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护士提起3床患者的死亡,医生们都面不改色,文主任只交代了一声主管医生老杨,要注意写好病历和各种记录。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交过班,几个实习生围着言冬,小声打探昨晚的情况,连向来淡定的夏晓阳都忍不住凑了过来。
言冬轻轻皱了皱眉,“就是没抢救过来,没什么特殊的。”
一群人还想再问,大查房开始了。
文主任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群白大褂。
主治医师、住院医师、规培的、实习的,还有进修的,浩浩荡荡,颇有气势。
被围观的病人就算没有大病,也心惊胆战地不行。
一、二病室作为危重病房,自然是重点查房对象,言冬好不容易挤到靠前的位置,文主任已经看完病人往外走了。
就这样一间又一间病房地看过去,大多都是两分钟不到便换下一个。
直到走进沈恪的病房。
文主任看了一眼床头卡,“新病人?老李,说一下什么情况。”
沈恪被眼前的一片白吓得不轻,连忙竖起耳朵仔细听。
“胸痛1小时急诊入院,常规心脏及心功能检查未见明显异常,胸片可见右下肺散在阴影……考虑胸膜炎收入我科。”
李明德汇报病史后,文主任也拿出听诊器来听诊,又问了沈恪几个问题,眉头越皱越深。
她看向身后的查房大队,“胸膜炎的典型症状,谁给我讲一下?”
有经验的医生都不约而同看向李明德,文主任这么问,多半是诊断有问题。
但毕竟是同事,大家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病房里骤然沉寂下来,沈恪心里越来越慌。
他环顾四周,感觉能信任的只有昨天接触最多的那个实习医生。
因此,沈恪伸出手,悄悄扯了扯言冬白大褂的下摆,小声问道:“医生,我该不会是肺癌吧?”
这一问,让文主任成功盯上了言冬。
“老李带的实习生?你来说说。”
言冬暗暗庆幸,还好她有遇到一个病例就复习一遍的习惯,昨晚刚看过这个知识点。
“胸膜炎最典型的症状就是胸痛,多为针刺痛,有时也表现为腹部、颈部的牵涉痛。”
“此外,干性胸膜炎可闻及胸膜摩擦音,渗出性胸膜炎在胸片上可以看到胸腔积液征象,病人常伴咳嗽,呼吸困难等症状。”
文主任点点头,又问,“那你查体了吗?”
言冬愣了,查体……的确没有。
她仔细回想,发现自己这两周多的实习几乎都没做过查体。
太过依赖辅助检查――
这犯了大忌!
文主任也不为难她,转而将手里的病历系统平板终端递给李明德,“老李,患者的CT结果你看了吗?结核相关筛查做了吗?”
李明德沉默不语。
文主任失望地摇着头,眼里怒火更甚,“一个胸痛病人,CT结果出来几个小时了,你看都没看过一眼,还在跟我说胸膜炎?”
李明德一句也不敢反驳,脸色阴沉地可怕。
沈恪咽了口唾沫,低头在手机上搜索肺癌的各种症状。
越看越觉得符合!
还好文主任又开口了,“现在来看,肺上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呼吸道感染,症状很轻。”
文主任下了诊断,回头问查房的这一群医生,“患者既往有慢性胃炎病史,有饮酒史、伴呕吐,胸痛主要表现为灼痛感,入院第二天明显好转,你们再想想,他的胸痛是怎么引起的?”
她提示得已经很明显,偏偏李明德资历太老,他不开口,在场的医生没一个愿意得罪他的。
只有言冬不懂规矩,举起手弱弱地问了一句,“是胃食管反流吗?”
一时间,众医生看向言冬的目光有敬佩,有叹息,有嘲笑,也有幸灾乐祸……
比起旁人隐晦的打量,李明德直接呵斥道:“瞎说什么!你们学校诊断学内科学都谁教的?教成这样!”
你们学校。
这四个字让病房内的氛围更加微妙起来。
这里叫做连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医院与学校之间向来是荣辱与共的关系。
附院的医生有从连医毕业的,有经常去连医授课的,就算平日里毫无交集的,只要你在这里工作,那就要维护好连医的声誉。
但李明德大概不是这么想的。
“诊断学呼吸系统的部分,是我在上课,心内的赵主任,是内科学教材的编辑之一。”文主任忽然开口道。
而后,她看着言冬白大褂上的校徽,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今年咱们学校出了个好苗子。”
言冬腼腆地笑了笑,她终于感觉到自己所学的知识是有用的,而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病历机器。
李明德这回算是吃了瘪。
说到底,他不是听不懂文主任暗示的什么病。
他只是不想承认自己误诊!
第19章 实习费不是喂狗的
文主任还在他伤口上撒盐,“老李,记得请消化内科会诊,看是否需要完善胃镜相关检查,或者直接转科治疗。”
李明德闷声应道:“我知道了。”
眼看医生们都往外走了,沈恪再次拉住言冬,问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胃镜疼不?”
言冬回想了一下以前陪吴婷婷做胃镜的经历。
“不疼,就是犯恶心。”言冬还告诉沈恪,“有无痛胃镜,就是价格贵了好几倍。”
“那我要无痛的。”沈恪毫不犹豫。
言冬尊重病人的选择,“如果的确需要的话,我会把你的需求转告给消化科医生。”
又是半个多小时过去,大查房终于结束。
众人回到办公室,下医嘱的下医嘱,写病历的写病历。
言冬上完厕所回来时,听见李明德的声音从主任办公室中传出来。
“主任,我就是上夜班太累了,才没有及时改诊断,我要收他到呼吸内科,第一诊断肯定是要和呼吸系统……”
随后是文主任的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我在科室里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为了收病人而收病人,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做生意冲业绩的地方!”
“以前你从急诊那边抢病人,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这次做得太过了!”
“老李,今天我在病人面前说那些话,也不是故意为难你,只是想提醒你,你资历老,更应该做表率,而不是犯这种原则性的错误!”
先打一棒,再给个甜枣。
文主任显然深谙说话的艺术。
李明德根本没办法抗争,“是,我知道了。”
“去A省进修的名额还有一个,我已经把你报上去了,下个月出发,你提前准备准备吧!”
李明德不敢置信,“主任,我现在忙着写文章,哪里有时间进修?”
想晋副主任,手里必须有文章。
言冬这才明白李明德让她整理那些资料是做什么的。
咳!
虽然幸灾乐祸不太好,但如果对方是李明德,她怎么就这么高兴呢?
言冬回到办公室,十来分钟后,李明德才回来。
应该是和文主任争辩失败,不得不进修,他整个人笼罩着沉沉的郁气。
言冬打了个哈欠,没再关注李明德,下好医嘱、写完病历时,墙上的挂钟已渐渐靠近十二点。
办公室里面的人也越来越少。
言冬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撑着下巴,尽力不让自己趴到桌子上。
怎么还不到下班时间啊……
头有些疼,还发困。
坐在言冬旁边的护士正在填体温单,她指了指桌上的电子体温计,问道:“老师,我能借用一下吗?”
护士看了言冬一眼,小姑娘神色恹恹,双颊酡红,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她直接伸手摸了摸言冬的额头,然后将体温计对准。
“滴――”
三十八度六。
护士一惊,起身往外面走,“你等等啊,我帮你拿个退烧贴。”
言冬感觉自己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她努力睁啊睁,终于忍不住想,我就眯一会,就一小会儿。
“砰――”
桌子突然被重物砸了一下,巨大的声响通过固体传导入耳,震得言冬靠近桌面的一侧耳朵有些发疼。
她睁开眼睛,面前是厚厚一摞资料。
紧接着,是李明德不带丝毫感情的嗓音,“我跟你说过,优先按照年龄和基础疾病来分类,你看看你都弄的什么?”
“马上给我重新整理,不弄完不准下班!”
言冬隐约记得他昨天说的分类标准不是这样,但发钝的脑袋让她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了。
凭什么?
想升官的是他,干苦力的是自己,被骂的也是自己。
言冬看着那些厚重的病历,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选择了拒绝,“李老师,我今天有点不舒服,能明天再弄吗?”
“不舒服?”李明德一脸嘲讽,“偷懒找借口能不能找个像样点的?”
“我是真的不舒服……”
言冬还未解释,刚才帮她测体温的护士拿着退烧贴走了进来,“老李,这个妹妹发烧了,而且,这刚下夜班,你让人家好好休息半天不行吗?”
李明德轻蔑地看了护士一眼,“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一句话把护士气得够呛,把退烧贴塞进言冬手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得知言冬生病,李明德非但不关心,眼里的嘲讽更甚,“这种身体素质当什么医生?趁早嫁人生孩子去吧!”
言冬咬着牙,气得发抖。
乱成浆糊的脑子让她说出了清醒时不敢说的话,“那你这种没医德没素质的人,又凭什么当医生?!”
“我帮你写病历,你不满意,帮你弄资料,你不满意,帮你值夜班,你不满意……”
言冬忍不住质问道:“那请问,你在抱怨我的时候,有好好教过我一次吗?”
呼吸内科医生办公室,因为言冬的这番话,瞬间陷入沉寂。
李明德脸色越来越冷,厉声道:“学不会是你自己没脑子!当年我们端茶送水,求着帮老师做事情都没机会,现在让你们上手,还他妈不乐意了是吧!”
“嫌苦嫌累?我当年五点钟起来查房的时候,你还没进你妈肚子呢!”
言冬也不甘示弱,“你们当年,你们当年,没能力的人才会一直提当年!我交的几千块实习费,是学费,不是喂狗的!”
“啪!”
一个巴掌重重落在言冬脸上,猝不及防。
言冬被打蒙了,眼眶通红,眼泪止不住地滚下来,越过脸颊,跌进歪歪扭扭的口罩里。
李明德还想动手,夏晓阳冲进办公室,一把抱住了他。
骂声还在继续。
“去你妈的!还敢骂老子!”
“小小年纪,嘴巴就这么不干净!文主任夸了你两句,就蹬鼻子上脸了?!”
“老子凭什么当医生?凭我自己的努力!你这种只会偷懒的实习生,有资格吗?”
“再骂啊!老子让你出不了科!毕不了业!”
就这么一会儿,办公室门口已经集聚了一大堆看热闹的病人和家属,甚至有人拿起手机开始拍摄。
沈恪闻讯而来,把拍视频的那个人手机按下。
他刚想进办公室帮忙,却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越过了他,直直朝里面走去。
第20章 似破茧而出
男人身材高挺,站在言冬和李明德之间,直接将言冬整个人挡住。
李明德眼前不见了发泄的对象,骂声戛然而止。
“打女同学的医生,我真是闻所未闻。”
男人声音冷冽,重音放在了“医生”这两个字上,不难从中听出讽刺的意味。
他是……
言冬愣了愣,缓缓抬头,只看见男人笔直的脊梁与干净的后脑勺。
郑亦修目光扫过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忽然笑了一声,“呵!我也是第一次见识到你们呼吸科的‘团结’,真是名不虚传!”
他原本是来会诊的。
看完病人,想借呼吸科的办公室写一下会诊记录,却在途中听说里面的医生打起来了!
一个男医生打了女医生!
郑亦修怕出事,连忙赶过去,却没想到被打的那个“女医生”,是他不久前刚见过的言冬。
医生办公室里像木头桩一样坐着将近十个人,帮她的,竟然只有一个实习生。
真是可笑。
他收回打量的目光,转身看向言冬。
“还好吗?”
郑亦修眸子里盛着少有的关切,言冬有些不习惯。
她拼命想挤出笑容,却扯动了唇角肿胀的肌肉,疼痛感骤然袭来,眼泪愈发不受控制。
浅蓝色口罩斜斜遮住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发红的眼睛,盈着魉光,可怜至极。
郑亦修的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有些尖锐的疼。
如果他早一步赶到,她是不是就不会受伤了?
“要报警吗?我们可以做伤情鉴定。”
“报警”二字终于触动了办公室里那些木头的神经。
“哈哈,不至于,不至于。”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站起来,拍了拍郑亦修的肩膀,“让老李道个歉,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言同学不是还得实习吗,大家不要弄得太难看……”
郑亦修微微侧身,躲避中年男人的触碰。
他轻声开口,又问了一遍言冬,“要报警吗?”
言冬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她的伤不一定能达到立案标准,到时候,还徒增麻烦。
郑亦修明白言冬担心什么,心底一叹,直接握住言冬的手腕,将她带出了办公室。
夏晓阳终于放开李明德,看着两人穿过走廊上汇聚的吃瓜群众,走上内科楼与外科楼之间的快速通道,渐行渐远。
“好样的!真是好样的!”李明德脚下使力,把旁边的凳子踹向夏晓阳,“别以为你是小刘带的人,我就没办法管你!”
好在夏晓阳体型偏瘦,迅速躲开了。
他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还是没骂出声。
-
郑亦修带着言冬左拐右拐,终于来到外科楼侧面的小电梯,他放开言冬的手,道:“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把白大褂脱了吧。”
言冬点点头,依言脱了白大褂,整理好搭在臂弯,脑子里还有些懵。
想要道谢,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先打了个哭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