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住到崔家,是我们太太让的,”纪明遥就笑说,“你二姐夫正能教明远读书做文章。”
“可惜了,六妹妹,”她看着张文春,“我才成婚,家里事多,安顿下明远已是不容易,不便再接你们过去了。”
张文春就涨红了脸,说:“我何曾有这个意思,不过随口一问,二姐姐也想太多了!”
“我是遗憾,怕疏忽了你们。”纪明遥仍是笑,“既然六妹妹不想去,我心里也就不愧疚了。”
她又笑说:“大姐姐病了几日,我们太太去守着,听说还没回家。我知道六妹妹一向和大姐姐最好,必然也在心里挂念着,为什么不请示婶娘和舅婆,去理国府看望大姐姐?”
真对明远有意,找她一个庶出的异母姐姐试探什么,要找亲姐姐和亲娘才有用。
张文春忙问:“大姐姐病了?”
张文佳也忙看向二表姐。
“十七那日我回安国府上,理国府的人来报,大姐姐发了高热。”纪明遥只说。
和张文佳互相看了看,张文春闭紧了嘴,有一会没说话。
正在这时,丫头把书送到,纪明遥就接过来翻阅。
张文佳也拿起一本书,只是没翻开。
张文春自己寻思了半晌,才不大自然地开了口,小声说:“多谢二姐姐指点,我一会就去问母亲和老太太。”
她和爹娘还以为,大表哥和二表姐最好,又住去了崔家,二表姐的话在温表姑面前一定有些分量。
其实她也不是想靠二表姐做什么,只是想先探一探。
二表姐这里不行,她自然还是要找大姐姐的。也不知大姐姐病了这几日,人怎么样了。
“我可不是指点你。”纪明遥忙给自己撇清关系,“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
张文春也不是不明白二表姐的难处。
毕竟受人好处,她便将往日对二表姐的不喜都收了,低着头说:“二姐姐放心,我只说是想去看大姐姐了。”
张文佳此时才说:“六妹妹去,我就不去了,你替我给姑婆、姑母和大姐姐问好吧。”
她心里发酸。
但表哥再好,祖父也不会愿意家里女孩嫁去安国府的。三叔三婶疼六妹妹,能舍下脸为六妹妹多求祖父,她却难。她一个女孩儿家,也不能像当日四哥一样到祖父祖母面前跪求。她对表哥的喜欢,也远远不如四哥当年喜欢二表姐。不如避着些,也免去嫌疑。
“五姐姐!”张文春喜得搂住她,“你真好!”
张文佳回抱住六妹妹,双眼却不由看向了二表姐。
二表姐黛眉低垂,红唇微抿,倚住靠枕随意歪着,纤长玉白的手指搭在书页上,已经看闲书看入迷了。
……
张尚书府,前院书房。
张家男女皆读书,自三岁起便开蒙,六岁即入家塾上学,无有例外。
张尚书共有五子。虽只有第二子于十年前两榜得中,正任河南安阳知府,第三子有了举人功名,其余长子、第四子与第五子皆只是荫监生,但孙辈中出色的却很有几个。
比如长房长孙,十八岁进学,今年二十五岁,以举监入国子监读书已有两年。
再比如,二房排行第四的孙子张文霄,十五岁便已进学,正与张尚书当年进学的年龄相同。
但这平日最得意的孙子,与今日上门拜望的外甥孙子――外甥孙女婿――崔珏相比,也就不值一提了。
同朝为官,便属同僚。
张尚书不以辈分和官位压人,与崔珏谈论文章时政,能留在屋中陪伴的几个子孙皆洗耳静听。
张文霄没有向二表妹夫多看一眼,甚至连话都没说一句。
但崔珏早已注意到了他。
与夫人成婚那日,张府几位兄弟皆去堵门出题,独有这位四表兄,一题未出,只在一旁静静看着。
旁人也并不催促,更不为奇。
当日他全心只在成婚大礼上,并未多想。
但今日看来,四表兄不出题,并非胸无点墨,而是心里存了别意。
毕竟,四表兄与夫人,也是自幼相识,或许不少相伴的表兄妹。
崔珏也只安静等待,看这位四表兄会做什么。
是以文以武刁难,还是会如回门那日温从阳一般,“澄清”与夫人只是表兄妹,让他不要误会?
说起来,这位四表兄,竟也是他的表弟。只不过父亲与张舅公同地为官的时日不长,两家从前往来甚少而已。
但直到午饭之后,他向张舅公请辞,要去接夫人回家,四表兄仍只是静静站立,不发一言。
崔珏转身,没再看他。
张文霄却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走向后堂。
他今岁十七,崔翰林方十九,只差两岁,差距却已似无底鸿沟。
“四哥,四哥?”张五凑过来,小声说,“咱们出去送送二妹妹和妹夫?”
虽然没指望了,可是能见一面,也能解一解四哥心里的苦啊。
二妹妹自小敏慧可爱,越长大越如芙蓉出水,家里年岁差不多的兄弟几个,谁没为二妹妹动过心?
可他们一则自知般配不上,二则也知祖父之心,三则,亦知二妹妹对他们没有男女之间的喜欢,所以未敢妄想。
独有四哥是兄弟里最出色的,也敢去为自己求了祖父。
只可惜,连祖父都松了口,温姑母却不同意,要把二妹妹嫁回理国府。
理国府是勋贵,张家是文臣,门第高低不好说,但四哥是比温大爷少了爵位。从公论,那温大爷生得虽然不差,可也并不胜过四哥。若只看个人的本事能为,四哥哪里不比那温大爷强!也叫人叹没缘分。
可二妹妹竟又改定了崔翰林,这就叫他们再无可想了。
这一年,二叔写信来,托请祖父祖母给四哥说亲,四哥只说尚无功名,不敢成亲。可天下能似二妹夫一般,十八岁就中探花的又有多少?若四哥一科考不中举人,还就三年三年的不成亲吗?
“咱们是同辈兄弟,今日已算正式相会,不去送才亏了礼数。”张五又劝。
“我不去了。”张文霄轻声道,“你们去罢。”
何必为了那一眼、一面,给二妹妹带去本不该有的烦难。
说到底,只是他不够分量,不似崔翰林,能让温表姑赐嫁二妹妹而已。
怨不得旁人。
……
崔珏抱起夫人下了车。
纪明遥本想下来自己走,可崔珏竟不放她。
她只好小声说:“明远还在呢!”
这人一路没说一句话,只是抱着她,她还以为他累了呢!原来还这么有精神!
“明远不会看。”崔珏抱紧夫人,大步迈入家中。
望着姐姐和姐夫的背影,纪明远呆了半晌。
他本以为,张四表哥为人稳重,不会似温表哥一样让姐夫吃醋,便没事先提醒什么。张四表哥今日,也的确没与姐夫多说一个字。可怎么姐夫还是醋起来了,还比见温表哥时更醋?
他担心二姐姐。
但过来之前,娘叮嘱过他,夫妻间的事,只要没闹得太大,他千万不要插手,会越管越乱。
谨慎权衡后,纪明远只能当没看见,独自回房。
崔珏已经抱着夫人回到了卧房。
没人跟进来。
将夫人正放在床上,崔珏半跪在床边,捧住夫人的脸。
夫人眼里只有茫然,没有抗拒。
当然没有抗拒。
这是他的夫人。
崔珏吻了上去。
纪明遥被亲得一塌糊涂。
发簪横斜,她艰难回应着。
崔珏一面亲得更深,一面手已伸向她发髻,竟是很完美地替她摘去了簪钗,没有让她感受到任何发丝被拉扯的疼痛。
他略抬起头,眸光幽深。
纪明遥大口喘气,从他领口里看见了昨夜她留下的痕迹,又看见了他身后窗外的景象。
还在白天,午后。虽然天色阴沉得很,似乎要下雨了。
他是,要破戒了吗。
他怎么了?是在张家发生了什么?
可是,四表哥……应该不会啊。
夫人在走神。
崔珏也看向身后。
尚在白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旁人恋慕夫人,又与夫人何干。
崔珏将脸埋在夫人颈间,试图平复自己。
他竟要为旁人的妄想不尊重夫人。
“明日,我便要上朝随侍了。”崔珏找出话说,“寅初即起,只怕会吵到夫人。”
“你,”纪明遥还没喘匀气,“你这几日不都是五更就起的吗――”
她震惊问:“难道你要回书房去睡!”
她猛推崔珏。
崔珏忙支起身体。
目光相触,他只能说出:“不去。只要夫人不怕吵,我便不去。”
“那你不许去!”纪明遥立刻就说。
夫人在瞪他。
崔珏却蓦地笑了。
“不去,不去。”他亲夫人的面颊与额头,“就与夫人在一处,不去别处。”
“什么呀……”纪明遥浑身又烫起来。
她难道是这个意思吗?
可恶!
……
这个晚上,纪明遥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入睡前,她最后的记忆是,崔珏从背后抱着她,在她耳边哄她,说快好了,就快好了。
骗子。
窗外风雨大作,也直到她睡前还未停息。
-
已入盛夏,端午将至。
安国公府。
女儿退烧后,温夫人已在家中歇息了数日,却仍觉体虚,略劳累些便头晕乏力,只能连许多人家的相请都推了不去。
每日两三个太医来诊脉,都只说她这是劳累过度,伤了元气,须得慢慢调养。
温夫人也只能耐心养着。
安国公便替她在徐老夫人面前告了假,她不必再每早去请安。但安国府的日常大小事务却不能交给徐老夫人。
纪明德还在自己院中“病”着,纪明远住在崔宅读书,又尚未娶亲,温夫人不可能将家事交给姨娘姬妾,独自又着实支撑不住,便叫纪明宜暂停了上学,先每日到她这来学掌家。
她才十一岁,便要领这样的重担,叫她姨娘张氏忧心得睡不着。
纪明宜却道:“太太正有难处,不得已托付于我,我若此次不敢应,只怕就没有下一次了。”
她又安抚姨娘:“二姐姐在家的日子,就和我说过许多掌家的道理,太太又定会尽心教我,不怕什么。”
张姨娘也只得看着四姑娘装成大人样子,磕磕绊绊管家。她也帮不了姑娘什么,自己还要侍奉太太的汤药饮食。
如此熬了三四天,竟快把端午节的礼理顺了。
温夫人才松了口气,正打算厚赏四丫头,这日安国公回来,却说:“三丫头的亲事定了,就是禁军后军柴指挥的第三子柴敏。本月三十,柴家来提亲,夫人先与三丫头说着亲事吧。”
禁军后军指挥柴兴安,官阶从二品,掌禁军后军共一万两千员精兵,虽然身无爵位,官阶也比安国公的正一品五军都督府右都督低了三阶,论起手中实权,却强得多。
对于纪明德,这自然不算高嫁,但只从家世上看,也并不算委屈了她。
温夫人仍觉得这门亲事结得太好了。可她着实没精神、也没把握再说动安国公换人家,只能答应下来。
细问过安国公,次日,她便传纪明德过来,与她细说柴家。
“柴敏今年十八岁,十月十三的生辰,是柴指挥夫人嫡出的幼子。据老爷说,他体貌伟健,弓马娴熟,称得上是英伟男子。房中虽有两三个丫头,都不算柴敏很心爱的人物,柴家已经答应了都打发出去。”
被关了快一个月,纪明德心内本存了许多惊慌惧怕,若不是老爷仍按时叫人给她送了银子,她几乎要跑出去找老爷诉苦!
太太突然找她,和她说亲事定了,她本也忐忑,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可才听了开始的这几句,她心里就涌上许多不平――这可是关系到一辈子的大事,太太怎么能如此敷衍她!
“太太!”纪明德掉泪,“我与那柴家的人连面都还没见过一次――”
“是你老爷定的。”温夫人揉着太阳穴,“你不喜欢,就找你老爷去吧。我也不管了。”
纪明德哭声一停。
拿手帕捂着脸,再四偷看了太太几眼,见太太满面疲乏,竟似心意已定,她心里飞快筹算,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能直接和老爷说,她不喜欢这桩婚事,那转圜就还是只在太太身上!
“太太!”纪明德离开椅子,跪了下来。
她哭道:“我自幼承蒙太太的恩德,得以养在膝下,心中感激不尽。可同是庶出的女儿,太太只把二姐姐放在心头,我心里嫉妒,的确做出了许多不妥的事,不想看二姐姐和大姐姐好,挑拨是非,我也知错!太太怎么罚,我都领了!我也再不敢了!可我还是想问太太,一样看了十六年,为什么太太又是给二姐姐挑温家的表哥,又是让二姐姐替大姐姐嫁去崔家:温表哥是自幼相识的;定亲之前,二姐夫也是见过的。独有我,亲事都要定了,却连人的影子都没见过?太太,求您给我解惑吧!”
她哭得梨花带雨,温夫人看在眼里,却没有丝毫心软。
这丫头长得可真像她姨娘姚氏,也是一样的做派,哭起来娇弱极了,让人心疼。
姚氏,曾想把小产栽赃到她头上,妄图说她嫉妒,犯“七出”,让老爷休了她,搅得这安国府整日不得安宁,还曾害死了明遥的姨娘。
“你要和明遥比?”温夫人就笑问。
“那我就告诉你吧。”她说,“若是明遥换成你现在,事情已经落定,无可更改,她绝不会像你一样,还质问我为什么,凭什么。”
第54章 母与子
纪明德被送回了静舒院。
丫鬟把她带走前,温夫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家里四个女孩儿,老爷从来最疼你,连你大姐姐在家的日子,都没月月得着老爷的贴补,只有你有。柴家可是老爷亲自给你挑的亲事,难道还能委屈了你?你回去好好地想想,可别辜负了老爷的一片心。”
这句话她本不想说,该看着老爷为三丫头闹心去才是。但三丫头不肯应嫁,老爷难免还会找她,她没精神再应付老爷抱怨了。
纪明德也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她脸色苍白,只有应“是”。
她一走,屋里没了烦人的哭声,温夫人耳边一静,无力倒在了靠枕上。
柴家五月三十就来提亲,只剩一个月功夫,还不知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但看老爷的样子像要急着发嫁三丫头,只怕就在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