但她不是温慧的“女儿”,温慧更不是她的“母亲”。
她们是仇敌。
纪明遥唤天冬:“你去安国府,找冯嬷嬷出来,让她拿给安国公夫人。”
天冬接下,迅速出去办差。
纪明遥便要阖上柜门。
“等等!”崔珏撑住一侧。
“怎么了?”纪明遥问。
“那页纸……”崔珏低声说,“我也给夫人装裱了吧。”
夫人总是看得太过小心。
纪明遥一怔。
她有些开心。
“你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主意?”
她先不应,只挡在柜子前问。
“很早。”崔珏只能如实回答,“在,夫人生辰之前。”
“这么早!”纪明遥一笑,“那怎么现在才说?”
崔珏俯身靠近夫人耳边。
“能不答吗?”
“不答――就不答!”
一手扶住他额头,纪明遥让他与自己对视:“我忘了,钥匙该给你一把。”
然后,把他们两人的重要财物都放进去。
“好想把你也放进去。”她喃喃。
“我在。”崔珏揽住她的腰。
将她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他说:“你也在。”
纪明遥仰起脸。
她闭上了眼睛。
……
两刻钟后。
亲了太久……纪明遥决定练字静心。
崔珏也一同来至案前。
多日精神紧绷,写下几页大字,纪明遥的确静下了心,也更清晰感觉到了从内到外涌上来的疲惫。
这样写下去,不会有任何进益。
休息吧。
悄悄看一眼崔珏,纪明遥叫春涧:“我要吃点心,还要吃酥酪!”
她又当着他半途而废咯!
崔珏早已发现她的动作,也知道她在看他。
想了想,他故意放下笔,也回看夫人。
“看什么看?”纪明遥就说,“我累了,二爷写吧。”
春涧摆好点心,她便向榻上一坐,端起酥酪碗。
崔珏又叹气。
“你想说什么?”
舀起一匙酥酪,纪明遥向前伸手。
她笑问:“这个堵你的嘴,够不够?”
崔珏走上前,蹲身吃下。
“不够。”他笑,“再来一口。”
“再来两口!”纪明遥又舀出一大勺。
他们一同吃尽了这碗酥酪。
“明天出去看灯吧。”倚住崔珏,纪明遥竟有些困,“我还想,再去娘住过的屋子看看。”
不是睡过午觉了吗,怎么又困?
元宵看灯,是他们很早之前就约定好的。
她没有违约。
真好!!
“好,一起去。”崔珏抱她回卧房。
这几日,夫人夜不能寐,睡眠极浅,比他睡得还少。今日午睡,她也未能沉入深眠。
她终于困了。
“好想把娘的坟茔迁出来。”纪明遥低低地说,“不想她留在安国府。”
恶心。
娘也一定不喜欢。
崔珏立刻开始思索如何办成。
“但,不急。”纪明遥抱住锦被,“现在不合适。”
世人眼中,她首先是崔家之媳。
大哥崔珏助她伸冤,还能说是大哥职责所在。但安国公在娘身死一事上的责任,已在今日早朝划分清楚:
他是不知情的,是“无辜”的。杀人凶手姚氏已经伏法偿命。
似乎她没有理由再恨“生父”。
在这个世界里,对“生父”的“孝”,从来要在对“生母”之前。
现在又急着与“生父”切割清楚,会极大损害大哥和崔珏的名声。
时机总会再有。
她可以继续耐心等待很多个十二年。
她想做的,也并不止迁出娘的遗体。
她要与这安国公府一刀两断!!
-
倏然入夜。
禁军按人头送进食水,温从阳一口未动。他并非嫌弃饭食粗糙。他根本不饿。
安国公府怎么还不给回音!!
看到休书,他们不是应该欢喜万分地答应吗!
尤其纪明达――她终于能再嫁一个和崔珏一样让她满意的才子,不用再费尽心思教导他这废物!!
不但他吃不下饭,何夫人也没胃口。
母子俩等到一更天,终于,禁军敲门了!
温从阳爬起来就冲过去!
“安国公夫人带话,说请两位放心,安国公府不会弃了温家。”那禁军语气平平念道,“休书只当没送过。”
温从阳张口失声。
不――
她不离?
她不走??
为什么!!
他到底有什么值得纪明达留恋?告诉他!告诉他!
纪明达舍不得什么,他宁愿砍了给她!让她走!
――放过他!!!
第87章 报复
崔宅,西院。
元宵的黎明比往日还静谧。
久违睡了个踏实觉,纪明遥一睁眼,竟已天光大明。
一问时辰:巳初二刻(上午九点半)。
“……”纪明遥坐起来,“我昨天,是不是戌初就睡了。”
她记得,下午吃完酥酪,她就睡了一个时辰。被叫起来用了几口晚饭,洗过澡,她很快又睡着了。
十、十四小时。
十四小时……半。
“姑娘这是累坏了,补的觉!”扶她下床,青霜笑道,“两刻钟前,姑爷先去正院问候大爷大奶奶了,吩咐我们告诉姑娘,等姑娘起就不用再去,直接出门,下午回来再见。”
纪明遥:“也行。”
总归家里都知道她能睡。
不丢人!
她穿衣梳洗,青霜便继续回道:“沈家两位的东西下午就能全搬好,我请他们不必再来向姑娘告辞,直接去吧。”
“是不必。”纪明遥点头。
该说的都说完了。
衣服穿好,看看镜中,又看看窗外,她改了主意:“穿骑装吧!找件青的。”
学骑马这么久了,她还从没正经骑马出过门哎!
春涧便忙去找骑装。
“姑娘今日好兴致。”花影笑说,“那头发怎么梳?”
“单螺髻。”纪明遥决定,“首饰越少越好。”
这发型简单又结实,真是居家旅行出门见客的首选,至少可以再梳十年。
衣服换到一半,崔珏回来了。
春涧花影默契地让开位置,请姑爷给姑娘穿。
“骑‘追青’?”崔珏蹲身给她系腰带。
“那你骑‘翻羽’好不好?”纪明遥问。
给她理好裙摆,崔珏抬首笑:“自然是好。”
既要骑马,早饭――早午饭――便不能吃太多,怕颠得反胃。
天虽晴,风却仍寒。兜帽挡住了大半的风,余下一二分扑在纪明遥脸上,让她感觉到冰凉的舒服。
骑马出门可真快乐!
好自由!
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不用等车夫,一切都在她自己手中的马缰上!
元宵节热闹在夜里。现下街上人流不多,她第一次骑马上路,也不用怕撞到谁。
倒是遇见一位熟人――崔珏的熟人。
“霍指挥。”
见他勒马,崔珏也只好停下问候。
即便纪淑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霍元也一眼都不敢多看,只笑问崔翰林:“两位倒有兴致!不知这会是上哪去?”
崔珏不能替夫人回答。
“去我娘以前住过的屋子看看。”纪明遥笑答。
霍元慌忙低头。
理国公府的事,他昨天就已经知道,在营里骂了温家一晚上。只是他没理由关心纪淑人,和崔翰林的关系也没那么近。谁知回家路上就碰见了,到底没忍住和崔翰林问好。
他现在该说什么?
说“节哀”太晚,何况纪淑人的心情好像还行,他这“节哀”一说,白白坏人心情。
骂理国公府……又怕他的话不能入纪淑人的耳!
况且,就算崔翰林不在面前,他也不能对人家的夫人太亲近吧!
他是不是问得冒撞了?
让他嘴欠――
“还不知霍指挥是要去何处?”纪明遥笑问,“指挥几次与我夫君吃酒,都相谈甚欢。今日又是元宵佳节,指挥若一人在家,难免冷清。不知有无人团聚?若指挥方便,不如稍后一聚?”
霍元立刻能说出话了:“已受云指挥相邀,到他家去吃酒!多谢淑人好意,改日我再约崔翰林!”
他又忙说:“云指挥教导我许多,数次提携,在我心中有如父亲一般。”
“那我与夫君就不耽误霍指挥团圆了。”纪明遥笑道,“告辞。”
“纪淑人、崔翰林,慢走!”霍元抱拳,抖动缰绳。
纪明遥缓慢起步。
崔珏向霍指挥致意,便专心跟在夫人身侧。
霍元仍不敢看纪淑人的背影,便看他们两人的马。
崔翰林骑了猎虎那日的神俊。
纪淑人骑的是一匹通体雪白,只在鬃毛和马尾上有几根青色的骏马。
真是般配。
马也般配,人更般配。
霍元笑了笑,扬鞭快马赶到云指挥家里,下马就大声说:“云叔、婶子!是我,霍元!我来蹭口元宵!”
……
纪明遥在莲云巷巷口站了半个时辰。
沈家十八年前住的房屋并非己有,而是租赁。十八年过去,房主换了一任,现任房主又已将房舍另租他人。
她不便打扰无关之人的生活,远远看上一时,已经足够。
其余看不清晰,那株枣树依然活得很好。只是枣树发芽晚,几根枯枝伸出墙外,还未见些许春意。
“手炉都凉了。”崔珏轻声说,“回去吧,下次再来。”
“嗯。”纪明遥对他一笑。
“虽然迟了些,咱们也回家吃饭吧?”她问,“吃完饭正好睡一觉,去见大哥嫂子?”
崔珏与她走出窄巷。
“不想在外吃酒?”他问。
“不想!”纪明遥笑,“我算明白了。”
崔珏没问她明白了什么。
但纪明遥凑近他,偏偏要问:“原来,你从不请霍指挥到家,是又喝醋了?”
“夫人心里明白就好。”何必非要问出来。
崔珏无奈。
“嘿嘿。”纪明遥挤挤他,“那你不是也非要问一句,‘不想在外吃酒’吗?”
谁不知道谁哇!
-
元宵一过,正月十六日,宫中便发下旨意:
温息种种罪行,本当斩首,念其祖上于国有功,赦免性命,改为杖一百、流放三千里至西北充军。其母、妻革去诰命。
理国府须在一月内,如数上交府宅、田庄等爵产,搬出府邸,其余家产不抄没。
温氏上下皆念圣恩。
宝庆又来替皇后传话。
“娘娘说,不好把这些公侯逼得太紧,革爵充军和杀头落地到底不同。”她叹,“我倒看,是陛下还给六殿下留有余地。”
纪明遥明白。
真“逼反”齐国侯,皇帝和六皇子的父子情分也就彻底不存了。
“但娘娘还让我告诉你:放心。”宝庆愈加低声,“不会让你娘白受屈辱折磨。”
光是“杖一百”,里面的门道就大得很。
有些人挨了两三百杖,也不过受些皮肉伤,养几天就能好。而有些人挨上十丈甚至三五杖,便可断送性命。
陛下要留温息的命,她们不好即取。可挨一百杖后,他怎么活,便全在皇后娘娘掌心。
等挨到边关,更有多少风沙苦工等他去吃去做。
“娘娘替他挑了一个没有理国公、安国公旧部、旧交的好去处。”宝庆微笑。
押送他流放的军士,当然也会听皇后娘娘之命,好生和他的去处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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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夫人求丈夫托一托关系,在狱中关照哥哥。
安国公正想多挽回名声,别叫世人说他薄情寡义,便应了,让她随意拿钱找人,又亲自给柴总兵去信,请他寻机照看。
安国府大门和各处偏门、角门都有禁军看守,连纪明远、纪明宜等也不得出入,温夫人只能令心腹去办事。
心腹拿了两千银子出去,带了一千银子回。
可花出去一千两,杖刑施完,温家送来的消息却是:
温息两条大腿上的骨头全断了。虽已及时医治,但不能接回家,牢里养得不好,恐怕会留下残疾症候。
温夫人当场就眼前发晕。
哥哥已是快五十的人了,先受了几天牢狱折磨,现今又断了腿,还会留下残疾,伤好就要上路流放……这和要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安国公听闻消息,也捏紧了手中茶杯,半晌没动。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他是被儆的“猴”,舅兄是被杀的“鸡”。
如今“鸡”杀完了,舅兄革爵、流放还断了腿,等轮到他做“鸡”之时,他又会是怎般下场?
舅兄可还并未反对陛下立后,都沦落到如此境地!!
他必不能和舅兄一样,只做人案上鱼肉。
他要做那握刀之人!
否则,似舅兄现今这样苟活,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
何夫人哭得肝肠寸断。
再是与丈夫矛盾不断,到底三十多年夫妻,丈夫只有她,没有姬妾,又一起生养了两个孩子,哪能没有恩情在?
何况儿媳妇进门之前,她和老爷还有几分温存。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竟不像只在两年前,竟是过去了二十年的一般!
她现在是真个希望,二十年前小姑子出阁那时,就被她婆母、丈夫和姚氏一起弄了一个死,好过老爷如今受罪!
“你说,你姑母听见这话,还能吃得下饭吗?她能睡安稳吗?”
一面给丈夫包好金疮药、各类伤药,收拾衣衫银两,预备探监,何夫人一面哭问儿子:“她把全家弄成这样,心里就不愧!我看她还怎么来见咱们!”
温从阳没有回应。
他还是甩不脱纪明达。
她如今在是安国府养胎,等生下孩子,早晚会回到温家。
替母亲拿起包裹,他只说:“先等父亲养好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