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又在窗外偷听。
许沐子告诉邓昀,像她这种古典乐器专业,根本就没有大器晚成这类说法。
够不够资格成为享誉全球的大家,早在十几岁就能窥见端倪。
可能是她从小被捧得太高了,对自己认知不是特别准确。
突然知道真相,有些接受困难。
她的天赋不足够支撑她成为她爸妈以为的那类天才,但她还是有权利喜欢弹钢琴。
“小时候,我在商场看见别人弹钢琴,看入迷这件事,你肯定也听说过吧?我妈妈逢人就要讲起的。”
邓昀笑着:“略有耳闻。”
之前许沐子爸妈带她去看病,医生说是心理压力大。
她爸妈很不解,钢琴是她自己选的,他们也都无条件支持了,有什么可压力的?
路是她自己选的,但她想:“我应该也有一点点权利感到累、疲惫、迷茫或者失望吧?”
邓昀给许沐子的答案是:“非常有。”
摊开在地毯上的宣传折页,打开在某一面。
照片里不是许沐子,是另一位被邀请来的学姐,在国内TOP音乐学院读研究生。
学姐的展示照是红色露背礼服。
许沐子问:“这种礼服挺好看的,是吧?”
“是指颜色还是什么?”
“不是,就是露背这种款式,我穿不了。”
许沐子翻到自己那页:“你看,我的演出礼服都是这种的,不能露背。”
“为什么?”
“我背上有一块烫伤的疤痕。”
“有疤痕为什么不能穿露背礼服?”
“因为丑呀。”
许沐子爸妈生意一直很忙,在她小时候也是请了阿姨照顾她的。
那位阿姨有些粗心,总是趁她爸妈不在家时躺在沙发上和别人打电话,不太管她。
某个盛夏的下午,许沐子感到口渴,去厨房找水喝时,踮着脚尖,碰倒了橱柜上的保温瓶。
开水顺着她肩膀淌下去,在背上留了巴掌大的疤痕。
卧室里没放音乐,很静,许沐子在给邓昀讲过这件事之后,问他:“你想看看我的疤么?”
许沐子把高领毛衣脱掉,只穿着内衣坐在邓昀床上。
她背对着他,感受到他的抚摸,身体战栗。
“看到了吧,这样是没办法穿露背礼服的,对吧?”
话音未落,邓昀的吻落在许沐子的疤痕上。
他说:“放心穿,非常美,如果有人反驳,是他们没眼光,不懂欣赏。”
卧室门是敞开的,能清晰地听到邓昀爸妈回家的声音,甚至,连许沐子爸妈也跟着一起来了邓昀家。
长辈们在楼下聊天、大笑。
而邓昀在楼上帮许沐子穿好毛衣,在她好不容易把脑袋从紧紧的毛衣领里探出来的瞬间,他偏头,和她接吻。
毛衣堆叠在胸口,邓昀的手臂紧紧揽着许沐子的腰。
她在第二次接吻时,还是会发抖,但已经学会了搂着他的脖颈,也学会了张嘴。
他们背着两家又在互呛着的长辈们,下颌贴在一起,气息凌乱地纠缠着......
所以,许沐子和邓昀熟不熟这个问题。
许沐子给邢彭杰的答案是:“不熟,但他吻技不错。”
邢彭杰眼睛猛然睁大,像第一次认识许沐子,随后又换成了满脸“我就说嘛”的表情,用专门聊八卦的口吻,想让许沐子再给详细讲讲。
许沐子笑着摇头。
她拿起手机:“以后吧,我要在夏夏回来之前,先去找他谈谈。”
这个“他”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第24章 01:00-PM (2)
邓昀没在一楼的公共区域, 神出鬼没,叫人摸不透踪迹。
许沐子上楼敲过门,也没找到人。
雨天的潮湿里, 手上受过伤的关节隐隐作痛。许沐子回过自己的房间,拿出药油倒在不舒服的位置。
熟练地揉几十下, 又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 最后才在浴室里找到她摘掉的金属指环。
凌晨入住时,夏夏还夸过她的戒指造型别致。
其实这枚类似弹簧造型的金属指环,是手指部位的按摩器。
还是以前邓昀的朋友推荐的。
物美价廉, 购物软件上十块钱能买到五个, 后来她大学同学也都买了。
没事时在手指上来回滚一滚,可以缓解手指劳损或者关节炎引起的不适,适合他们这些每天练琴的人。
许沐子戴着指环出门, 边按摩着边往楼上走。
想来想去, 还是决定要和邓昀说一下自己收到礼服的事情。
本来觉得事情过去太久, 贸然提起来两个人都会有些尴尬。
也许他们都有这类顾虑,所以没有聊过任何叙旧的话题。只是这个“旧”,哪怕她刻意不去聊、不去提起, 存在感也还是很强。
强到许沐子忽视掉间隔的时间,生出一些勇气和冲动。
放映室里隐约有动静, 她抬手敲几下门,推了一道小缝隙, 探头进去,和五、六个同步转头直勾勾看着她的住客面面相觑......
光线颜色呈现出诡异的蓝绿色调, 幕布画面里暴雨天气的闪电, 和她身后窗外的天气倒是还挺相衬的。
有位住客是中午采蘑菇小队的同伴,看见许沐子, 从电影剧情里缓了两秒,兴奋地问:“外面雨停了?是不是又要去采蘑菇了?”
许沐子把门敞开,指指外面的大雨:“没停,下得正大呢。”
那人挺可惜,但马上邀请许沐子,问她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许沐子又看了眼幕布,主演正惊慌地跑过电闪雷鸣中的长廊,一扇扇巨大窗口飞扬着幽灵般轻飘飘的白色窗帘,背景音乐也很压抑......
这一看就是恐怖片,难怪她推开门时,他们安静得奇怪。
童年阴影又来了。
许沐子赶紧摇头拒绝,说自己要去找人,又把放映室的门给关上了。
邓昀不在楼下,不在房间,也不在放映室。
走到游戏室门口许沐子也探头看过,只有一对没怎么接触过的中年夫妇在里面对打足球机,友善地问:“你要玩吗?”
许沐子摇头。
初次接触这类娱乐设施,是和邓昀一起。
大概是那年寒假去爬山之前。
那时候她口腔里拔掉智齿的部位还没有消肿,跟着他去了某家经营无酒精鸡尾酒的清吧,用吸管喝水果味冷饮。
清吧是复杂工业风,桌子与桌子间距离很近,在冬夜里显得格外温馨。
他们看过一场清吧驻唱乐队的表演,还意外地遇见了邓昀的朋友。
邓昀的朋友拉开空椅子坐下,调侃着:“不是说用脑过度要早睡早起养养大脑么,怎么大半夜的跑出来了?”
许沐子当时的内心想法是:
这个人,怎么连朋友都诓?他明明是只叛逆的夜猫子啊。
这段时间什么时候见他早睡过?
夜猫子往许沐子这边偏了偏额头,竟然说:“陪她出来找刺激。”
许沐子脑袋上冒出一万个问号。
难道他们不是一起行动的同谋吗,只有她自己失眠?
只有她自己想找刺激?嘁!
今晚的记仇本上,必须得有邓昀的大名,还要黑体加粗。
邓昀的朋友笑起来:“好久不见呐妹妹,妹妹还是那么酷,不记得我了?我们在墨伽洛斯可是坐过同一辆车的。”
许沐子顶着她的一万个问号,转过头。
然后,邓昀的朋友愣了片刻,忽然笑起来:“妹妹怎么每次都肿着脸,又去玩实弹枪了?”
许沐子面无表情:“没有,拔智齿了。”
记仇本上再填一员大将,要黑体加粗,还要加下划线。
再转头,看见邓昀眼里闪过的笑意,她决定给这家伙的名字下面也加一条下划线。
从清吧出来,许沐子跟着邓昀和他朋友去了附近的游戏室。
多亏她多年苦练钢琴,手速和反应都特别快,当晚就把这俩名字的“仇”给报了。
什么足球机,桌面冰球,打地鼠,邓昀那朋友就没赢过。
邓昀倒是赢过她几次,也是险胜。
最终清算总成绩时候,还是许沐子赢了。
但她本就是练过将近八小时琴才出来的,游戏玩得太投入,手上觉得很疲惫,无意识地用小动作揉着手腕和手指。
许沐子自己没太在意。
是邓昀在他朋友和他勾肩搭背时,用肩膀撞了对方一下,问:“不是医学世家么,她这种情况,有什么办法缓解?”
邓昀的朋友看起来有些无语:“我一学软件的。不过,妹妹要是方便留个联系方式,我问到可以发她。”
许沐子看了看邓昀,发现他们没在开玩笑,是认真在讨论这件事,于是报了自己的手机号。
邓昀的朋友认真存过,说:“反正天也亮了,走着,去吃咱们高中门口那家生煎包去吧?我请客。”
邓昀站在许沐子身旁,帮她取下衣架上挂着的羽绒服外套和围巾:“别馋她,她这几天只能吃流食。”
“看我这记性,我忘了,那这顿饭我先欠着,有机会再请你们。”
这个机会,许沐子也没等来。
他朋友倒是发过一些养护手部的方式,包括这个手指按摩器,也是那位朋友推荐的。
可是后来,许沐子和邓昀都没联系了,哪还能再找人家朋友兑现那顿饭呢。
许沐子慢慢往楼下走着,越是没找到邓昀人在哪里,脑子里越是冒出过往回忆。
断开联系前,反而是他们两个联系得最频繁的时间段——
那阵子许沐子开学回学校,偶尔会掐着时差给邓昀拨电话,总是国内夜里,被她称为夜猫子的人也总能接到。
许沐子记得,有一次她和同学间发生了一些小摩擦。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许沐子在和同学聊天时,分享过一段自己比较喜欢的变奏曲。
有位同学为人比较犀利刻薄,说,“Shirley,我喜欢你分享的曲子。但你的音乐表达,嗯......并没有弹出你说的那种朦胧美感。”
“这不就是在说我弹得一般嘛。”
许沐子在电话里和邓昀这样吐槽,并放话,“我是真的很生气来着。”
邓昀在电话里笑:“当场没反驳?”
“想反驳啊。可是呢,仔细想想,我真的没有她弹得好。啊,越想越气,气死啦!要是你在就好了,我先练十小时琴,然后就可以去找你。”
“想找我做什么?”
“当然是......”
许沐子想说“当然是去做点刺激的事情”,但在国内的最后一次见面,最刺激的是和邓昀接吻,话说出来恐怕有歧义,又憋回去了。
邓昀应该是听懂了她的意思,没有刨根问底地继续追究,而是说:“我不在,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想做的。
许沐子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无师自通了一些小心机。
她说:“想做的可多了,听说这边不远的地方夜里有飙车党,搞不好哪天我就跑去飙车了。”
“安分点,你没驾照。”
在这通电话的一星期之后,许沐子在琴房里接到邓昀的电话。
他报了个很耳熟的路口名字,问她,到这个路口之后,要怎么走才能找到她的琴房。
被她带在身边的纸蝴蝶好像活了,钻进她胸腔里里扑闪着翅膀。
又胀又痒。
从琴房到邓昀所在的路口,将近三公里路程,许沐子几乎是一路跑过去的。
附近有家烘焙店,空气里飘散着麦香和奶香,有很多携带着乐器的校友在路口来来往往,许沐子一眼就看见街上的邓昀。
他穿了件长款风衣外套,举着手机正在和别人通话。
许沐子整天久坐,缺乏运动,跑得快要虚脱,张开双臂扑进邓昀怀里。
邓昀眼里带着笑意,单手稳稳抱住她,举着手机对电话里的人说:“晚点再联系。”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有没有飙车被逮进局子。”
“我瞎说的,哪有空啊,练琴快要忙死啦。”
许沐子掰着手指数着,说自己这个星期还要参加独奏表演,五月份和六月份都有比赛。不过,六月初比赛结束,她就能回国待一段时间。
那天天气很好,许沐子数完这些,问邓昀到底来做什么。
她知道他在和朋友们在研究什么项目,偶尔也会去其他国家。就像在墨伽洛斯的偶遇,以为他这次也是恰巧到了附近的城市,才会顺路过来。
邓昀说:“来看你。”
最近机票涨价涨得不像话,许沐子狐疑:“真的假的?”
“真的。”
“你不会是把我说飙车的事情当真了吧?”
“有点吧。”
把人骗到千里迢迢折腾这一趟,许沐子有些过意不去,但邓昀真的来了。
她一下子兴奋起来,又听见邓昀说,他只待到晚上,最晚班航班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