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湘南的目光落在那张纸片上，上面有褶皱被压平的痕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她伸手接过，打开一看，脸色微变。
家长会在此时陆续散会了，周围的环境不再安静，嘈杂的交谈声越来越大，不断从各个教室里涌出的人群将空间压缩得越来越小，孟湘南却没有听见，只看着手中那张纸条发愣。
这是最开始她塞进顾应昭包里的提问箱纸条。
“这是你写给我的对吧？”顾应昭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的反应，“我从他房间翻出来的。”
孟湘南下意识地看向陆嘉显，他的眼神在她的注视下渐渐变冷、变回从前那一副疏离的模样。
“他只是利用你，你还不明白吗？因为发现你喜欢的是我，才想要抢走你，因为知道你爸爸以前在顾家做事，才这样处心积虑地套你的话，他根本不是真心喜欢你！”
顾应昭义正词严，他昨晚发现纸条后，就按照上面写的代码登录了提问箱，里面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感到触目惊心，虽然早就知道陆嘉显来者不善，但他没想到对方的网铺得这样大。
“如果你不是孟庆军的女儿，不是因为喜欢我，你以为他会对你上心吗？”
孟湘南把那张纸条紧紧捏在手里，她不相信顾应昭所说的。
陆嘉显想找过去在顾家做事的人她是知道的，她认为他碰上自己只是巧合，他伪装成顾应昭也只是在推动这种巧合。
可当她再看向陆嘉显时，他的眼神里有不忍、有压抑、但更多的是果决，他似乎没有任何想要否认顾应昭所说的意思，圣诞节时的温情脉脉还在眼前，现在的他却让她感到陌生。
“你们在吵什么？”
顾海带着江映雪走了过来，七班和十班的家长会都已经散会了，看见两个儿子之间剑拔弩张，觉得又是顾应昭在挑事，伸手就想把他和陆嘉显隔开些，免得在这么多人面前让他没脸。
谁知顾应昭今天却不愿意后退一步，直接甩开了他的手。
“你醒醒吧！爸爸，你真的以为他回北城来是为了认祖归宗的吗？”顾应昭彻底扯下了顾海的遮羞布，“他一直在打听七年前的事情，查顾家的底！”
顾海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一旁听见“七年前”三个字的江映雪却猛地打了个寒战。
“你说什么？”江映雪瞪着眼看着顾应昭，又看向陆嘉显，后者缓缓地转过脸来，漆黑的瞳孔冷厉地直视着她，没有了一丝平时的矫饰，狠辣而挑衅。
“你……”
江映雪虽然知道陆嘉显不是表面上那样温和乖巧的人，但当他完全撕下那层面具之时，她还是感到毛骨悚然，如同当头棒喝、遭受重击。
她一直避免和陆嘉显打交道，在家也把他当做空气，想等过了高考后再撺掇顾海把他送出去读书。她低估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也低估了他这个人。
“你在胡说些什么？”顾海也开始慌了起来，甚至顾不得一旁行过的家长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下意识想把小儿子的话当做是在发疯，但又立刻想到，七年前，正是陆晚萤去世的那一年，可那时她已经不在北城了，陆嘉显查顾家算怎么回事？
孟湘南看着顾海那一头雾水的样子，猜想或许这五个人里，连她知道的都比顾海要多。
“没错，是我。”陆嘉显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他，既然事情已经被摆到明面上，他也不想再隐藏什么，差不多也是收网的时间了。
陆嘉显迈步走到父亲和江映雪面前，目光睥睨，声如寒霜：“不要急，这只是开始。”
“你什么意思？”江映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分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愤怒。
“最近被人盯着查，感觉怎么样？”陆嘉显弯起的嘴角。
“是你在搞鬼？！”
江映雪声音猛地拔高，连路过的老师都忍不住驻足，犹豫着，想走上前来劝一劝。
可惜江映雪抓狂的样子只会让陆嘉显感到愉快。
“你攀附的那些个‘大人物’，要是知道自己是被你拖下水的，为了保住官身，你猜猜你会有什么下场？”
陆嘉显缓缓道：“把我母亲的遗物送回陆家，再好好说说七年前你在穗城干了什么？我再考虑和你谈条件。”
“你疯了……你疯了啊？”顾海看向江映雪，他丝毫不知道七年前江映雪还偷偷去过穗城。
“你才疯了！”江映雪只觉得血往头上涌，又看向陆嘉显，“你……你到底干了些什么！？你告诉我！”
“两位，请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要教育孩子回家教育。”
陆嘉显却旁若无人，微微俯身，轻声威胁道：“想想你儿子的未来吧。”
办公室里有老师忍不住出来劝阻歇斯底里的江映雪，顾海也认为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他看了一眼陆嘉显，深深皱了皱眉，害怕再激怒这个孩子，连拖带拽地，想把瑟瑟发抖的江映雪强行拉走。
而一旁的顾应昭也呆滞地站在原地，掀开这层谜团的面纱，所揭露的一切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不是财产纠纷吗？怎么会和父亲前妻的死扯上关系？母亲被查又是什么意思？
他忽然发现自己把所有事情都猜错了，陆嘉显不是针对他，而是真的顾家的所有人。
直到看到孟湘南再次走近了陆嘉显，他才瞬间回过神来。
“你是因为想利用我调查我爸爸，才一直和我聊天的吗？”
孟湘南看着陆嘉显的眼睛，他脸上的厉色淡去了几分，却依旧冷得拒人千里之外。
“是。”他答道。
第七十九章 只有他
“我的确是从一开始，就有目的地接近你。”陆嘉显看着她的眼睛，他不想再骗她。
“在留言板上和你聊天的人从头至尾都是我，不是他，你应该也怀疑过吧？”
“我认为孟庆军有可能知道关键信息，所以装作顾应昭骗你。”
“够了。”孟湘南打断他的话，“不用再说了。”
陆嘉显别有目的，伪装成顾应昭，这些都是她早就知道的，她也知道他处心积虑，为了复仇，只是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寻找的人就在眼前的惊喜，让她无暇再去追究细枝末节，她只是把这一切当做是命运的礼物，她庆幸她们最终找到了对方，不论开始得是否纯粹。
可如果他对她的关心也都是假的呢？
孟湘南自问不是圣人，在看到纸条的那一刹，也会动摇，她以为的阴差阳错或许是早有预谋，一切在她以为的“开始”之前就已拉开序幕。
他真的没有一点真心，全是利用吗？
陆嘉显不再说话，他的眼睛是冷的，要把她推开。
“对不起。”他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这一个动作让孟湘南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怎么能这样？
“不要再理他了，我们走。”顾应昭拉起孟湘南的手就走。
孟湘南的大脑还停留在陆嘉显退却那一步的画面，她的心里是一团乱麻，顾应昭也是，他不能放过这个把孟湘南从陆嘉显身边带走的机会，但刚刚所听到的一切又让他大为震惊，急着想追出去找父母问个清楚，因为慌乱，手上的力气也没有控制住，捏痛了孟湘南。
痛觉让孟湘南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嘶”了一声，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动作太大，自己都差点跌倒。
顾应昭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她：“你还要回头去找他？”
孟湘南两眼茫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闪着光，刺眼，低头一看，藏在领口下的贝母项链刚刚被她甩了出来。
她伸手轻抚那枚贝母，开始回过神来。
槲寄生下的珍而重之，怎么可能会是假的？
他从不承认自己是她幼时遇见的那个人，但他做的一切却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真相。
如果全是利用，他大可不必演这么久、这么真的一场戏。
顾应昭有些崩溃，欺身上前，抓住孟湘南的肩膀：“你明明……明明喜欢的是我，你一开始要表白的人也是我，我就这么不如哥哥吗？为什么？”
孟湘南怔怔地看着他，两张相似的面孔内里是截然不同的灵魂。
“不，我很确定，我要找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他，也只有他。”
她转过身，将顾应昭甩在身后，头也不回地朝刚刚和陆嘉显分别的地方跑去。
就算是利用，可陆嘉显从来没有引诱她做过什么越线的事，也没有让她为难过，就算是欺骗，可他记得与她有关的每一个细节，会将她的在乎放在心上。
他的拥抱的温度是真的，他对她的心意也是真的。
她不相信他全是在演戏。
孟湘南喘着气跑回高三楼层，她希望陆嘉显还没有走，可整个走廊已空空如也，没有了陆嘉显的身影。
第八十章 世界的真面目
陆嘉显没有再回顾家，他也不需要再住在那个令他恶心的地方。
他打开了自住公寓的门，迎接他的只有一室黑暗，他没有开灯，独自坐到床边，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窗外却雷声大作。
雨敲打他的窗，流水在玻璃上攀行，如同抓挠的痕迹，触目惊心，令人无法平静。他看着窗外闪过的白光发怔片刻，猛地将手机摔了出去。
全然无法控制住情绪的感觉让他发狂，明明顾家即将倾颓，明明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他却一点喜悦和快慰都没有，脑海里全是孟湘南在真相面前无措地眼神。
陆嘉显开始后悔，他自以为把所有的好都给她就能弥补这中间的错误，现在看来是大错特错，他难以抗拒地接受了她的心意，也顺应了自己的心意，最终的结果就是将两颗心都毁坏。
她不会再回头了，她终于认清了他卑劣而病态的本质，顾应昭有再多缺点，却能见得了光，荣如果没有自己，他们早该在一起了。
可是如果没有感受过她的爱，他还能习惯在生命的长久沼泽中下陷，现在，这一切都变得难以忍受。
比过去失去所有时更难以忍受。
十二岁那年，他顺利在美国一所私立中学入学，因为学年制与国内不同，他直接进入了初二年级，班上的学生起初都对这个新来的亚裔面孔感到好奇，可在发现他性格怪异、沉默寡言后，都纷纷对他敬而远之。
然而陆行云却对一切都很乐观，他认为换了个环境，时间总会治愈一切，加上他一个月大约只有一周待在家里，等他发现陆嘉显被高年级的男生霸凌时，已经是初三了。
那天他提早结束会议，难得的心情好，坐上车就让韦溪开车去学校接陆嘉显，上次他来学校还是因为陆嘉显的成绩考了第三名。
在他看来，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内心太过封闭，他把他带到美国来生活也有半年了，他依然和这里格格不入，他想把陆嘉显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这样内向的性格是不行的。
可车到了街边，他却恰好看见陆嘉显被一群高大的白人小孩围住。
韦溪按下手刹就想打开门冲出去制止，却被陆行云拦住，他皱起眉观察陆嘉显的反应。
坐在地上的陆嘉显，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委屈。
他眼中什么都没有，眸光落在草地上，如同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群白人孩子见他毫无反应，便觉得没意思，骂了两句“nerd”，勾肩搭背地走了。
陆嘉显坐在地上，周围的人都避着他走，他站起来，死寂无澜的双眸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陆行云。
“为什么不想还手？”陆行云冷声道。
陆嘉显淡声道：“还手又如何？”
“你不还手就会一起被人欺负。”
“无所谓。”
陆嘉显掠过他身旁，朝车上走去。陆行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失去家人而变得沉默，这在他看来只是人之常情，孩子还小，他认为时间虽然无法磨平失去至亲的剧痛，却能缝合伤口，渐渐止血。直到这天，他才发现，陆嘉显有了严重的心理问题。
但陆行云是不信洋鬼子心理医生那套的，他连自己这小半辈子的亲子关系都没能理明白，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父亲出去闯荡了，受过骗也吃过亏，挨过打也开过枪，他的心早就硬了。
于是他把这一切归因于年纪小了、历练少了，第二年的春假，他带着陆嘉显去了欧洲，在意大利谈了笔生意，又朝瑞士去。
陆行云每年都要来瑞士小住，今年带了陆嘉显，韦溪都看得出来他心情格外好，可小少爷却还是死气沉沉，陆行云安排什么他就做什么，从来不提出自己的意见，这下连韦溪都感觉到不对劲了。
陆行云也知道陆嘉显的表现并不是乖巧听话，而是毫不在乎，他不在乎今天天气如何、厨房传来的香气是在炖什么，也不在乎陆行云在意大利又赚了多少钱，瑞士的风景美不美。
他全都无所谓，感官如同被闭锁，活成一座孤岛。
陆行云在春假结束的前三天带他去了狩猎营地，春季不是狩猎季节，陆行云还是花了不少钱带他来跋山涉水，有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带着，他们下午杀死了一只企图攻击他们的母狼。
在猎犬追踪到母狼流血而亡的尸体后，陆嘉显发现这是一只带着狼崽的母狼。
陆行云这一刻才忽然在他脸上捕捉到了情绪的存在，陆嘉显感到惊恐、感到厌恶。
小狼开始呜呜地呼唤母狼，听声音可以判断就在不远处，老猎人用英语告诉他们这附近的牧场这个月三番几次地遭到狼的袭击，他们原本就要对狼群进行围剿，何况没了母狼，小狼也难以存活，不如去把狼崽也杀掉带走。
陆行云推着他的背，跟着老猎人去寻找小狼，在一个山坡下发现了躲藏的四只小狼。
陆行云将枪交给了陆嘉显，要他试试。
“我不想试。”陆嘉显没有接过枪，他转过身去。
陆行云却举起他的胳膊逼他把猎枪端在怀里，将他的头按在瞄准镜前，对准了一只小狼。
“好好看看，看看它们的眼睛，没有任何生命是不想活着的。”陆行云一边说一边扣动了扳机。
砰――
陆嘉显迅速抬手，枪口一歪，打中了一旁的灌木，四只小狼呜咽着逃走。
陆嘉显愤怒将猎枪摔在地上，对舅舅怒目而视：“我不想参与你们的狩猎活动！”
他头也不回地朝反方向走去，神色慌乱，老猎人见状赶紧追了上去。
直到走出猎场，陆嘉显都没再和舅舅说过一句话，小狼们空洞却又充满渴望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种折磨让他难以忍受，以至于晚上都不愿意和陆行云待在一间屋子里。
“我只是让你感受你一下，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就是残忍。”陆行云摸了摸他的脑袋，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见他还在生气，陆行云叹气道：“你迟早都要学会面对，你不可能一辈子这样逃避。”
陆嘉显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打开门冲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