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亦修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退烧贴上,眉心微蹙。
“走吧。”
进到电梯,郑亦修按了一个“9”,是肝胆外科的楼层。
他把言冬带到医生值班室,用钥匙打开门,“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嗯。”
言冬孤零零地待在里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盯着那个贴有“郑亦修”标签的储物柜发呆。
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冷漠的他。
后来假装有喜欢的人,故意让自己误会的他。
以及今天,站在她面前,如同巍巍高山,挡住所有谩骂的他……
心底忽然迸发出什么东西,似破茧而出。
郑亦修回来得很快,他递给言冬一支水银体温计,“再量一下。”
“我今天值班,还有点事。”郑亦修不放心言冬,又交代了一遍,“你留在这里,别乱走。”
言冬乖乖点头,“好。”
郑亦修离开时,顺手带上了门。
言冬看着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才坐到凳子上,把体温计放到腋下,然后拿出手机计时。
她看着手机屏幕里跳动的数字,脑袋昏昏沉沉的,总感觉今天的所有经历都像是在做梦。
另一边。
郑亦修回办公室写完会诊意见,打印出来签了字,交给周勉,“送到呼吸内科。”
“好嘞!”周勉把会诊单接过来,笑道:“郑哥,待会儿我外卖到了你帮忙收一下。”
外卖?
郑亦修忽然想到值班室里的言冬,她大概还没来得及吃午饭。
和周勉不同,郑亦修不常用外卖软件。
因为他手机里保存了几十个餐馆的电话,有医院附近的,有家附近的,还有位置稍偏,却依然提供外送服务的。
都是他亲自试吃,保证干净卫生的餐馆。
郑亦修点开通讯录,然后拨通了一家距离最近的早餐铺。
“要一碗海鲜粥,一碗素粥,今天是什么小菜?”
“每样都来一点吧。”
“对,还是送到肝胆外科值班室,麻烦稍微快些。”
打完这个电话,郑亦修帮今天轮休的医生下了几个医嘱,才在OA系统里翻出一个陌生号码。
“文主任您好,我是肝胆外科郑亦修。”
“哦,小郑啊。”文主任经常听肖主任提到这个得意弟子,“你突然打电话是有什么事?”
“今天中午,您科室的一位医生对自己带教的女同学动了手,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
文主任愣了两秒,这事儿涉及到两个实习生,带教秘书刚找过她。
话里话外,都是要给出处罚。
她说,如果实习生个个都像这样闹,那带教老师也不用上班了,全职一对一带学生。
文主任本以为只是实习生受不了累,犯懒闹事,却不想郑亦修也搅进了这件事来。
她想了想,试探道:“小郑,不怕你笑话,我刚晋主任一年多,资历不够,手底下的人有时候也不太了解……”
言尽于此,点到为止。
郑亦修听懂了,他懒得绕弯子,“那正好,咱们把这件事报到科教科,报到医务科,您也可以借此立个威。”
“悖可别这么说!”文主任笑了笑,“我主要还是为实习同学们着想,毕竟他们才是医疗行业的未来。”
郑亦修刚要挂电话,文主任又说了一句话。
“小郑,有个事情还是得跟你说一下,李明德他老婆,就在科教科工作。”
第21章 是你女朋友啊
“不过是个科员而已,又能帮他多少。”
郑亦修屈指敲了敲桌面,反问道:“您觉得,在我和李明德之间,上面会选择谁?”
当然是郑亦修。
一个是人才引进来连华的肝癌一把手,肝胆外科未来顶梁柱。
一个是日薄西山,只能靠辈分和裙带关系勉强立足的老油条。
二者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
文主任笑了一声,提点道:“医务科那边我去联系,科教科的王科长那边……他和老肖关系好。”
“谢谢文主任,我明白。”
当郑亦修挂断电话时,周勉已经回来了。
“郑哥,你知道我刚刚去呼吸内科听到什么八卦了吗?”
他表情夸张,手舞足蹈地演示,“英勇实习生大战带教老师!还有一个不知名的英雄……”
郑亦修打断他的话,“你在办公室守着,有事打电话。”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朝值班室走去。
周勉摸了摸后脑勺,奇怪,今天郑哥溜号的频率有点高啊!
难道,他终于从职场新人变身老油条,学会偷懒了?
可不能啊!
郑哥要是偷懒,那干活儿的不就变成我了?
-
“言冬,体温量好了吗,多少度?我给你点了……”
郑亦修推开值班室的门,话说到一半,只见女孩面朝门口的方向,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趴在桌上――
她枕着右手,左臂紧贴肚子,腋下稳稳夹着那支水银温度计。
竟是睡着了。
可言冬睡得并不安稳,她双眼紧闭,挂着泪滴的睫毛轻颤,额头上满布细密的汗珠,甚至浸湿了下方被当做枕头的白大褂。
郑亦修不由放慢了脚步,怕忽然惊醒她。
慢慢走近以后,才发现那支温度计是从短袖的袖口塞进去的,倒也免去了许多尴尬。
他将温度计取出,放在眼前一看,三十八度八。
郑亦修不自觉地皱起眉,再看言冬捂得严严实实的口罩,便放下温度计,伸手去摘口罩。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触碰到女孩殷红的耳轮,明明不到三十九度,却烫得吓人,指尖一动,更是仿佛被沸腾的岩浆浸没。
郑亦修刻意忽视掉心底那一瞬间的慌乱,指尖摩挲着,轻而快地勾住言冬左耳后边的口罩挂绳,向外一拉。
一张因为发热而微红的脸颊,就这样闯入他的视线。
女孩整张脸透着异样的粉,脸颊上的泪痕尚未干涸,左边那道暗红色的巴掌印更是清晰可见。
郑亦修胸腔里霎时升腾起汹涌的怒意,无处发泄。
这个李明德,枉为老师!
更枉为医者!
他拿纸巾轻轻擦干言冬脸上的汗,想给她贴上退烧贴,却发现那张退烧贴被她紧紧攥在右手掌心,已经不成样子。
郑亦修无奈叹了口气,只得打电话,“谭姐,麻烦你拿一个小号的冰袋和退烧贴到值班室来,再抽一个急查血常规。”
“对了,冰袋记得用纱布包一下。”
谭婧很快拿着东西过来,看见值班室里趴着的陌生姑娘,当即一愣。
她压低声音,调侃道:“哎哟老郑,我还以为是你的金刚不坏身终于出问题了,没想到,是你女朋友啊!”
“不是女朋友。”郑亦修没功夫解释,“谭姐,先帮忙吧。”
谭婧两手端着治疗盘,朝那边努努嘴,“你自己看看她现在这姿势,我怎么抽血?”
两只手,没一只放在合适的位置。
“愣着干嘛,抱到床上去啊!”见郑亦修站着不动,谭婧眉毛一扬,“怎么?你不抱,难不成等着我抱?”
郑亦修咬咬牙,伸出手去,试探了几次,连言冬的衣角都没碰到。
“老郑啊,你是没谈过恋爱吗,公主抱都不会?”谭婧懒懒地靠在门边,一脸嫌弃,“赶紧的,我忙着呢!”
公主抱?
郑亦修回想了一下电视剧里的那些情节,弯下腰,尝试着用两只手分别托住言冬的背部和腿弯,向上一使力――
终于成功抱了起来。
女孩比他想象中轻得多,几乎没费什么力。
可当郑亦修将她轻放在值班室的床上后,双臂陡然一空,像极了游泳时突然入水的失重感。
谭婧没理会郑亦修,她蹲在床边,把橡胶管捆在女孩上臂,待血管凸起,细长的针管毫不犹豫地刺破皮肤,扎进血管。
这一刻,疼痛感刺激着言冬的神经中枢。
“嘶――”
迷蒙间,她下意识想远离那个带来疼痛的东西,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按住。
耳边传来熟悉的低沉的声音。
“别乱动。”
言冬睁开眼,视线里是郑亦修模糊的脸。
原来,不是梦啊。
她真的遇见了郑亦修。
抽好血,谭婧迅速拔了针,按下棉签止血。
这次不用她提醒,郑亦修主动拿过棉签,接替按压的动作。
谭婧收拾了治疗盘,把冰袋和退烧贴放在桌上,“东西放这儿了啊。”
郑亦修颔首,“谢谢谭姐。”
谭婧离开值班室时,不经意间,瞥见了那件白大褂上醒目的连华医科大学校徽。
她恍然,难怪不管是科室里的同事还是病人,说要给老郑介绍女朋友时,都被他拒绝。
原来是好这一口啊!
啧,真看不出来。
谭婧体贴地给他们带上了门,毕竟,就算郑亦修不要脸,勾搭实习生,科室还是要脸的。
郑亦修看了看桌上的东西,回头问言冬,“有力气吗?自己按棉签。”
“嗯。”言冬轻轻应了声。
她以为郑亦修嫌麻烦,赶紧用另一只手按着棉签。
郑亦修果然立即起身走了。
言冬的心里骤然填满了失落,她不愿细想,只重新闭上眼,让疲惫的眼睑得以休息。
可不一会儿,额头上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
言冬一惊,却见刚刚离开的郑亦修正俯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把一张退烧贴敷向她的额头。
而后,他还细心地把那一道道褶皱抚平。
药膏覆盖着的地方,是冰凉的,被郑亦修手指触碰到的地方,却如星火燎原,是炽热的。
言冬紧张地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气息不小心惊扰到他。
她想要转移注意力,刚一抬眸,视线正对着的,就是郑亦修那张认真且专注的脸。
心跳……
似乎更快了。
第22章 她们不一样
言冬莽撞的目光忽地跌进他幽深如潭的眸子里,不知所措,于是忙不迭地逃走。
越过清峻的鼻梁,爬过浅粉色的薄唇,最终停留在下巴那圈刚萌生的浅青色胡茬上。
“好了。”
郑亦修直起身子,整个人在言冬的视野里渐渐缩小。
他拿掉言冬手里的棉签,换成一个裹了两层纱布的冰袋,“拿好,把脸上的伤敷一下,小心别砸到自己。”
言冬哑着嗓子,说了句,“谢谢郑老师。”
拜李明德所赐,郑亦修现在对“老师”这个称呼满怀复杂。
“你……”
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串不属于他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是言冬的。
不用言冬开口,郑亦修径直走过去,拿起了桌上的手机。
他下意识扫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母亲大人”。
言冬接过电话,撑着手肘坐了起来。
“喂,妈?”
“冬冬,我到你实习这个医院门口了,你宿舍在哪栋楼啊?”
言冬一惊,险些没握稳手机,“那个,妈,我不在宿舍。”
“还没下班?!”何瑶火气一下子上来了,“连续上了两个夜班,也不让休息,真当你是铁打的不成?”
“下班了,我在……”她想了想,才继续道:“我,我这会儿有点事,妈,要不你去宿舍等我吧!”
郑亦修皱着眉,泠然道:“你脸上的伤,一时半会可消不下去。”
潜台词是,你母亲迟早会看见。
言冬赶紧捂住手机,可那头已经听见了。
“什么伤?”何瑶沉声问道:“冬冬,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肝胆外科。”
回答她的,是郑亦修。
然后,手机也被他拿走,挂断了电话。
言冬抢不过他,愁得不行,“郑老师,您把手机还给我吧!”
“我妈待会儿要看见我这个样子,不得去呼吸内科大闹一场啊?”
“到时候怎么办?”
郑亦修把她手机放进自己的白大褂口袋,认真道:“有我在,不用担心。”
言冬愣了,什么叫有他在……
郑亦修眼睑微阖,眸光深暗,“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这些事对医疗行业失望。”
历年来,不论是患者的大闹,还是网络上舆论的喧嚣,抛开利益因素,很大一方面原因,其实在于他们对医疗卫生知识的无知。
可当那个捅刀子的人变成深谙规则的同行时,背叛感往往比外界汹涌的浪潮更为强烈。
失望吗?
不可否认,她是失望的。
“我一开始的确没想到,会遇见这些事……”
言冬沉默片刻,抬头笑了,“我更难过的,是因为李明德这样的人,错失了学习机会。”
“但整个医院,也不是只有他一颗老鼠屎在。”
“你很好,周师兄很好,心内科的陈医生很好,给我们上课的老师都很好……”
“只要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医学生保持着救死扶伤的初心,像李明德那样的人,总会被时代淘汰的。”
“那我为什么要因为他,怀疑我自己喜欢的事业呢?”
她头发散乱,形容狼狈,声音还有些哑,音调也软软的,却不难听出其中的坚定。
郑亦修忽地想起那个晚上,她在周勉面前述说着想要从事无痛分娩的理想时,也是这般模样。
他心头的重担终于卸下,笑着说了三个字,“那就好。”
幸好。
言冬和当初的她……不一样。
郑亦修很少露出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好似雨后初霁,云开雾散,澄澈明净。
言冬一时间被这笑迷了眼。
他明明在看她,却又好像看的不是她。
-
医院门口。
何瑶看着已经熄屏的手机,神情严肃。
但当她找上门口的保安大叔时,又换上了友善的笑容,“同志,请问肝胆外科在哪个方向?”
“你进门直走,到第二个路口往右拐,找到挂着第一住院部的那栋楼,电梯外面都标了哪个科室在几楼的。”
何瑶正复盘地图,一个提着打包盒的中年女人热心道:“妹子,我正好要去那边送饭,带你过去吧!”
“哎呀,姐,真是太感谢您了!”
何瑶道了谢,回头看向身边打电话的男人,立刻收起笑容,呵斥道:“言先勇,还不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