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徐徐道,“我爸我妈重男轻女,想把我嫁给公社大队长家的傻儿子,换一笔丰厚的彩礼,给我哥娶媳妇,给家里盖三间大瓦房。”
她表情平淡,仿佛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霍骁却明白,那朴实平淡的话语里,藏着多少的波澜壮阔。
他听得心里一紧,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叶婉宁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后来我就跑了呗,我聪明,先假意答应他们,然后备足干粮和水,趁着我爸高兴的时候,给他们灌酒,等他们酒醉陷入梦乡的时候,我就摸黑跑了。”
她吐了吐舌头,似乎很有几分后怕,“差点就被他们追上了,还好我机灵,躲进了货车车厢里,跟着车,一路到了省城,也是在那,碰到了宋阿姨。”
提起宋雪梅,叶婉宁心里一暖,脸上的笑容也真心实意了几分。
她看向霍骁,“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跑啊。”
按照这年头的观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父母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更何况,叶前进和周秀兰又不是让叶婉宁去死,只是让她嫁给一个傻子。
是啊,只是嫁给一个傻子罢了,最多,不过赔上自己的一辈子。
叶婉宁说了这么多,也只是发泄心中的郁气而已,她没指望霍骁能明白她,理解她。
毕竟两人,隔着几十年的代沟呢。
而且,从宋阿姨那就能看出,霍骁的家境一定很好。
一个出身优渥,家世背景,个人能力,挑不出一点毛病的天之骄子,怎么会理解一个‘乡下’女孩求天天不应,告地地无门的苦闷呢。
叶婉宁继续说下去,她弯了弯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很多人,包括我爸妈都以为,嫁给家境优渥的傻子,也就是苦上半辈子,受半辈子的磋磨,如果运气好,把傻子熬走了,就能享福了。”
“其实不是的,万一又生了个傻子,这一辈子,就是吃了黄连,苦到了心里。”
叶婉宁:“有件事,连我爸妈都不知道,我小时候在外面玩的时候,不小心跑到了大队长家,他们家有间旧屋,屋子里关着一个女人,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厚厚的黑色铁项圈,一条长长的锁链系在她的脚上,另一端系在了柱子上。”
“大队长的二伯站在女人跟前,他手里端着一个碗,将碗里的粥往女人嘴里塞,女人张着嘴,粥却喂不进去,淌了大半到她的襟前,大队长的二伯急了,将碗直接摔在了地上,兀自发着脾气。”
“那时候我只觉得他不像正常人,毕竟哪个成年人,在这种情况下,会眼歪嘴斜淌着口水,会愤怒得像猩猩一样跳起来,两只手锤着胸口。”
“我被摔碗声吓了一跳,发出了声音。”
这是原主的记忆,叶婉宁陷入回忆中,眼里的惊恐一闪而过。
“那个女人听见我的动静,她朝窗外望过去,正好跟我对视。”
她头一回见到那样的眼神,呆滞得就像在木头上挖了两个洞,若不是眼珠偶尔转动几下,简直不像个活人。
原主当时还小,吓得立马就跑了。
“后来才听说,那是大队长的二伯娶的媳妇,一个外地的女人,她年轻貌美,听说还读过书,不知道是怎么嫁进我们那个小山村的。”
“之后,我见到大队长的儿子,一样的眼歪嘴斜,一样的稍微不顺就发脾气,一样的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发着脾气。”
“我终于意识到,他们家的‘傻’,是会遗传的,大队长的二伯是傻子,他的儿子也是傻子。”
这也是原主撞墙的原因之一。
叶婉宁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口,虽然已经快愈合了,但因为创伤综合征,她还是觉得那里钝痛钝痛的。
“我不想变成那样的女人,也不想生一个像大队长的儿子,大队长的二伯那样的孩子。”叶婉宁道,“所以我跑了。”
她露出一个笑,笑容甜美而畅快,就像拨开云雾见青天一样,“还好我运气好,逃出来了。”
霍骁喉咙哽噎,他想张嘴说些什么,类似于安慰的话。
可嘴巴张合了半天,他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说什么都是徒劳的吧。
而且霍骁隐隐感觉,叶婉宁不需要他的安慰。
叶婉宁昂起下巴,微眯起眼睛,眸光流转,“如果不是时间不够,又怕打草惊蛇,我还想放把火再走。”她抿着嘴,深深的酒窝像嵌在脸上一样,甜甜笑道,“我说笑的。”
霍骁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脸上露出那样的表情,有点坏坏的,带着别样的风情,勾得人心痒痒。
在她的注视下,霍骁脑海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如果叶婉宁愿意,他甚至可以在她放火的时候帮她递柴禾望风。
霍骁突然惊醒,他手一紧,掌心全是汗。
作为一个人民子弟兵,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一定是因为今晚的气氛太奇怪了,所以他才会起这种不该有的心思。
叶婉宁笑着接着说,“刚逃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我以为我能靠一技之长生存,结果现实给了我一耳光。”
这个年代不允许摆摊呀,她空有一身的厨艺,却无处施展。
“所以我很谢谢宋阿姨,要不是她收留我,估计我要流落街头了。”叶婉宁笑眯眯地道。
即便她语气轻快,说的轻松,霍骁还是能听出其中的艰辛。
他沉默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如果离开海浪岛,你要去哪?”他顿了顿,“回去找我妈吗?”
“我倒是想。”叶婉宁道,“可惜大队长带着我爸妈,把找我的寻人启事,贴的整个省城都是,回去还是很危险的,很容易就会被认出来,也会给宋阿姨带来麻烦。”
“我应该会去别的地方,躲一段时间,等安顿下来,再给宋阿姨去信吧。”
霍骁问:“我有一个问题,当初你为什么会答应我妈,从祁省跑过来。”
“嗯——”叶婉宁想了想,“第一,宋阿姨跟我说,海浪岛有很多的海鲜和水果吃,我是个吃货,所以就过来了。”
吃货?
霍骁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他的目光在叶婉宁脸上转了一圈,觉得形容得很贴切,“那第二呢。”
“第二啊,因为宋阿姨说,你是军人啊。”
霍骁眼尾轻扬,“我是军人怎么了。”
叶婉宁吐了吐舌头,“你是军人,应该会些拳脚功夫的哦,要是大队长跟我爸妈找来了,你应该能帮我抵挡一阵。”她补充道,“看在宋阿姨的面子上。”
她接着道,“再说了,这里是部队,呆在这,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安全的,他们总不能罔顾我的个人意愿,强行把我带走吧,而且出于人道主义,应该会有人帮忙拦一拦。”
她俏皮地眨眨眼睛,“那样我就不是单打独斗啦。”
霍骁嘴角几不可见地微微翘起,“那你就不怕我站在他们那边,把你扭送回祁省,送到你爸妈身边吗。”他难得说起了俏皮话,“正如你所说的,我是正义的军人啊。”
叶婉宁呆了一瞬,出于对宋阿姨的信任,她完全没有过这种预想,“不、不会吧?”
一开始,确实是因为觉得叶婉宁有些来路不明而收留了她。
现在,都说清楚了,霍骁心里也没什么好别扭的了,“不会。”学着她的样子道,“看在我妈的面子上。”
叶婉宁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胸脯,“那就好,吓死我了。”
她道,“不管怎么说,这段时间多谢你的照顾啦。”又笑道,“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
霍骁没有接话,叶婉宁眉眼间露出几分疑惑,“这时候你不是应该客气一下,说句‘一定要来啊’吗。”
好家伙,还自己脑补上了。
霍骁差点笑出声,好在他面色一相严肃,叶婉宁没看出来。
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叶婉宁疑惑更甚,“什么意思?”
“时间不早了,该睡了。”
说完,他便起身上楼。
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什么啊。”叶婉宁嘀咕道,“要问的是你,不想听了的也是你,真难伺候。”
许是说了很多的话,叶婉宁今晚睡的格外香甜。
翌日,叶婉宁起床,先把床铺给收拾干净,才收拾自己的行李。
她的行李很简单,就是几套单薄的衣服,只需要简单叠一下。
她把衣服叠好,摸到包袱底的三百来块钱,余下她自己的两块钱,还有火车票钱,剩下的都是宋阿姨和霍骁给她的钱和票证了,全都塞到枕头底下。
然后默默祈祷,霍骁勤快点洗被子,别让钱遭虫蛀了。
全都弄完,叶婉宁看了一眼窗外。
天空一碧如洗,偶尔有鸟飞过,停留在树枝上,发出清脆的叫声。
远远望去,能看到蓝色的大海,白色的沙滩,还有连绵起伏的椰子树,这都是海浪岛独有的美景。
她留恋地多看了两眼,以后,估计很难看到这般景色了吧。
时间不等人,也到了该走的时候,叶婉宁最后看了一眼,便紧了紧包袱的系带,准备出发去港口买票了。
刚转身,就看到霍骁斜斜的倚在门上,半吊着眉梢道,“你去哪。”
他今天没穿海军服,而是穿了一套黑色的中山装,衣服最上面的扣子没扣,看着不像之前那么严肃正经,倒是添了几分风流的韵味。
叶婉宁道,“明知故问,你说呢。”
霍骁嗤了一声,单手把她的包袱拎过去,“行了,你不用走了。”
等会,什么意思?
见叶婉宁还愣愣的,霍骁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我同意你留下来了。”
叶婉宁都以为自己幻听了,眼里满是怀疑,“真的假的?”她伸手在霍骁面前挥了挥,“霍团长,你被人掉包了?”
霍骁握拳放到嘴边,咳嗽一声,“就当我大发善心,让你留下来不行啊,反正家里房间多,再说了,昨天谁跟我卖惨,说要是不收留她,又得去流浪了。”
屁!
她哪是那个意思!
叶婉宁简直欣喜若狂,太好了,不用走了,以后又能跟红秀、春雨一起去后山摘果子,去海边赶海了。
其实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离开海浪岛。
从现实层面讲,离开海浪岛,没有丰富的海产和水果,又要去过那种连油都得抠抠搜搜过的日子了,而外面,也没有像军属大院这么宽敞还带院子的房子住。
而且这里还通水管了,不用去井边打水,一开水龙头就有水
但叶婉宁还是不太放心,迟疑道,“那我真就不走了?”
霍骁偏过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嗯。”
他用余光瞥了叶婉宁一眼,昂着下巴道,“不过先说好,虽然允许你住在这,但是你别乱打我的主意。”
叶婉宁沉默良久,才很委婉地道,“潘驴邓小闲,您符合哪条?”
第25章 驴
霍骁直到第二天去部队, 还在想这个事。
什么是潘驴邓小闲?
“老霍,这里有份文件,你签个字。”季学琛将文件放到他的桌头。
霍骁回过神, 刷刷几笔在文件上签了字, “你说,什么是潘驴邓小闲?”
季学琛将文件收好,乐了,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你别管。”霍骁道, “你就告诉我, 潘驴邓小闲是啥就行了。”
季学琛也不走了, 挑了张椅子坐下, 一副想要好好说道说道的样子, “这潘驴邓小闲啊, 其实分指五个条件。”他伸出一个巴掌,“而且是, 男人吸引女人的五个条件。”
霍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愿闻其详。”
季学琛掰着手指头给他数道,“第一个潘,指的是要貌若潘安, 驴呢——”他咳嗽两声, “听说吃驴肉, 能起到壮阳的效果, 邓指的是像西汉首富邓通一样能挣钱, 小嘛, 就是伏低做小, 意思就是男人要会哄女人,闲嘛, 顾名思义,就是要有时间,有时间干啥呢,有时间陪女人呗。”
原来潘驴邓小闲是这个意思。
霍骁了然,他摸了摸下巴,“你觉得,我符不符合潘驴邓小闲这五条。”
季学琛张着嘴,“你吃错药了?”
霍骁眼神飘忽,“没有,就昨天我跟叶婉宁说,她可以留下来暂住我家,但是不可以对我有其他的想法,然后她反问我,潘驴邓小闲,我符合哪条。”
他瞧着哪条他都符合。
而且。
驴!!
没有一个男人会说自己不行!!
季学琛差点笑出声,“你还真够自恋的。”
在霍骁的眼神逼迫下,他赶紧改了口,肃脸厉声道,“但是你有那自恋的资本!”
霍骁这才哼了一声,“懒得跟你说。”
季学琛撇撇嘴,“我还懒得跟你说呢。”他突然想起什么,挤眉弄眼道,“哎,你之前不是不同意让叶婉宁留下来的嘛,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他模仿着霍骁的语气道,“当时你咋说来着,哦,‘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季学琛啧啧两声,“我就说嘛,话不能说太满,瞧瞧,打脸了吧。”
霍骁眼神闪了闪,“我那是看她可怜,毕竟一个小姑娘,举目无亲的,离了我们这就没地方可去了。”他顿了顿,“再说了,把人家赶走,不好跟我妈交代。”
“还不好跟阿姨交代,你要是怕阿姨的人,早都接受她的催婚了。”季学琛小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