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龙引——王贪爱【完结】
时间:2024-07-13 14:41:14

  说起孔文质此人,本来是考科举出身的书生,谁知道朝廷大势已去,群雄割据、潢池弄兵,二十四道豪强、三百六十州烟云。孔文质也去投了高祖李忧情旗下谋大事,可高祖却嫌弃他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书生,只让他做了个后方押送粮草的小吏。谁知突厥的哈丹巴特尔部,打得高祖手下大将节节败退,孔文质就这么一路押送粮草,一路收拢残兵,却依靠地利与阵法,死守关内不退。
  那是十一月底,孟追欢将小梨子串了串用炉火烤,房间内全氤氲着果香,“国公你呢,从前是十年寒窗苦读的书生,又跟着高祖打天下受尽了苦楚,我呢,是国公最看不上的靠着联姻荫官、子弟弄权的世家大族出身,咱们有什么好谈的呢?”
  她此时已即将临盆,孔文质则将毯子往她背后垫了又垫,“那娘子呢,愿意当世家大族弄权的子弟吗?”
  孟追欢沉默了许久才将将开口,“可是我觉得,天下之弊在于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子弟,靠着父辈门荫,便可获散官头衔,而后在国子学、崇文馆念书,礼部考较,便可入朝为职事官
  职事官:执掌具体政务的官员;散官:表示官员等级的称号
  世家子弟多疏于文书、囿于眼界、缺少德行,为朝廷之祸……”孟追欢对着他眨眨眼,每次她想恶心孔文质便会叫他夫君,“就像夫君心中的我一般!”
  孔文质为她扒梨子吃,“可你夫君我觉得,天下之弊在于寒门冗员。”
  孟追欢吃那香梨吃得口齿生津,“书生又不会舞刀弄剑,有什么可怕的?”
  “书生们觊觎仕途,总怀着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美梦,不死不休。”孔文质递给她一方手帕,“当年陪着李忧情造反的,都是书生。”
  孟追欢叹了一口气,“所以,从前每年进士不过二十人,到了我朝,却要开几百人,不是为了纳天下英雄进我彀中,只是为了绝书生觊觎之心。”
  “那当年那些陪高祖打天下的人呢,怎从未听过有哪位将军是读书人出身?”
  孟追欢从未见过孔文质这样的神色,他似是悲戚得不能自已又像是在笑,“他们全都死了,为了绝他们的觊觎之心。”
  “他们没有死在烽火胡缨、进生退死的祁连山下;也没有死在马革裹尸、以身许国的斡难河前。他们死于朝堂,死于和他们一起打天下的君王。”
  孟追欢望着他的眼睛,希望从他如古井般毫无波澜的眼睛里望透这个宦海沉浮了半辈子的男人的一生,他却没说什么,只是还是如往日般戏谑唤她娘子,“娘子我这不还没有死吗,幸好李忧情知道我是个只会守城的闲人。”
  自那之后,在人外两人是相敬如宾的和谐夫妻,在人后只当是一同吃饭喝茶的茶酒之友。孩子出生在腊八之节,马上便是新朝第一个年,孔文质便说,“孩子就叫祚新,孟祚新吧。”又为免长安城风言风语,说是永隆元年,三月初七、辛夷初谢、桃花始开的日子里生的。
  月色悄然落下,天显现出曙光来。孟追欢忆及前尘往事,辗转难眠,将她的侍女赤豆喊来,“我感觉天气凉了,你往掖庭送床被子。”
  赤豆握住了她的手,“夫人莫怕,等风声过去了,咱们就将小阿郎接回来。”
  孟追欢心里想,这段风声怕是要吹的大明宫底朝天才能过去,却也没说话,只是将赤豆的手攥得更紧。
  “再不计,总还有李承d……他总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
  孟追欢忙伸手捂住了赤豆的嘴,她只怕隔墙有耳。
  八月初,李承d的明光军围陷长安,孔文质跳太液池殉国、她姨母自焚于花萼相辉楼,却要她务必保下李云珞的性命,她第一计命人在乱葬岗寻了一具小儿尸身,伪造出母子具死于火中,第二计李承d定会大肆搜捕出逃人员,而收押罪臣子女的掖庭则会灯下黑,第三计也是她最不想使得一计――她将本该在掖庭的小皇帝与她的小儿相换,是赵氏孤儿
  赵氏孤儿:杂剧,剧情是春秋时晋国上卿赵盾遭到大将军屠岸贾的诬陷,全家被杀。屠岸贾搜捕赵氏孤儿赵武。赵家门客程婴与老臣公孙杵臼定计,用自己的孩子顶替赵武受死。
  之谋。
  孟追欢为人母亲,怎么会甘愿自己的小儿赴死,她曾欲在长安城中搜寻年龄长相相似的男孩,以钱财买其性命,替李云珞赴死。可是孟祚新听到此却说,“阿娘,儿子却觉得皇帝之命不比百姓之命贵,怎可以黄金买卖?”
  孟祚新年龄虽幼,但口齿却很清晰,“我愿前往掖庭,替代姨舅父。”
  姨母养她成人,临终之托,她本可为此托赴死,可是若要她小儿的命,她却犹豫。
  “阿娘不要做有忠义却一生余恨的程婴,也不要云珞他做背负仇恨一生无法超脱的赵武,”孟追欢摸了摸孟祚新的脸颊,“我要你们都活着,都追欢逐笑的过一生,就像你们爷爷写得诗一样,新新相信阿娘吗?”
  孟追欢摸了摸自己的鬓角,昨日在角门处,李承d刚刚亲过这里,“只希望你不要恨我。”孟追欢如此这般想到。
  天光大亮,山外云开,李承d缓步步入国公府宅院时,孟追欢正躺在回廊下晒太阳。
  “你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俩之间的龌龊事吗?”
  她虽说未曾服丧但也寻了淡色衣裳来穿,在鬓前别了一朵小白花,李承d捏捏她的脸颊,心道要想俏、一身孝也说的不错。
  “那倒比不上夫人,逢人便称是荆国公未亡人,”李承d交腿便坐在她身旁,“夫人弄得,我麾下人尽皆知我与个寡妇不清不楚。”
  “我阿爷一进长安城便招我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说我欺辱忠臣遗孀、玩弄世家女儿,乃少廉寡耻之人。”李承d用指节轻轻搓磨着孟追欢的嫩肉,“这不就是夫人想要的吗?”
  李承d心里清楚,天家父子、兄弟不可以常情待之。他破入长安这样的功绩,要真是一路不抢不掠、爱民如子,他那远在千里外的父兄才会觉得他窥伺皇权王位、貌恭而不心服。他未曾入主大明宫而是驻扎于外城郭,给足了未来的皇帝太子脸面,不过和他老情人叙旧,他阿爷也不能真拿军法罚他。但也不妨碍他拿这话逗孟追欢为乐。
  “今日主军入大明宫,牙璋虎节无不骇然,骖驾驷马震慑朝廷,将军怎么未去?”
  “陪圣人入主含元殿是太子该干的事情,我从不在别人在最志得意满的时候扫兴。”
  “这就要看你阿爷是想做个名正言顺的君主,还是个遗臭万年的反贼了。”李承d听她这话说得大逆不道,皱了皱眉,她却坦然说道,“长安城的世家才不认什么马背上打来的天下。”
  “我要是你,眼下第一要紧事,是劝你阿爷去昭陵祭奠高祖英灵,并要拿出十足十的作派来,自己此番带兵入京,是如檄文所写的般‘除司晨之妖后,清邪崇之奸佞’,而不是要做那抢侄子王位、逼死嫂子的恶人。”
  李承d觉得自己真是天生贱命,上半辈子为她做牛做马,下半辈子还要听她颐指气使,他冷着脸跨步起身,孟追欢拿手扯他袖子,“怎么才坐了半刻就要走?”
  李承d捏捏她脸上的软肉,“入宫给你挣荣华富贵去。”
第8章 :名正言顺则事成
  李承d领兵刚入长安城时,为了种种顾虑只驻扎在城外,只在禁军投降的第二日夜里,他突闻兴庆宫花萼相辉楼起大火,孟追欢又常年在兴庆宫帮她姨母做事,他心忧虑于她,就领了一队精锐入城秘密救火,虽然抢救及时,但也只见一女子焦尸,尚未烧透的半张脸也与薛观音对得上。
  二日,兴庆宫的宫人却来禀报,说太后小皇帝皆自焚于花萼相辉楼中,李承d知道这里面少不了孟追欢的手笔,但他存心为她遮掩,他也只当是二人皆死。寻了两口上好的楠木棺材,将薛观音与高祖皇帝合葬了,小皇帝的皇陵还没开始着手修建,只能暂时停尸于佛寺,由僧人唱经祝祷,修好后才能下葬。
  今日他进宫,他阿爷想来是要盘问此事。
  浴堂殿中青烟寥寥,他嗅了嗅,没成想他阿爷已经点上龙涎香了。
  他的异母哥哥李承珩正坐在曲足案前由侍女为他斟茶,李承珩斜睨了他一眼,还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老样子。“我听说薛氏妖妇自焚的时候,二郎已入大明宫?”
  这人还是爱在言语间给他下套,倒说的像他抢阿爷一步先行染指了大明宫一般。
  李承d对着上方行了个插手礼,“我奉令将薛氏母子囚禁于兴庆宫后,便退守外城郭,那日夜间花萼相辉楼起火,宵禁颇严、无人出城禀告,第二日我往兴庆宫查看,才知薛氏母子已死。”
  “是么?”李承珩笑着让侍女为他斟茶,“不是大哥不相信二郎,只是薛氏向来狡诈,谁知是不是在行金蝉脱壳之术?”
  “我已命长安城中仵作验尸,确实是李云珞母子二人不假。”
  “二郎倒是对他们母子很是恭敬,不仅将薛氏入昭陵合葬了,还帮小皇帝找和尚诵经祈福。”李承珩对着上方拱了拱手,“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圣人决断,要开棺验尸核明身份啊!”
  李忧民没说话,只是倚在禅椅上,眼光在两儿子间扫视,不发一语,未说验,也未说不验。
  李承d突然想起昨日孟追欢对他强调的“名正言顺”四字,立马起身,拜伏在地,“大哥失言,儿替大哥请罪!”
  李承珩心想自己这二弟是乍然与老情人相逢人魔怔了在说些什么疯话,他阿爷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倒是说说你大哥有什么罪?”
  李承d抬起身道,“我们起兵,是要‘除司晨之妖后,清邪崇之奸佞’,而不是要做谋逆的反贼,大哥却在名分未定的时候对口出狂言,竟然要开高祖的棺材,验先皇的尸身,实在是大不敬之语――”
  “薛观音虽是牝鸡司晨、祸乱朝纲之人,但是高祖皇帝临死前下旨要薛氏与其合葬,高祖之旨万不能不从。先皇更是以万民为心,奈何薛氏把持朝政,想德被八荒而不得,如今突遭大难,陵寝未完,”李承d对着李忧民再拜,“我等应祭祖于昭陵以慰高祖英灵,再为先皇修缮陵寝,好生安葬,缓行登基之事才能名正言顺、不落口实。”
  李忧民沉默了半响,终是点点头,“那修善陵寝的事――”
  李承d不搭话,只是转过头看着李承珩,李承珩抬头发现李忧民也在盯着他,顿时出了一背的冷汗,随他弟弟跪倒在殿前,“儿子愿领命为先皇修缮陵寝,定让先皇风光大葬。”
  李忧民而后便将李承珩遣走了,独留李承d在殿内,又让他坐到他面前听事,他瞅着他阿爷的神色,不知道这番名份论,他阿爷信了几分。李忧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前我只觉得你大哥稳重,没想到你却有这样顾全大局的时候。”
  李忧民让侍女给他斟了茶,他却未喝,“阿爷,能不能来点酒?”
  “才说你稳重,”李忧民敲了敲他的脑袋,“回去再喝,在浴堂殿喝得醉醺醺的,那是什么事?”
  “不是我喝,是给阿爷你喝,你喝点酒心情好点等会儿打我打轻些。”
  李忧民叹了一口气,“说吧,你又犯什么事儿了?”
  “我有一个孩子。”
  李忧民一口茶在口险些喷出来,想了想自家老二确实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只是前些年被打仗耽误了,他平复了一口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管什么身份你就纳进门吧!”
  李忧民又担心地问他,“孩子几个月了,别等肚子大了进门的时候闹笑话。”
  “孩子快六岁了,倒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现在还在荆国公家里。”
  李忧民听了这话顿时火气往上涌,他抽起桌上的砚台就要去打李承d,李承d怕他阿爷真打,赶忙往殿外跑。李忧民声如洪钟吼道,“快六岁了,你那时才多大,你也好意思说,我这张老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合着你刚来长安城,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孩子妈了是吧,算算日子,还没征突厥的时候,你俩就好上了吧?”李忧民将他堵在门口,他也不跑,只是拿手抱着头,李忧民也不能真拿砚台打他,只是一下一下地拿手抽他背,“还让别人给你养孩子,这样丢人现眼的事你也做得出来?”
  李忧民打了几下打累了,便抱着手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他抬起头看他阿爷一眼,“那孩子和孩子妈进门的事儿……”
  “你做出这种没羞没臊的事还想进门,想都别想,就养在孔文质家,被朝中人知道了口水能把咱们父子俩淹死。”
  “好吧,那就这样吧。”李忧民正想他儿子今天怎么连犟嘴都不犟,就听李承d说道,“那我只好和荆国公夫人再生一个了。”
  “你还想再生一个?”李忧民顿时又往他背上打一下,“荆国公夫人那是个寡妇――你还想去寡妇家里偷人?”
  “那阿爷你说怎么办,你又不许我认儿子,也不许我生,我总不能绝后吧?”李承d摊摊手,他倒不在意什么有后不有后,但这招数无赖归无赖,却是对付他阿爷最为管用的。
  果不其然,他阿爷叹了一口道,“行了行了,我真是天生为你们操心的命,你这样,你先回去和孟家那姑娘说,让他小孩先假死了,你再把小孩接进来,就说是你流落在外的孩子,阿娘也没了。孩子假死后,我下一道旨,说体恤她忠臣遗孀,又痛失爱子,给她封个什么诰命,再等风头过了你再娶她,行吗?”
  “唉,也只好这样了,真是委屈她们母子了。”
  “还委屈,”李忧民拍拍他的肩膀,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臭小子,回去偷着乐吧。过几日记得带我孙子进宫来给我和你娘看看。”
第9章 :行云行雨几相送
  李承珩却十分离奇,自己这二弟怎么突然开窍了,从前是阴阳怪气半天都憋不出一个字的性格,如今竟会在言辞中给人使绊子了。
  他含泪领了替李云珞修陵寝的活,他特地登门向礼部老臣请教形制,对方却一副老夫宁死不臣反贼的表情将他赶了出来;他又往户部核准预算,对方却再三推诿,将他阿爷说好的数字砍了近一半;最后便是找工部讨要工匠了,连一小小员外郎都敢找他气受。
  要知道人要是气不顺,便要找些消遣,他平日里最喜欢玩五弦琵琶,便在崇仁坊内开了一间修造乐器的小肆,偶尔来这里做些乐工活。他今日心中烦闷、便又在此修造琵琶取乐。
  今日肆中生意十分冷清,他这铺子是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
  寻常人家所用琵琶多为四弦,乐声单调、音域狭窄,而权贵所听之琵琶,要用紫檀木为音槽,其木致密、出声高亢;又要嵌上螺钿,用螺壳、海贝磨成宫中所爱的花鸟纹样,还需薄得不毁损音质;琵琶弦则要用精挑细选后的蚕丝加以拧绕再由经验丰厚的乐工一遍一遍调试,这精妙的五弦琵琶,还真只有他这一间铺子能修,修一次也所耗颇巨。
  临近傍晚才走进来一个身着石榴裙、头戴乌罗帽的丰腴美人,将怀中的琵琶递给他,“那日不小心摔了一下,音便不准了。”
  那琵琶却是个曲颈四弦琵琶、木头也不过是最普通的松木,原来是琵琶弦松了,凡是会弹琵琶的人都知道只消拧紧就是,犯不着专门跑来这样一家贵价铺子来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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