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驰吃饭不紧不慢,但食量也不小,裴浅海已经放下筷子很久,看他吃不停,忍不住问:“要不要再一碗白饭?”
江北驰看了她面前干净的空碗一眼,“吃一半?”
“我吃不下了。”
“那就算了,结帐吧。”
看时间差不多,裴浅海起身走到柜台掏出手机结帐,没想到服务生低头看了桌号一眼,马上说,“八号桌是吗?刚刚那位小姐离开前已经结过帐了。”
裴浅海愣了下,手机里马上收到康佳期的讯息:【浅海,这餐算我的啦,记得下次见面跟我说说帅哥医师的事啊,看他吃口饭就看一眼,鬼才信你们只是邻居。】
因为她把手机拿得很靠近自己,所有字眼都只有她能看见,但她下意识还是有心虚感。
回头看江北驰一眼,他正低头拿手机在回覆讯息,后背包依旧挂在右侧肩上,一手插在裤袋里。
听到这一餐已经被那位根本是八卦报出身的年轻编辑给结了,点墨似地漆黑眼里慢慢燃起一丝笑意,语气更散漫,“裴浅海,这餐是别人付的钱,所以不算啊。”
裴浅海一愣,抬头愣愣看着男人姣好的五官,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却见江北驰以指腹顶了下眼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一双眼牢牢勾住她,“毕竟,我现在可不比以前,是真的挺穷。”
住院医师工时长薪水低她是有耳闻的,加上江家出的事,他到底是到什么程度了才会把这种事挂嘴上?
裴浅海心底暗暗泛着酸,却不敢细问。
每个人心中都有秘密,一辈子也不想说给人听,他有,她也有。
兴许是吃饱喝足的关系,走回家的路上江北驰整个人有些懒散困倦,双手插在兜里,脚步慢且拖沓,就一直回荡在她身边,保持着五公分的距离。
下班后的江北驰换下隐形眼镜戴上银边眼镜,细长的脸型衬托出一双迷人的桃花眼。
他的眼尾尖锐,不笑时带着冷淡的凉薄感,极高的身量带来些许压迫,让身旁投来惊艳目光的女孩子们不敢上来搭讪。
裴浅海垂头慢吞吞往前走,企图可以落在他身后不远的距离。
但就在她恍神着思考江北驰到底多穷时,忽然被人扯着手臂往后猛地一拉,下一秒,一辆轿车伴随着喇叭声从她面前飞驰而过。
男人抓着她手腕的力度很大,紧紧地箍着她,近乎粗暴地把她拉到自己斜后方,拧着眉,声音很冷U“裴浅海,走路不看车的?”
他眼中有鲜少的戾气,裴浅海下意识退一步,眼底染上一层薄雾,像是在怕他,“对不起。”
她那模样谦卑有之,恐慌有之,让江北驰眼底的怒气一下窜起,口气更加不好,“道什么歉?”
这口气带上了明显的不悦,裴浅海舔舔唇,漆黑的眼底强制压下什么,“我也不知道,就是想……跟你说对不起。”
江北驰:“……”
两人对望一眼,在她越来越惶恐的目光下,江北驰率先挪开了视线,冷着一张脸径直往前走,长腿大步流星,似乎忘了他俩同路。
裴浅海不敢再有小动作,小跑着跟上去,直到红灯前站在他身侧。
九月的热风刮来燥热的气息,裴浅海低着头像是犯错的孩子,连绿灯了也愣是站在那不敢走。
似乎是在等着他指示。
相隔不过几公分的距离,空气很安静,在车水马龙的闹市里,他也能感应到她呼吸里的不顺畅。
半晌后,他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低迷沙哑,“算了,应该是我说对不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江北驰微微低着脑袋看地面,下颚紧敛,唇线绷直,表情隐晦不明,情绪看上去不怎么高昂,又似乎带了些懊恼。
长期的值班生活让每个住院医师都有了标配的黑眼圈,这种病态的容颜衬托着江北驰白皙清俊的面容,却丝毫不减他周身自带的傲气。
裴浅海走在他身侧,脚步拖沓,不自觉想起他对她第一次发脾气也是这样的表情。
那一天他刚从德国实习两个月回来,两个月不见的两人,见面时微笑都带了一点生疏感。
她说要去麻辣烫店他也没有意见,只是牵起她的手,往熟悉的店铺走去。
周围都是青春洋溢的大学生,他们就跟寻常的大学生一样,享受最美的青春时光,谈着最单纯的恋爱。
江北驰是不是对的人她不知道,但在他的呵护下,她产生一种念头,想把所有好的都给他,把所有难堪的,都锁在一处他看不到的角落。
因为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分手,那这之前,就暂时相信童话会有 HE。
裴浅海是这么想的,直到他提出接下来的计划。
“德国院方邀请我去三年,我在想,就剩一年毕业,毕业后要不要跟我去德国念研究所?吃住跟我,语言学校跟研究所申请我都能安排。”
温热的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少年满腔热血,是自己世界里的唯一神o,前路宽敞,星辰大海正等着他去踏上,不惧不怕。
却碰上一个自卑的裴浅海。
她沉默片刻,想起这两个月因为爷爷癌症复发,她四处奔走借钱的难堪,筷子无意识在碗里搅动,脑子里的思路只剩一条,“我不想出国。”
江北驰听完后放下筷子,一路沉默到底。
裴浅海想,他们应该是提前玩完了。
现实里毕竟没有童话可以相信。
但江北驰少爷心性,长这么大哪受过挫折,总带着独一份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自傲,他牢牢扣住她的手,信誓旦旦,“要是担心家里人的意见,我去说,有必要我们可以先订婚,双方家长见面吃个饭,让长辈放心,觉得如何?”
他轻抚着她的脸颊,温柔而深刻,但就是他的坚持,才是让裴浅海害怕的地方。
她的家庭不是那么完美,甚至,连家都称不上。
大伯早上对她说的话还犹言在耳,每一句都踩在她唯一的雷点上。
――浅海,去跟男朋友说一声吧,他不是医学院的学生,家里有钱有势力,借点钱,让他安排一下又不是什么大事。
――浅海,我们养这么大,现在爷爷出了事,总不能只想自己。
――那个男孩姓江对吧,我看过他,长得可俊了,有这样的家世背景在,要什么资源没有?不好意思说我去说!
从来不在乎爷爷的人,为了保险金个个成了临时孝子。
她可以不管他们怎么情勒她,但现在,他们竟然还想招惹碰江北驰。
她在烟雾缭绕里看着这个一面嫌环境不干净还是愿意陪着她的男人,他是那么骄傲,永远都在为她迁就,她知道要是说了实话,他会为了她放弃大好前程。
可是他就该风光明媚,他就该永远站在最高点。
他值得全世界最好的,所以他不应该属于她。
“江北驰,我们分手吧。”把手放在双腿,裴浅海以最谦卑的姿势,认真看着他那双像是装满星星的双眼,一字一句又重复一次,“我们分手吧。”
江北驰愣了下,瞬间被气笑,“说什么,胆子肥了。”
“没有,我说,我们分手。”
凭什么,要让江北驰接触家里这些人。
她不想他知道她活在这样的地方。
她不想他因为她碰上这些龌龊事。
她想他们之间,到老时回想起来,都是彼此的好。
只是这场求婚来得太莽撞,她没有准备好。
甚至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反应。
但可以肯定,这些话是他的绝对赤诚,也许莽撞,也许是着急,但绝对是这桀骜不驯的少年最宝贵的真心,却让她生生践踏了。
江北驰也不说话了,放下筷子,脸色生硬,“我等等送回宿舍。”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江北驰绝口不提这件事,直到她提了第二次分手,狠狠地,把他的尊严踩在地上。
所以她总觉得抱歉,总觉得欠了他很多。
“裴浅海,如果觉得对不起我,可以用别的方式赔偿。”
绿灯号志一换,江北驰的嗓音在头顶慵懒传来。
“什么方式?”裴浅海缓缓抬头,眼神有片刻恍然,一时不是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常常请你吃饭吗?”
江北驰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解读,摸摸鼻尖,顺着她的话应下,“要这么解读也不是不行。”
这话里有些深层的意思,但裴浅海不敢深度揣测,只是点头,“好,我答应,你一有空,就请你吃饭。”
“……”
江北驰叹气,算是姑且接受了协议。
两人一起走回平安新城,进了门刚好碰到老李站在布告栏前张贴新公告。
这座老旧的社区鲜少有公告,顶多就是寻猫寻狗寻物启示。
老李看到两人随即热情招呼,接着像是想起什么默默把手里的公告放一张到裴浅海手里。
“裴小姐,医院新公告,可能……要赶紧找房子搬家了。”
裴浅海不明所以,愣站在公布栏前看手里的公告。
平安新城三十几年来都是专供给医护租用,但是时间久了,自然也有弊端。
当时沈瑶替她安排住在平安新城是以自己的名字去承租,基本上走的就是规矩的漏洞。
以前因为想住这的人不多,医院的行政单位也不会来调查,只要准时缴交房租,连老李也不会过问太多。
但现在需求量变大,当医院优先要把房子留给自家人时,裴浅海就是被淘汰的那一批。
江北驰双手插兜站在公布栏上看公告细则,看完随口问了一句,“这楼里不少同居中的情侣,不见得都在西京工作,也得赶出去?”
老李搔搔脑袋,面露难色,“没说,但基本上只要有个西京的医护在,说是家属人家就不管了,反正我们也不管男女同居,但裴小姐就一个人,还没有在职身份,确实是有点难办。”
这虽然又是个漏洞,但这个社区大多是两房两卫的格局,住上两人也不为过,西京行政单位也不会没事找事。
裴浅海从公告上收回目光,将白色的纸张折叠起来收进包里,就打算上楼。
这时江北驰突然转身往外走,她下意识问:“还要出门?”
“嗯,有点事找宋迎曦谈,先回去吧,晚安。”
“喔,晚安。”
他走得快,裴浅海的声音赶不上,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说不上的失落感,但又不能责怪他。
毕竟江北驰不再是以前那个会随时随地报告行程的男友了。
回到家后,裴浅海把公告贴在冰箱上,看看时间,动手给沈瑶打了电话说明状况。
搬家事情小,但她不希望替沈瑶惹祸上身。
听完后,电话那头沈瑶沉默半晌,“这件事不是什么大事,问题是,要搬去哪?离开医院附近我都不安心。”
那么多波折都过来了,裴浅海也不是太在意,反过来安慰沈瑶,“这件事不要跟姑姑说,免得她紧张,过几天我就开始找房子,以医院附近为主,就放心吧。”
沈瑶人在国外一时半刻也没法有主意,只好又念叨几句,才挂上电话。
接下来的两天,裴浅海闭关赶稿,也逛了两天的出租网站,但是看来看去都没有好物件。
到最后她也累了,在沙发睡了一觉醒来,杨朝的电话就来了。
电话里杨朝的嗓音温柔和煦,带着精神科医师特有的温和频率,“浅海,姐让我带去找房子,下午有空吗?下班后我带去看看。”
裴浅海早料到沈瑶会叫男友出手帮忙,轻轻“嗯”了声,“我五点到医院门口等你。”
杨朝很快又说了什么,但裴浅海也没怎么听进去,只在电话掐断后,传了讯息给沈瑶道谢。
因为被吵醒,裴浅海也没了睡意,干脆泡杯奶茶坐到电脑前工作到四点五十才起身出门。
五点整,她已经站在医院门口等杨朝。
医院前人来人往,她的目光不自觉在人群里穿梭。
以往只觉得这群穿白袍的人在她眼中都是一个模样,可是现在,因为在意,那身象征身份的制服也就显眼起来。
五点过十分。
听说是住院医师的下班时间,裴浅海目光慢慢挪到电梯处,果然就看见了江北驰正从电梯踏出来。
跟在他身边的,还有宋迎曦跟两个女医师,正讨论著什么往外走。
正巧杨朝就走在一群人身后,看见站在医院门口的裴浅海,下意识便朗声喊了她的名字。
下一刻,江北驰缓缓抬起头,带了几分锐利的目光在大厅里搜索,马上就对上了想低调避开的裴浅海。
她下意识就躲,他却没收回目光,大庭广众下直接审视起她来。
宋迎曦还在跟身旁的学妹们解释案例,没注意江北驰落后他们两步,薄薄的唇微微抿着,脸色不是太好看。
大厅里熙来攘往,他的注视很快就让人群给截断。
杨朝也在这时走到裴浅海身旁,轻揉了下她脑袋,“抱歉,刚刚让团体谘询耽搁了一会儿时间。”
“没事,我也刚到。”裴浅海收回目光,脸上的紧张神色不自觉中也跟着杨朝的笑意化去。
另一边,江北驰却久久没再迈开步伐,像是让什么给定格在地上,让身旁的三个人一头雾水。
“怎么了,学长?”
宋迎曦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群愁眉苦脸的家属,一台呼啸而过的救护车,他在那用深情的双眼仿佛凝视前世爱人的目光是怎么一回事?
“没事,以为看到认识的人。”
江北驰双手插在白袍口袋里继续迈开步伐,走了两步后看了宋迎曦一眼,“对了,让你帮我写的征求室友公告打好了吗?”
第二十四章 诚征室友
杨朝是西京市土生土长的在地人,找起房子速度自然快,可是连续几天看下来,在全球物价飙高的当下,房租自然全都超出裴浅海的租屋预算。
顶着沈瑶一天一通电话的压力下,杨朝在最后一次送她回到平安新城时老实跟裴浅海摊牌了。
“浅海,依照预算,考不考虑跟人合租?”
大学四年她都住在宿舍,跟人合宿是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她现在的生活习惯跟人相反,白天睡觉,晚上活动,标准阴间作息,不是谁都可以忍受。
于是她只能回:“我得再想想。”
杨朝是她到西京后的第一个精神科医师,知道她身上所有状况,即便后来他的身份转变,从主治变成未来的表姐夫,也不再参与她的心理治疗,但不代表他不关心她的状况。
“西京医院住在平安新城的在职护士有一百多个,要找一个合租应该不是难事,需要的话随时告诉我。”
杨朝习惯性拍拍裴浅海的脑袋,一抬眼就看见从外头正踏入社区大门的江北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