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君芍【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1 17:14:57

  “姜家嫂子,你瞧瞧,这是不是饼儿的东西。”
  宋娘子从北面小径上过来,手里拿着个黑漆漆的物什。及至近前,方看清楚是尊泥人。
  泥人尚未干透,跌在草地上,粘了许多草梗碎叶。胸前粘了一圈海棠花瓣,看出来是精心贴上去的,边缘齐整。
  “好像是……”姜娘子也不能确定。
  “我看就是,裹儿晚饭时还说,饼儿拿海棠瓣子给泥人做衣裳。招她笑了好半天。”
  东西在这里,人却不见了,姜娘子的心愈发石头似的往下沉。
  武侯们就差掘地三尺,奈何始终不得姜饼儿踪迹。
  姜娘子体力透支,仍苦苦撑着,宋娘子安抚,“也许饼儿已经回家了,嫂子何不家去看看。”
  武侯们也建议她回家等着,万一姜饼儿回家见家里没人又跑出来乱走岂不麻烦。
  宋娘子陪姜娘子回家。余下的人扩大搜索范围,继续找。
  姜饼儿当然不在家,姜娘子看着黑漆漆空荡荡的屋子,伤心落泪。多亏有宋娘子陪着,说说话分散注意力,否则她一个人还不知道有多难熬。
  鸡鸣时分,门口传来脚步响,姜娘子急惶惶奔出去,却是姜父和宋家男人回来了。姜父迎上妻子渴盼的目光,无奈摇了摇头。
  姜娘子失望垂眸。
  宋家夫妻安慰他们一番,回家歇息去了。
  他们一走,房屋立时空荡。姜家夫妻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休息吧。”
  “嗯。”
  却是谁也没动。就这么枯坐到天明。武侯们投入更多人力寻找。终于有了消息。
  “孩子找到了。”一个年轻武侯前来报讯,嗓子眼儿里仿佛还有话,欲言又止。
  “在哪里?”
  “在坊西的破庙里。”
  姜家夫妻急忙奔往坊西破庙。
  小武侯有些无措,“诶……我还没说完……”
  姜家夫妻赶到时,现场围满了人,不光有武侯还有县衙的人。看到他们夫妻二人到场,在场诸人默默无声看着他们,目光里竟有一种不忍。
  人群中走出一人,自称是万年县的李县丞,他对姜家夫妻说:“报信的武侯都跟二位说了吧,二位千万挺住,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令爱,叫你们过来是认……”他避开了“认尸”二字,“认认孩子。”
  听到对方这样说,姜家夫妻心已经沉到谷底,却没有裹足不前,仍旧一小步一小步颤颤悠悠的往前挪。
  及至穿过人墙,终于看清了里面的情况。
  寺庙破败不堪,断壁残垣随处可见。可在小小寺庙的后院,却野生着许多桃花。
  正因为野生,比别处多了几分草莽劲头,开得轰轰烈烈,灼若春霞。
  落花层层叠叠,给大地铺了一层花毯。花毯之上,躺着五六岁大的女孩子。她穿着白色绣花襦裙,裙上的海棠花是姜娘子亲手绣的,朵与朵之间分布的恰到好处,有种从容飘荡之美。
  然而那女孩的头……那女孩的头竟被厚厚的黄泥糊住,糊的结实,糊的厚重,圆圆大大一颗。经过一夜微风吹拂,八成干了,裂开浅浅缝隙。缝隙之中,是深渊般的绝望。
  破败荒凉的古庙,骤然响起一位母亲撕心裂肺的哀号。
第78章 亏月篇(其七)赤目
  “我只是在和她玩,我只是在和她玩!”
  事发后,官府立即锁定了嫌疑人——倾银铺家的小儿子庾安。
  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姜饼儿的人,也是最后一个已知的和姜饼儿有过接触的人。那小孩当然不肯承认,一口咬定他和姜饼儿在红松林分手,压根不知道她怎么死在破庙里。
  李含章冷眼看他,“我方才说姜家女儿死了,未说她死于何处。”
  庾安顷刻慌了,扑到庾家娘子怀里,“娘……”
  庾父搓着手问:“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家安儿是个老实孩子,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是不是有人杀害了姜家女儿,给他看到了,他回来又不敢说。”
  庾安得父亲这一提醒,立刻改口,自称他看到有人杀了姜饼儿,他逃回了家,心中害怕不敢说。但是当李含章问他杀人之人是何形貌、姜饼儿原本和他在一起玩,为何突然到了坏人手里,是他们认识的人吗?他一句编不出来。
  庾家娘子搂紧了孩子。
  李含章看出有他们在庾安绝难开口,命令衙役将庾家父母带离开,剩下庾安和李含章独处,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哪有什么主意,抗不过李含章三言两句,哭着招了,“我只是在和她玩,我只是在和她玩……”
  “和她玩会绑住她的手脚,用泥巴糊她的脸,糊的严严实实,一点儿气也不透?”李含章严声怒斥。
  尸体找到时,女孩儿的双手被缚桃树上,双脚也绑着。绑人的布条是从衣衫上撕下来的,李含章相信他现在倘若下令搜索,一定可以在庾家的箱笼里找到这件衣裳。
  庾安吓得哇哇大哭,反复说那一句:“我只是在和她玩,我只是在她玩……”
  后来在李含章的诱导下,庾安交待了作案过程。有什么用呢,朝廷没有适用稚子犯罪的条例,庾安得不到任何惩罚。庾家假惺惺地赔了姜家一笔银子,后来搬离了通济坊,落户在了永宁坊。全没受到当年事件的影响,生意越做越大,倾银铺子开了一间又一间。
  诸多细节唤醒了李纤凝的记忆,她记得她曾经听李含章说起过这件案子。
  那时她还小,满宅院疯跑,看到李含章坐在屋后的阴影里发愁,跑去拉扯他,“爹爹,爹爹,陪我玩。”
  李含章哄他,“凝儿乖,自己玩罢。”
  李纤凝玩了一圈,跑回来,李含章依旧原地坐着,愁聚眉峰。李纤凝坐到他身旁,问他:“爹爹,你怎么了?”
  “爹没事,爹好的很。”
  “骗人,你分明不开心。娘又欺负你了吗?”
  “没有,和你娘没关系。”
  “那是为什么,你告诉女儿。”
  石阶凉,李含章把李纤凝抱到怀里,声音落在幽凉的春日午后,悲伤又无奈,“有个女孩子,和你一般大年纪,给人害死了,爹爹没有办法为她主持公道。”
  “为什么?”李纤凝仰起头问。
  “因为凶手也是个孩子。”
  李含章徐徐道来原委,说到砸开黄泥,女孩儿重见天日,面孔红紫,扭曲可怖时,一度停顿。
  她是被活活闷死的,他无法想象当那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脸上被糊满黄泥,无法呼吸时她是有多么的恐惧和绝望。
  在场的男孩本可以救她,及时悬崖勒马,偏偏没有那么做,反而捆住了她的手脚,叫她无助地等待着死亡。
  一切仅仅因为,好玩……
  他不敢去看姜家父妻的脸,他们的表情令他心碎。他想,若是自己的女儿,他放在掌心上宠的阿凝被这样对待,他怕是早已肝肠寸断。
  谁知阿凝听完他的话竟然说:“爹爹,你不要悲伤了,我去帮你杀了姓庾那小子。我也糊他一脸黄泥好不好?”
  李含章悲伤又无奈的笑了,“傻孩子,瞎说什么。”
  “没有瞎说,既然法不责稚子,我当然可以杀了他而不必受任何惩罚,爹爹也不用在此伤感了,姜家女孩之仇得报,岂不一举两得,大快人心。”
  李含章揉揉她的头,“越说越离谱了。走吧,该回房了,凉风吹多了不好。”
  李含章只当她童言稚语,玩笑解颐。李纤凝却知,假如那时李含章叫她去做,她真做得出来。
  “我知道了!”解小菲突然大喊,把李纤凝从回忆里惊醒。不免问他:
  “你知道什么了?”
  “姓庾的不想官府过深介入,只想草草了事,敢情是为掩盖这桩旧案。这几日我四处奔走调查他,这小子名声好着呢,经常资助慈幼院、养孤堂的鳏寡孤独。活脱脱一个大善人,谁能想到身上背着人命案子。一旦为世人知晓,他那身好名必得变成臭名,他说什么也不希望发生。”
  李纤凝点点头,站起身踱步,无意踩到菩提子,脚给咯疼了,重新坐回去,“这样一看,冬儿的死的确很蹊跷。”
  突然问解小菲,“有没有查姜家的情况?”
  解小菲摇头表示没有,“查到庾安身上有案子,立刻回来见小姐了,还没顾上查姜家。”
  “小姐怀疑姜家人下的手?”
  “不排除这种可能。”
  “我又知道了!”解小菲一惊一乍,“庾安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才暗中调查家里下人的来历背景。本来嘛,真是妾室下毒也牵扯不出他的事,姜家人报仇就另当别论了。”
  “你说他暗中调查下人们的来历背景?”
  “嗯,昨天查到的。想攒一攒一起和小姐说。”
  李纤凝思索须臾,“走,咱们去趟庾家。”
  脚下刚动,不幸又踩到菩提子,气得李纤凝一脚踹飞。不料地上的菩提子受到搅动,乱滚乱跑,完全没法子行走。少不得耐着性子一颗一颗重新拾回。
  庾宅的人告诉李纤凝,庾安没在家里,在铺上。前去请需花些功夫,请李纤凝二人厅中稍候。
  解小菲不愿枯坐,阶下蹲着赏玩铃铛花,越看越爱,揪住路过的老俞头问:“这花叫什么名字?”
  “这不是玉竹?”
  “玉竹花是浅浅的绿色,这花雪白雪白,玉铃铛似的,比玉竹好看。”
  “不是玉竹,也是玉竹的近亲。我们娘子就叫它玉竹,尤其钟爱,前阵子丢了几枝,娘子大动干戈,吩咐人挨个房间搜,要看看是谁手欠,掐了她的花。当时这花开得正漂亮,夫人心疼坏了,搜了一圈没搜出来,后面小郎君突然病倒,娘子也就顾不上了。”
  解小菲一心打花的主意,观察半天,研究出来这花不像能结籽的样子,需得挖下面的根球栽培。等老俞走开了,徒手刨根。
  李纤凝问他干嘛,他回挖根球。李纤凝沉默片时,“我的意思是你要这东西干嘛?”
  “这花长得多可爱,多特别呀。”解小菲说,“我挖回去好好栽培,待开满一盆了,送给嫣儿,她一定喜欢。”
  没看到李纤凝在他身后黑了脸。
  “你们在干嘛?”
  解小菲闻这声问,虎躯一震,忙把挖出来的小根球塞到袖子里,然后若无其事的转身。
  庾娘子逼过来,“我不是已经说了不用你们再来了么,冬儿是病夭,不需要你们调查了,你们还来作甚?”
  解小菲见她直奔李纤凝去了,没留意他,用脚把挖的乱糟糟的土踩实,恍若无事地走到李纤凝身后。
  “看来庾娘子已经知道姜家女儿的事了。”
  “什么?”庾娘子脸色白了白。
  “前后态度转变如此巨大,除了你的丈夫向你坦诚了幼时的劣迹,我想不出来还有令你突然改口的理由。”李纤凝徐徐道,“他是怎么同你讲的?不是故意的,在同姜家女孩儿玩,无意造成死亡?”
  四月阳光煦暖,甚至有些热了。庾娘子的身体却一阵阵的发寒,直打冷颤。
  “你们……你们怎么会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解小菲从李纤凝身后探出脑袋,贱兮兮地说。
  庾娘子身子本就虚,连番遭遇打击,支撑不住,踉跄欲倒。
  庾安回来时,她瘫在厅中椅上,柔弱似庭心的白玉铃铛花苞,风一吹即碎。
  “他们都知道了,他们全都知道了。”看到归来丈夫,庾娘子泫然而泣。
  “知道什么了?”庾安神色惶恐。
  “当然是你残杀六岁稚女的事,心肠那样歹毒还装什么大善人,真令人作呕。”解小菲啐了一口。
  庾安目光震了震,随即喃喃道:“知道了么,很好很好,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你当然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联想到即使事情败露,庾安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后半句话气势弱了点,紧跟着又中气十足的补充,“朝廷的律例虽然制裁不了你,世道人心也容不下你。”
  李纤凝揉揉耳朵,“太吵了。”
  解小菲还想再来几句,看到李纤凝不耐烦的表情,悻悻闭上嘴巴。
  庾娘子低下头,无颜以对。
  庾安攥紧拳头,忍了半晌,突然爆发:“十八年了……已经过去十八年了,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为什么阴魂不散?我当时也是个孩子啊,我懂什么,我怎么知道糊个泥而已,她就死了……”
  “你绑了她的手脚。”李纤凝说。
  “是、是我绑了她的手脚,那是因为她不听话,一直抓脸上的泥。我想做个人俑,我和她说好的,我们在玩。可是玩着玩着她就不动了,我扯她、拉她她就是不动,连身子也凉了,我吓坏了,一口气跑回家。后来姜家娘子找来,我好害怕,我彻夜未眠,一整夜都在祈祷。祈祷神佛保佑她平安无事。”
  “太无耻了!”解小菲跳起来骂,“她当时脸上被糊泥,无法呼吸,痛苦至极,必然有拼命挣扎哭泣,你通通视而不见,执意捆了她的手脚,小小年纪,心肠歹毒,十八年依旧不知悔改,竟然还有脸替自己辩解,什么祈祷她平安无事,你是怕出了事连累到你吧,呸,畜生!”
  解小菲骂完,怕李纤凝不乐意,人重新缩回椅子里。脸上依然不改愤愤神情,眼珠子瞪溜圆。
  庾安猛然抽了自己两巴掌,“是,我是畜生,我做错了事,难道我就没有付出代价吗?出了事以后,六陈铺的刘大娘再也不肯卖我家米了,油铺的何阿叔也不卖我家油了,倾银铺的生意做不下去,街坊们全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之前和我玩的好的玩伴对我避而远之。还有姜家娘子,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她捉住我的肩膀,叫我还她的女儿。她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像个妖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竟然还说教我血债血偿,一命抵一命。我成宿成宿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姜家娘子那双血红的眼睛。爹娘带着我被迫搬离了通济坊,我们月月到寺庙里上香,没有用,无论我走到哪,那双赤目都盯着我。后来受了一位大师的指点,他叫我行善积德,扶危济困,家里大把大把往慈幼院、养孤堂撒银子。寻常乞丐乞讨到家门口,也施舍银子。十几年间,我帮扶了无数人,挽救了不知多少条性命,难道这些抵不过当初无知犯下的错?十几条命抵不过一条命?我已经改过自新,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解小菲猛地站起来,想驳斥他,一时竟不知从何驳起,泄气般又坐了回去。
  李纤凝听得昏昏欲睡了,见他说完,开口道:“庾老板,我看你是误会了,我们来不是追究你的前愆,而是为了当下的案子。”
  “是了,官爷一定要为小人做主,我儿子,冬儿十有八九是给姜家人害死的。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有怨有仇冲我来,为什么对我的孩子下手。我的冬儿,我可怜的冬儿他有什么错?”
  庾安先前害怕被官府发现自己不光彩的过往,眼下已经给发现了,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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