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看向兄长。
崔瑜却侧开脸。
“阿珏。”他低声说,“十二年了,看开些吧。”
“看开。”崔珏重复。
“大哥劝我看开,自己又何曾看开?”他轻声问,“真已看开,为何还向我询问避子之法?”
崔瑜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说,“娘,不后悔生下你我。也不后悔,有那个孩子。”
“后不后悔,那要问娘自己。”
崔珏绕开兄长,走出门外。
春日早已来至。
白玉兰开在墙外,粉玉兰开在院中,彼此相映生辉。
娘最喜欢玉兰。娘喜欢所有鲜花草木。即便病重不能起身之时,娘也会努力看向窗外,多赏一眼人间景象。
娘离去时,尚还未至不惑。即便活到今日,也还不及半百。
这是娘再也望不到的春光。
但夫人,还能再赏很多年。
他该看开的,并非娘的离去,而是其他。
比如,“一生无子而终”。
……
西院书房。
坐在卧房床边,纪明遥随意整理着书。
她已经了解了崔珏看书的喜好。虽然她不同他一起看,但先挑几本不难。
这还有一个没收拾的箱子,是不是他上次离京带的?
纪明遥随手拿出几册,准备先放好,等他回来再自己细选。
书里掉出一件东西。
她忙伸手接。
是个信封。
还好,没捏皱!
才打算把信封夹回去,纪明遥便看清了上面的字。
那是崔珏的字迹。
上写――
“纪二姑娘亲启”。
第89章 一见钟情
“纪二姑娘”,应该是指“纪明遥”。
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自己,纪明遥确定了这一点。
对,没错,她就是两年前的“纪二姑娘”。
这是写给她的信。
所以,按理说,这封信,她作为收信者,可以拆开查看。
纪明遥手向上移动,放在了信封口。
但问题是……崔珏没寄出来。
恪
纪明遥把信放在了床边几上。
等他回来一起看吧!先问问他!
她继续向外拿书。
但是,崔珏真的写过信哎!!
抱着几本书在怀里,纪明遥自己笑一会,又笑一会。
崔珏回来得很安静。书房就很安静。所以纪明遥还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她拿起信,想对他笑,却发现他眼中有些尚未散尽的哀意。
这是怎么了?不是去送小……书吗?
和大哥有争执?
放下信起身,纪明遥才想迎过去,崔珏便已快步行来,握住了她的手。
他眼中哀愁尽散,含笑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瞥见了床上的信封。
于是,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这个,我能看吗?”纪明遥小声问。
“我不是故意翻的。”她解释,“你自己夹在书里的。箱子又开着,我拿书,就掉出来了。”
“不怪夫人。”崔珏微微抿唇,“夫人想看就看。但――”
他两耳滚烫。
“但?”纪明遥捏他耳朵。
“但,里面没写什么。”崔珏呼气。
他应该庆幸没写什么。
但他却在遗憾。
夫人会不会失望?
纪明遥打开信封,抽出了信纸。
一页纸上大半空白,的确只有一行字:
“近六月中,虽于定凉,亦绿荫成帷。”
“然后呢?”纪明遥笑问,“你那时还想写什么?”
“还想写,我身在官驿,临窗而坐,窗外是夏风恬和,青山隐隐,日光净澈。”
环住夫人,崔珏坐回床边。
“想写那日之前,有灾民拿攒下的鸡蛋、干货请我和钟御史。钟御史收下鸡蛋,私留了两串钱。后来,我又叫观言去买了些干货。”
“好吃吗?”
“还算可以。”崔珏笑,“但当地饭菜偏咸,应不合你的胃口。”
“还想写,遇见了那处莲池。”他说,“本想以那幅画,作你及笄生辰之礼。”
“但你没送。”纪明遥故意说,“等回京才送。”
“为什么?”她问。
“怕礼太薄。”崔珏想起两年前的他,“又怕,太过黏腻。”
“哦――”纪明遥枕在他膝上,“现在呢?还嫌不嫌‘黏腻’?”
崔珏将她扶起。
他吻上了这双追问不断的唇。
他及时停止。
“看来是不嫌‘黏腻’了!”
纪明遥笑着咬他耳垂,又拽紧他的腰带。
尚在白日,些微刺痛让崔珏心中更快清明。
他先起身,又抱起夫人,给她整理衣襟,抿平鬓发。
“还有吗?”捉住他的手,纪明遥继续追问,“当时,还有没有其他想写给我看的?”
“是……还有。”
崔珏又觉身体燥热。
“还想写,”他轻握夫人指尖,“应是想写,我在想你。”
“‘应是’?”
“那时,我不明白这是思念。”崔珏低声剖析。
他以为情爱无趣。
他不明白何为情爱。
所以,他只当那是因已定亲,而对“纪二姑娘”当有的关怀挂念。
所以,他以为留在修云阁外,是他身为未婚夫婿应尽的义务。
所以,他以为自己能应下换人成亲,是因安国公夫人昔年情分,和“纪二姑娘”平和知礼。
所以,他以为见到夫人的第一面,他对温从阳并不羡慕、更无妒忌。
“现在你明白了?”纪明遥仍在追问。
“明白了。”崔珏笑。
“明白什么了?”纪明遥不肯放过。
“明白了我倾心于你。”
崔珏再次吻上她的唇。
“白天,还是在书房――”纪明遥却推他,“你行了?”
不能做……别这么亲!
崔珏支起上身。
他笑:“其实还有。夫人想听吗?”
“快说!”纪明遥嗔。
“原来,我对夫人,是一见钟情。”
崔珏又俯下身,轻轻吻她额头。
原来,从见到夫人第一面起,他便已然动心。
只是当时,他毫无自觉、并不自知而已。
-
二月二十六日,纪明遥和崔珏辞别兄嫂,上船启程。
宝庆暂携孙吏目同乘一船,不与他二人一起。
四人除崔珏外,都是第一次坐船远行。不上两日,全倒在舱内歇息。
滚在矮榻上,纪明遥鼓励自己:“等回京,就不晕船了!”
崔珏也鼓励她:“是会好。”
他稳稳将药碗端在夫人身前。
纪明遥半爬起来,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
……爽!
苦得真爽啊!
苦上这几天,安稳一两年!
上路第五天,晕船症状减轻许多,纪明遥能出舱走走了。
坐船还是比坐车舒服许多,至少活动空间更大。即便夜晚行船,睡在舱内,也比睡在车里更安稳。
一路南下,春光渐盛。
将到临青时,已在晚春,着单衣而不寒。
崔珏看完的历年治水、督工条陈已能铺满一整个长案。
桑叶与百合常到另一船上找孙吏目,讨教生产、接生的事。
一日从临青转卫河,靠岸歇息,镇中正有一户人家妇女临产,孙吏目亲去接生。
桑叶百合请示了姑娘,便也去随行助手。
她二人在女护卫中年龄最大,原是由她们负责教授骑射武艺。
八个女护卫到身边半年,纪明遥仍让桑叶负责出行时驾车护卫的事,但女护卫们实际的领头,已是山姜和天冬。日常教学也大半转为山姜负责,桑叶与百合只教导丫鬟媳妇们。
现在,落选掌事,她们并不自弃,要在本职工作之外开拓新技能,纪明遥当然支持。
自卫河上岸,便要走陆路、过黄河,至开封。
陆路共四百余里。路上共行六日,于三月十四日抵达开封。
送孙吏目上任,纪明遥和崔珏在开封略作修整。
崔珏分别拜望了河南按察使与河南左右布政使,送上仪程。又对几家官员送去拜帖,并未特地拜访。
而女眷里,因有宝庆郡主同行,应是开封诰命前来拜望她与纪明遥。
问过妹妹、妹夫,宝庆接下拜帖,便令人去说不必来见,她要清净一日。
纪明遥也没亲去各家,只与众位诰命互换了拜帖。
她无意仗着身份――广宜长公主义女――和皇后的信重张扬跋扈、目中无人,得罪所有人。但一省之中,左右布政为从二品、都指挥使亦为从二品、按察使为正三品。她为淑人,只看诰命,便与一省中官位最高的官员家眷地位无有差别。又有宝庆姐姐同行,若她再主动去各家拜望,便是把姿态放得太低,或许会叫人看轻。不卑不亢最好。
崔珏也不需要她特地进行“夫人外交”才能开展工作。
宝庆要先在开封逛几日,玩够了再去中泽。
次日,便只有纪明遥和崔珏上路。
傍晚,两人抵达七十里外的中泽县。
崔珏几个直属下属和中泽知县亲出城外来接。
车停,纪明遥仍在车里昏昏欲睡,没太听清崔珏怎么与这些人交谈。
但片刻后,她清醒时,城外欢迎仪仗已尽数散去。
新按察副使的车队清净入城,没有搅乱城内百姓日常生活。
她推开一点车窗,看她今后至少一年会居住的县城。
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京城离中泽足有一千五百余里,此处风情人物自然与京中有些差别,更不及京内繁华。但城中房舍整齐、街道洁净,往来行人皆衣能蔽体、面无菜色,少见乞儿,时而便有一两个拎着鱼肉鸡鸭的男女行走,显然百姓的生活还过得去。
至衙门,三牲祭门。
纪明遥不参与这些繁琐礼节,由崔珏和人应酬,自己先在后门下车,验看后宅。
官衙整体不大,后宅只占不到四分之一面积,共前后两进,东西各一跨院。极西一所小花园,已超出“后宅”范围。
纪明遥自然住中路正院。
上房五间,青砖灰瓦。屋内亦是青砖铺地。窗明几净,家具齐全,都结实能用。管家说,大半是衙门里本来就有的家具,只多添了几样,换了床。
她从东至西推了推所有桌椅箱柜,没有晃动不稳的。
这就行了。
派管家来此之前,崔珏还命他按家中规矩置办家具,被她立刻阻止。
家里虽然有钱,可她又不是真的“千金小姐”,还非花梨木、红木、檀木家具不用。上辈子四人间宿舍她也住得很舒服。出差在外,房舍舒适就好,很不必追求奢华。
对他官声也不好。
他自己都是随便住住就行的人。
沐浴过后,丫鬟们分别开箱铺设被褥,摆出日常用具,纪明遥便向院中来看。
庭前几株花木,独有海棠开得正盛,其余都不在花期。
东西厢房空着,只已打扫干净,预备将来使用。
后罩房有几间做库房,余下是丫鬟们的住处。
这次外任,他们共带出八十六人跟随。随身丫鬟里,她留下白鹭守家,另有两个女护卫给嫂子留用,其余青霜、春涧、花影和天冬等六人,全随行至此。
连金嬷嬷两口儿她都带了出来。
睡觉,有床就行。有大床、软而细滑的被褥枕帐,大加分。但铺盖卷儿带过来不麻烦。
吃饭,也是有嘴、有饭就行。
可若连续一年甚至几年都要吃不合胃口的饭菜,就太折磨了!
能省的排场省。不必省的,她也不会委屈自己。
晚风吹落花瓣,纪明遥伸手接到几朵海棠。
她对海棠并无特殊情感。只是每种花都有独到的风致、美丽。
她喜欢看见万物生发、繁荣,风吹不尽。
更喜欢看见崔珏!
他回来啦!
“你吃饭了吗?”
“夫人可用过饭了?”
两人同时问出口。
“还没吃!”纪明遥跑到院门接他,“你也没同他们吃酒?”
“今日天晚,他们都说不多扰了,明日再接风洗尘。”握住她一起回房,崔珏犹疑问,“屋子还能住吗?”
“能住啊!不漏风、不漏雨,宽敞明亮、有花有木,多好的房舍!”纪明遥问他,“还是你想让我和宝庆姐姐住去?”
“着实说不出‘想’。”崔珏诚实回答。
“那还说什么!”纪明遥送他进浴室,“洗完澡一起吃饭吧!”
晚饭还是熟悉的、家里的味道。
纪明遥赏金嬷嬷夫妻两个月的月例,慰劳他们辛苦,赶路二十日还能厨艺不减。又赏余下所有人一个月的月例,令不需来谢恩,都趁早歇息。
“明天会有人来见我吗?”她打着哈欠问。
若有客来,她得早起。
“他们对我极赞夫人‘刚烈’‘仁德’之名,是提起会让家眷来拜会。明日当先送拜帖。夫人想见再见,不必勉强。”崔珏笑,“似乎得益于夫人名声,我提出明日接风宴前先去看水坝工程,无人劝阻、推诿。也或许是他们心中的确无愧。”
“也或许是,他们知晓你受陛下信重,奏章可直达天听,陛下特令你来,也正昭显重视,所以不敢妄动歪心?”纪明遥也夸赞回去,“毕竟是杀虎英雄,又以弱冠之龄掌一地水利,怎可小觑。”
两人对视片刻。
“我错了。”崔珏解释,“但我并无任何假意吹捧。他们的确对夫人极口夸赞,我亦真有此猜想。”
“我也没说谎呀。”纪明遥亲亲他的脸,“但我的确是被你夸得不好意思,所以故意这么说,想让你也不好意思。”
她理直气壮。
崔珏无奈。
窗扇微开,送入些许春夜清风。他近日因初次单独外任、身有水利重责的些许焦心尽散。
松开夫人下床,阖紧窗扉之前,他望了几眼院中繁盛的海棠。
他与夫人初次相见,夫人发间装饰的便是几簇垂丝海棠。
海棠虽艳,但花朵细小、花瓣扶弱,虽聚集成团,仍不相称夫人的神采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