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停了一艘商船,关伸跨步上了甲板,向舱内去。
老旧的舱门上虫眼遍布,木板嘶哑着张合,内里传来说话声:“什么时候死的?”
“昨夜。”姜六用刀柄挑开衣物,查看死状。
“这又是打哪儿来的?”关伸乍一进舱便闻见一股浓重腥臭味,夹杂着咸水腐烂气息的风在他身后将门狠狠拍上,其声震耳。
沈调抬眼,见他走进,起手将舱后的油布掀开,露出底下六具尸首,意味不明地说道:“刀倒是是用的天璇的刀.....”
刀口割出的刀痕几乎不加掩饰,摆明了就是用的天璇的短纹刀。
“但是是萧家人。”姜六补全了他后头的话。
执刀人惯用左手,出手不算利落,一个行商六个随从,没有一刀毙命的,前胸和腹部多有贯穿伤,像是死前受过磋磨,手法狠辣,一看就是萧家那群崽种。
“没留活口,大公子在别院?”关伸问。
沈调摇头,示意他去看舷窗。
雷声之中,青年隐在暗处,面上光影半明半灭,他眉眼未动,像是在那儿站了良久。
但关伸自进门起,几乎未曾察觉。
舱里静了好半晌,雨声刮在船体上,窸窸索索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众人忽地听见他问:“若你我皆在此处,那城中有谁在?”
第97章 槐栽骨朵
雷云压过院角,天边隐隐传来轰鸣之声。
“这瞧着是要下大雨啊。”许三七抬眼望天,手中短铲半插进垄地。
山潜耳尖动了动,模糊的雨声由远及近,他点了点头,说道:“已经下了,进屋等吧。”
“我先把前门关了。”许三七去跨院抱门板,半路又想起晒在屋顶的两挂豇豆,央山潜帮她收下来。
那儿原先是沈更晒书晒茶的地,姑且是被她占用了。
“好。”山潜随口应下,三两脚翻上了楼。
前门做的隔扇,门板有些厚重,没人搭手,许三七跑了三四趟才搬全乎。
街边天色渐暗,巷角有家灯笼铺子,牌匾两侧挂了牡丹样式的花篮灯,狂风卷凉气吹得灯笼东倒西歪,几个伙计匆忙跑出来关了铺门。
许三七一面将门板卡进门槽,一面往外瞧,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不知何处的瓦片被暴风雨刮落,摔在门前的青石板上,一时间碎得不成样子。
她加快了手中动作,衫衣的宽袖被吹得鼓起,只剩最后一块门板......
“吱呀——”
一只带着厚茧的左手抚上门板,那力道初时微乎其微,许三七透过一指长的门缝往外看,皱眉道:“已经打烊了......”
门外那人似是未闻,浑浊的雨水顺着他的斗笠成串地滴落,他始终垂着头,许三七在他指尖闻见了被雨日湿气冲散的淡淡咸腥味。
她惊觉不对,当即便喊:“山......”
那只手猛地覆上来,铺板瞬时被短刃切开,木屑四溅,出手的人一手掐着她,一手收刀于身侧,侧着身越过门板。
“麻烦。”暗哑含沙的声线。
屋里没点烛火,光线昏暗得可怖,少女被一手掐住喉咙掼在地上,男人手中力道玩味的松了松,霎时间灶台上的两个瓷碗便被扫落在地。
长而绝望的窒息几乎让许三七无法确认这两声刺耳的脆响是否真实,脑中尖锐扭曲的嗡鸣声覆盖了一切,她只能趴在地上短促地吸气。
山潜会听到的。
下一瞬男人开了口:“你妹妹是个好用的筏子,我的人足够拖住他了。”
屋里空荡荡的,竹架后没有人,小枣不在。
雨淋湿了门槛,顺着门缝爬进来,天际一闪而过的光里许三七看清了男人的面容。
他眼下有条狰狞的疤,一双细长的上斜眼微微颤动,眼底自而而然流露出的阴毒,像条盘旋在水下顺着井绳日复一日向上游动的蛇。
许三七头一阵的胀痛,她声音几近嘶哑:“你是谁的人?”
北面疏漏了还是......
“原是想将你带回去,但你似乎找了个不错的靠山...”男人在她面前蹲下,看着少女此刻的狼狈,心中快意蒸腾。
细长白润的一截脖颈,只要他想,轻易便能折断,昨夜那该死的漫长的蛰伏终于长出了与之相当的甜美果实,即使这刻的享受是断头前的最后一口烈酒,那也足够了。
“你是不是还想问为什么?”男人面上浮现出无声的、张狂的笑,一张脸上的横肉失控般地耸动,五官诡异地堆砌出令人悚惧的邪气。
“沈家把你像眼珠子一样看着,怎么叫人找得到机会......”
“但除了我们...”他话音一转,忽地收敛了神色,缓缓说道:“还有人在找你呢,小姑娘。”
他们杀了船上的人,是调虎离山,本就是为自身的蛰伏做掩护,上头说成事的把握只有三成,可就在昨夜,有两个玉衡人引城东的荒民入城,沈家大半的人手被调离,再加上这场掩埋所有混乱晦暗动静的暴雨。
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许三七没说话,她伏在竹架的影子里,细弱的吸气声暴露在空气中,让人觉得这具身体实在是无力,不过是受了一时半刻的钳制,便像是快要死去。
真是脆弱又扫兴的猎物,男人想。
他再次伸出手,那指尖缓而慢,他在心中造出一场快意的凌迟,若是台上之人肯再露出一两分惊惧,那将是......
电光石火之间,大量的粉末扬起,短时出现的白雾让视野一瞬受阻,白面遇水变得粘稠。
男人抹了把脸,怔愣只在一瞬。
“啊!”许三七看着近在咫尺的门,脑后撕扯的疼痛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余光瞥见灶台上的厨刀,她顺着发丝牵扯的力道后退两步。
似是没预想到她会剧烈地挣扎,男人被割开了手臂。
可那也只是许三七趁机的侥幸,手腕剧痛,手中的刀被扫了出去,她被反剪着按进水缸。
背后的人被臂上的伤口激怒了,淹没的水声与刺骨的凉意一同袭来。
“在哪儿?”他终于说出此行的目的,“苏婉留给你的东西在哪儿?”
“咳...咳...”许三七双眼发胀,似是要炸开的耳鸣,她惶惶然听不见任何声响。
回过神来又是冰凉的水,四肢麻木动弹不得,唯有双手紧紧握着缸沿,她咬牙逼迫自己思索,短暂的清明让她捕捉到只言片语。
“苏婉......在哪儿?”
“......”
他问的是许婉。
“东西在哪儿!”
“咳....咳..”
什么东西,他们在找什么?银印?
鼻腔里充斥着血腥气,她察觉到思绪变得迟缓,即刻咬破了下唇。
“苏家的东西,不想死就交出来!”
“咳....咳咳..”
不是银印,许婉......
楼上传来两道瓦碎之声,许三七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趁着男人分神,猛地后仰。
后脑的钝痛使血腥味弥漫。
“臭婆娘!你......”男人捂着鼻子,鲜红的液体淅淅沥沥地滴落,像是砍断头刚离了砧板的鱼。
只有一次机会,许三七想。
紧握着的东西破开皮肉,直直插入胸腔。
十分短促的一声,她转身时几乎不曾犹豫,那杀意太弱,可血涌出来的粘稠触感是真实的。
胸腔之下鼓鸣声沉重交错,男人退后几步,门缝里钻进来的一截冷光在两人之间斩断,放大的瞳孔里倒映出少女剧烈颤抖的指节,他下意识去摸腰侧的短刃。
许三七被沉重的血色惊得慌了神,指间恍然失了力道。
只在须臾,身后一双微凉的手覆上来,温和又不容掣肘的力道拢住她往前送了送。
刹那间,温热的、鲜红的液体止不住的涌出。
青年衣间淡漠的苦荞香沾上春雨的连绵,青白雨丝棉裁成的发带湿得半透,离得近了便全然低落地垂在她颈侧。
沈更垂眸,少女的苍白和脆弱一览无遗。
“做得好。”他叹息,一只手捂上她的眼,藏起那些矛盾冷然的心绪和后怕的余韵。
刻着滕花缠枝纹的红木簪随着男人的倒下而摔落,许三七在一片空茫中失去了意识。
......
“娘.....”
四肢不能动弹的冷,许三七懵懂地感知到思绪下沉。
夏夜分外吵人的蝉鸣中,她推开了门。
灶下迸裂的火星,遍地撕碎的黄麻纸,终被女人填作灶灰,雾蒙蒙的月华潜入屋中,借着这点光她瞥见了一方墨迹。
【槐栽骨朵......】
女人在孤光下的身影漠然得不像一个母亲,许三七听见她冰冷的呵斥,来不及仔细分辨,清晰的一声门响,那些话被关在身后,又渐行渐远了。
又一扇门。
“她不会回来了。”低声的争吵,是木兰。
“......”
雨如跳珠,最后一串铜钱,敲开了小贩的钱箱。
“小娘子眼光真好,这是打南面来的新货呢!”
她知道,这是苏家的滕花缠枝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处。
熟悉的平安巷,许三七撑着伞,脚下逐渐浮现诡异可怖的长影。
不同的门,如出一辙的手法,按住了门板。
屋内也有人,许三七听见自己喊:“乌山叔!”
脑后先一步而来的钝痛,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模糊的片段......
“我和你阿爹是过命的兄弟,丫头要喊我阿叔。”
“小三七,阿叔要去找你爹了,过两月再来看你。”
血色被雨埋进泥里,高大的男子背光立着,出手利落不留情面,一点儿也不像那个会给她带枣仁糖的行商。
门没关,院外有人惊呼:“来人!来人啊!”
“往外跑。”被唤作是乌山叔的人推了她一把。
许三七浑浑噩噩地循着声跑出去,而后又手脚瘫软地绊倒在门槛上,栽出闷重的一声。
“......”
“啧,怎么跟你爹一样是个孬的。”
男人后头说的话像是隔了一层布,模糊得叫人听不清,许三七感觉意识逐渐回笼,一扇扇门板在身后关上。
“丫头,你爹娘把你丢掉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窸窸索索的声响自身侧离去。
......
睁眼是陌生的房梁,许三七抬手,指间的血迹被细细擦过了,环顾四方,她躺在榻上,榻前立了一张香云纱屏风,靠窗的茶炉煮着水,咕噜地冒泡。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胳膊止不住得战栗。
门外有说话声——
“要她留下?凭什么,就凭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许是怕惊扰她,木兰就连嘲讽也压低了声。
“是又如何。”
是沈更。
第98章
许三七愣住。只是这怔愣的闲暇也是一时的奢靡,话音刚落,便有人推门而入。
她即刻钻进被褥里,直挺挺地装死。
那人的步子很轻,许三七感受到烛光昏黄的晕影在自己面上流转,干燥的、带着暖意的掌心在她额上探了探。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
接着便是长久静默的凝视守望。
要一直在这待着么,许三七想。
这会儿她若是睁眼,能吓他一跳吧,这人藏着见不得人的心思呢,到时候她就趁机忽悠骗一骗他......
这样能问得出沈大公子的表字么?
她屏着气胡思乱想,尽量收敛住某些莫名因某人而生出的笑意,但眼睑长睫的颤动骗不了人......不如说,她装死的技巧本就差强人意。
可她受了伤躺在这儿,沈更看着她眼下细密抖落的罗扇一般的淡影,竟也觉得是可怜可爱的。
他又叹气。
有这么气闷么?许三七禁不住忧心,城中事是否已经妥善解决了,他眼下该是有许多事要忙的,可守着她好像也是他该做的,谁叫他不好好待在书坊,害得她被人打了。
是的,害得她被人打了,许三七气哼哼地想。
偷偷把错处都推在沈大公子身上,这种荒谬得好笑的做法她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愧疚。
反正是在胡思乱想。
......她此刻无法聪慧伶俐地看待沈更。这是从那句‘见不得人的心思’为起始就注定的事。
许三七在心底反复拆词解句,最后才决定始终如一地装死,这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一切都该死的莫名其妙。
但也不算全然出乎意料,她细想也能捋出很多苗头,那些早而生发的微末悸动,在她们这般人心中,想必也只是雁过无声的一笔,许三七不是未曾察觉,只是将其当成了一缕初秋吹来的春风。
不合时宜。
也不太聪明。
屋内的炉火烧得呲呲响,木炭乍一裂开又噼里啪啦得吵人,像某人不上不下的心绪。
悉悉簌簌的几声,青年似是起身离去了,许三七悬着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心终于落下。
“喝水么?”他又走回来了。
许三七被吓得一哆嗦,心中暗骂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蹩脚的装睡就此竣事,她把被褥往上扯了扯,遮住下半张脸以谋求一些不必要的安心,眨巴着眼看他。
“喝。”嘴上还是乖巧的。
沈更用大氅包住她,少女斜靠在他肩上,温软得不像话。
莲青斗纹番丝鹤氅带着些暖意,领口的毛边沾了钿山云华的茶香,许三七悄悄瞥他一眼,没戳穿这些小心思。
沈更有些笨拙地给她喂水,他大抵是没做过这些事的,指间的动作僵硬得厉害。
“烫。”许三七哼哼唧唧地捉弄他。
于是青年又小心翼翼端起瓷盏吹凉,他此刻好像有用不尽的耐心,低声同她说话时,神色温和得要命。
“会苦么?”
白水有什么苦不苦的,许三七觉得他好像也变得不聪明了。
不知是什么情愫作祟,她总觉得这会儿自己想要什么这人都会给自己弄来,就是为非作歹他兴许也会叹着气纵容。
“有些。”她听见自己细声细气地答道。
其实她和沈更此时该是有更多重中之重的事要做的,她要找关伸把剩下三张雷图的单子敲定下来,也要和木兰商议许婉的事,至于沈更,诸如那男子所说,来找她的不止一方势力,此时城中鱼龙混杂,正该要加紧排查,以免伤及无辜才是。
而不是两个人在这对着一碗白水挑挑拣拣的。
沈更在碗中加了黄冰糖,又细细用茶匙搅化了一勺勺地喂她。
“会不会烫?”他问。
许三七很有良心地摇头,“不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