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生多了郭佳,她似乎见不得自己手上的伤,又或者是出于愧疚感激,竟忙里偷闲绣了这护手给自己。
做工算不得多精细,却是一片心意。
听罢士兵的汇报,将敌我将士的尸体尽皆收殓,晏清便下令回营。
心意啊……
走在回营的大军之中,晏清一手按在心口。
隔着冰冷的赤甲,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眼中的神色却变了些许,回首看向刚刚的战场。
等着饱餐的野兽猛禽没能如愿,却也没散,在人走后凑上来,舔舐着染血的雪。
人在求生,为此厮杀,搏命;禽兽亦在求生,为此苟且,捕猎。
收回视线,随军回营,她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或者该说放下了一些东西。
世事已然苦,又何必自苦。
回到大营,晏清直接将善后之事交给了祁威,自己则策马回了荆城城主府。
雪已停,风依旧。
停了一层雪未扫的小院儿里,孟舒澜支着小桌,煮着清茶,坐在桌旁,桌上有香案,供着一个长匣。
晏清一身赤甲血污混着霜雪,从院外踏进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染着黑红斑驳的脚印。
抬手沏上一壶热茶,孟舒澜未起身,却双手奉茶过头顶,“恭贺凯旋。”
晏清接了茶浅抿一口,在他对面坐下,抬眼,四目相对。
“我若复国,你当如何?”
“愿奉为主。”
晏清问得迟疑,孟舒澜答得肯定。
晏清伸手开了长匣,长匣中放着的却不是西晏国书,而是武安皇诏。
愣了一下,晏清还是取出了皇诏,将其展开,视线迅速扫过上面的内容,目光微闪。
“皇诏无主。先帝曾言,持此诏者则为帝。”
孟舒澜不曾漏过她一丝的神色变化,“你若复国西晏,便是西晏女帝。凭此诏,便是武安皇,可名正言顺讨伐贼子。天下黎民,莫不遵服。”
晏清盯着皇诏看了片刻,忽地勾了唇,抬头看向他,将手中皇诏合了起来,“它还有更好的用法。”
指尖微动,他直直地望进那双眼睛里,薄唇微抿,心中生了几分野望,却终是紧了拳,不敢去想,怕空欢喜一场。
然而对面人却握着卷轴一端,将皇诏递到了他面前,沾着血污霜雪不算明净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我邀你共享这天下,你可敢应?”
清清冷冷的一句话,淡然随意得像是在说今天适合踏雪寻梅。
他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却见对面人将皇诏往桌上一搁,起身撑着桌面俯身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的玩笑,“我要你与我并肩。”
清风一样的声音落进耳中,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却在他平静的表象下掀起了惊涛骇浪。
愣了片刻,他终于是回过神来,垂下眼眸,轻轻笑了一下,抬眼对上她目光,“我明知你是要借我的身份,堵那些迂腐之人的嘴,以所谓正统尽可能收中立者为己用……”
“我一定要有这样的借口吗?”
晏清打断了他,再次让孟舒澜愣住。
指尖攥紧,他面上一派淡定,喉结滚动间吐出的沙哑字词,却将他的紧张忐忑暴露无遗,“这不是借口。你只是向来会考虑大局多一些……”
话说到此,忽地听得一声轻叹,让他将后面的话都吞了下去,抿唇不再言语。
片刻的沉默后,他才听得头顶一声似叹的笑,“我终于决心朝前走出这一步,你却是打算后退吗?”
孟舒澜一怔,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轮廓。
刚经历一场恶战的晏清着实是狼狈,脸上东一块西一块地糊着血迹,剩余没被糊住的地方也被霜雪扑打得呈现出暗藏青紫的白,唯有那双眼清亮如天边月。
此番模样,一如当年初见,她护着自己逃出匪寨之时,纵然狼狈却明亮得让人不忍挪开眼。
初见的一瞥惊鸿,此后的魂牵梦萦,徐徐图谋,到如今……
她终于朝自己走出了一步,可他却不敢应。
“我怕是我的一厢情愿。”
即使他已一厢情愿了多年。
也正因一厢情愿了太久,他才更不敢应,“我怕,这只是一场梦。”
第293章 故人再见
院子里静了两息,才响起晏清略有些清冷的声音,“不是梦。”
孟舒澜还没反应过来,他搁在桌上的手已经轻轻被人握住,冰凉的指尖并不柔软,粗糙得有些割手。
那粗糙的质感似乎从手上传到了心上,有些酥麻的痒,又有些酸涩的疼。
反手握住她指尖,将她冰凉的手捂在手心,指尖摩挲过她手掌上当绷带缠着的披风破布,孟舒澜心中酸涩不已,轻抚过她掌心渗透了破布还温热着的血迹,抿唇,抬头看向她,“好。”
定定地看了她片刻,他才伸手将她鬓边散落下来青丝理顺,别在耳后,轻柔地替她擦去脸颊上沾染的血污,目光温柔坚定,“是梦也好,是现实也罢,你既然说了,我总是会应你的。”
一手捧着她的脸,另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孟舒澜微微倾身向前,与她额头相抵,声音轻柔却认真,“阿清,我想明白了。我不想再站在你身后,也不想与你并肩,我想站在你身前,替你挡下所有明枪暗箭。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伤了。”
晏清轻笑,“那就站到我身前好了。替我挡下所有明枪暗箭,担起家国天下的重任,让这天下再无战争,让我这杆枪,可永封于尘。”
轻叹一声,他仰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枪不会蒙尘。我要将它高置于明台之上,人人可瞻仰它的荣光,熟知它的功高,慑于它的锋锐。让它不必再经风霜,却可镇家国永昌。”
晏清微愣,俄而笑开,如冰雪初融,那双深邃若寒潭的黑眸里化开细碎的光,似星河流转,清冷的声音染了笑,柔和若三月春风,“好。”
潋滟目流光,朱唇霜雪凉,陈茶烹沸浮暗香,温软入心情意长。
飒飒寒风起,卷雪落,覆满肩,染青颜,不是白头,恍似白首。
乾元五年四月末,荆城军夜袭雪原十二部,重创雪原大军。雪原十二部暂退,于玛噶格禾河十里外牧羊放牛,似无意再战,意在春日畜牧繁衍。
晏清密信白术,暗中筹谋复国之事,夜奔羊城,与郭佑宁密谈。
乾元五年五月初,武安帝后亡故一事天下尽知。因温家无子嗣留存,丞相许相逢代为理国,早在四月初帝后初逝时,便召四疆守备回京,共商治国大事。
东疆镇东侯付知约应召回京,并接手病逝康都六卫统领伍仁之职,掌东疆及康都兵马。
南疆理事彭洛书应召回京,报南疆形势,上交南疆兵马,归京为官,迁兵部右尚书,与原兵部尚书、现兵部左尚书王卫涛共同执掌兵部。
北疆镇北侯郭佑宁以北疆乱事未平,自己身体抱恙,雪原战事未歇等诸多借口屡屡搪塞,概不应允。
西疆理事白术未有回应。
到五月初,丞相许相逢将当年五家建立武安的盟约昭告天下,言:若西、北两疆不入京相商,则视为放弃承袭武安帝位。
许家顺理成章成为新皇,而不听诏的西、北两疆却成反贼。镇东侯付知约领命,于内地入西疆的季城,以及内地入北疆的妄城之间,暗中设立大营,朝廷对两疆发出最后通牒。
五月中,西疆以当年盟约昭告天下,复国西晏。
付知约当天领兵攻打西晏,以叛国罪讨伐。
北疆郭佑宁一直推诿,好似不想掺和西晏和武安的争斗。
而此时镇北侯府内,刚复国的西晏女帝,这会儿正神色淡然地与他坐在桌边饮茶。
她旁边,温家唯一血脉后嗣之人,孟舒澜正捏着皇诏跟他讨价还价。
郭佑宁听得脑壳疼,偏偏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知道吃了什么迷魂药,帮着晏清当苦工监督北地官道重修之事不说,还闻讯连夜跑回来给他们当说客。
郭佑宁跟他们斡旋了几日,在跟郭佳密谈整夜后,终于是点了头,但直言要推孟舒澜为帝。
“郭家跟晏家的情况不同,郭家自前朝起就是武安的守将。当年与其余四家联手推翻前朝暴政,已是不忠。此一回,已不想再于史书留下骂名。”
郭佑宁直言不讳,“且推舒王为帝,也可借正统之名,收拢中立之人。眼下武安天灾人祸,百姓民不聊生,此举可大大减少不必要的冲突。”
晏清对此自是没有异议,但孟舒澜却觉时机未到,故而让郭佑宁以雪原十二部贼心未死为由,暂做壁上观。
对此,晏清和郭佳也表示赞同。
北地官道才刚刚开始动工修葺,只为今年冬雪落下后,北地不再因雪灾之困而瘟疫横行,成为一座空城。
且这样可以将付知约的军队牵制在季城一带,郭佑宁可暗中在冰河镇屯兵,绕东北联防营,取东疆之地。
乾元五年六月初,晏清回到西疆,登基为西晏女帝,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故人。
本该在年初就离开武安返回西戎的阿伊罕和玛莎朵,在离开康都之后被人刺杀,一路隐姓埋名逃到季城以北的云城,为云游归返的傅云怀所救。
傅云怀带二人返回季城,找季城城主袁谋仁寻求庇护,却被告知袁谋仁应召入京了。
三天后,本在京城国子监进修的季城少城主袁路之匆匆而回,做下诸多安排后,季城百姓开始秘密迁移。
袁路之与傅云怀、游稚青、陆凝之等人,混在外逃百姓之间,护送阿伊罕、玛莎朵前往西疆。
因形势变化,白术并未安排人手送阿伊罕、玛莎朵返回西戎,而是以查探刺杀者和保护他们安危为由,将人软禁了起来。
袁路之、齐术、傅云怀三个当年的季城好友聚首,却没时间叙旧。
齐术跟傅云怀到徐莹莹开在西疆的小酒馆,喝了两盅酒叙旧。谈起当年,两人诸多感慨。
傅云怀问及他和徐莹莹的婚事,齐术却是看向了柜台前算账的徐莹莹。
举杯闷下一口酒,瞥向傅云怀,齐术笑得苦涩,自嘲,“是我自己当断不断,还自以为是为她好。如今狠下心来,自立为家,也该我求她回头了。”
第294章 物非人非
傅云怀不知如何开口,举杯便算是劝了。
齐术一口饮尽,却朝他笑得释然,“风水轮转,是我自讨苦吃。无论她回不回头,她未嫁,我不娶。且当我混账多年的惩罚,也贪这一点未定的希冀。”
“这很好。”
大漠的风吹散少年的笑,柜台边的老板娘拨着算珠,却也不知心思在何处。
城楼之上,袁路之与金铭言谈着京中的变化,问起柳溪元和游甫钰。
“甫钰前些日子才过西疆去了羌地,前些日子来了信,有木老曾经的弟子照拂,对羌地的事务熟悉得很快。”
金铭倚着城楼与他饮酒,“溪元在余淮、怀临当知府。前一段时间,皇帝将怀渝一带划为西疆统辖后。他来塔里尔跟白将军谈过游祝水寇,以及重开海路的事。前几天刚跟康先生乘船回去,你要是早来几天,还可以聚一聚的。”
袁路之点了点头,闷声喝了会儿酒,一直没再开口。
金铭也没有催他,只安静地陪他饮酒,为他斟酒。
过了许久,袁路之才道:“这天要变了。”
金铭看着城楼外的大漠,曾经青涩的少年,在边疆磨砺一年半载,也沉稳老成得可以为人所依靠了,“天总是在变的,跟人一样。”
人与人的关系,也一样。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不断变化的利益,以及因利而达成的合作。
晏清、白术与阿伊罕、玛莎朵相对而坐。
两方争斗多年的势力的高层促膝而谈,从正午到月上枝头,落月西斜,天光初亮,袁路之被召进了大帐。
又是一次长谈,在三天后终于是敲定一切。
彼时,西晏已身陷重围之中。
早在晏清还未回西晏登基之前,已成新帝的许相逢暗中派付知约屯兵季城上。
到五月初,西疆一直未回应朝廷的召唤,这次潜藏多时的伏兵动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进入西疆的要塞,从内地到西疆最重要的补给城市,季城。
袁路之也是因此出逃,早在付知约发兵季城之前。
他带来的不只是落难时偶然为傅云怀所救的西戎皇子与公主,还有他的父亲在京中送他离开时,交给他的有关新帝铲除异己、通敌卖国的铁证。
袁路之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拿到这些证据的,却很清楚,当自己的父亲将这些东西交给自己后,必然不可能再活着出京。
他本可以不上京,他是来换自己的。
袁路之十分清楚这一点,就如他知道许相逢放他离开,只因为知道他这个少城主,还替不了他老子的位,换这一笔,能让付知约的大军更无阻碍地进驻季城。
季城守不住,所以他回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开城门。
城外的人可以进城肆意掠夺,城内的人可以趁机迅速逃命。
袁家守了几代的季城,口碑皆败在了他手上。
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救不了所有人,只能至少保证要将那新坐上龙椅之人的恶行,昭而告知。
他算不得幸运,却也算不上不幸。
这些证据不仅能将许相逢钉在耻辱柱上,还能搅动那万里之外西戎皇庭的风云。
在五月初,付知约大军进驻季城的同时,西戎以与武安是盟约国为由,发兵西晏边境,要助武安“平叛”。
西戎领军的,是西戎下一任可汗呼声最高的第二王子乌麦。
让阿伊罕和玛莎朵死在西北之地,嫁祸晏家和郭家,让西戎可以名正言顺地与武安联手讨伐两地,是许相逢与西戎第二王子的交易。
许相逢可借此收回权利,西戎可获得从西疆滩涂戈壁、洱郡,过北疆横穿武安直逼大梁的领地治理权。
西戎将与大梁接壤,继而东伐。
对许相逢而言,虽然失去了北疆的疆域,但却可以将武安以西,更为肥沃的羌地据为己有。
这笔买卖,他许相逢并不亏。
而对乌麦而言,他可以除掉阿伊罕这个由可汗正妻所出的嫡子,这个妨碍他最深的弟弟。
至于玛莎朵这个西戎唯一的公主,也是最受可汗宠爱的公主,她的死能让西戎可汗在已经跟西疆打过一场损失巨大的情况下,怒而发兵。
纵然此刻阿伊罕和玛莎朵还活着,但归期已到,人影不觅,已足够游说可汗发兵了。
不管他们活着还是死了,乌麦的大军压上西晏边境之后,他们就是活着也是死了。
但若他们能脱身回到西戎皇庭,倒霉的就是乌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