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龙引——王贪爱【完结】
时间:2024-07-13 14:41:14

  “我不去侍权贵,难道要等着全家被诛九族吗?”孟追欢将那张纸拍在她阿爷的书案上,就踩在胡凳上,将披帛往房梁上挂一副现在便要上吊的样子,“李承d入长安的那一日,我们全家都就都吊死在城门上好了,也让天下看看我们的文人风骨。”
  孟白甫刹那间酒就醒了,忙将她从胡凳上往下抱,又往外喊人来,“写就写,这诏书我定写得行云流水、字字珠玉,女儿你快下来吧!”
  孟追欢见他同意了便不再刺激他,只是站在一旁为他研墨。
  孟白甫却未曾动笔,只是伏趴在诏书上,过一会儿便传出呼噜之声,似是醉倒了,孟追欢叹了口气,为他盖上披风,这才出了门。
  这世上有人怕诛九族,自然也有人不怕,郑忍耻就是其中一位。
  论天下文章,诗词以孟白甫为首,骈文却以郑忍耻为佳,连在大理寺牢狱中骂人,都要骂出“乱臣贼子,大盗窃国,奸佞宵小,宁死不臣”这样的话,非要效仿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硬是准备把自己饿死。
  这人和她夫君孔文质,却大有渊源――那真是在澡堂子里遇见了都要光着身子互抽八百个耳光,再顺手将对方的洗澡水换成热油的关系。
  庞涓、孙膑比不过他俩的切骨之仇,司马光、王安石没他俩政见相佐,在他俩面前牛僧儒、李德裕也勉强能算莫逆之交。
  孔文质大行均输平准之法,这人就出来说“与民争利、敛财无术”;孔文质极力倡导简明黜陟,这人就说其“包藏祸心、结党营私”;孔文质劝课农桑、效法青苗,这人便说“祖宗之法,万不可废”。死对头当前,郑忍耻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
  大理寺的牢狱中溢出一股酸腐气息,此处虫鼠O@、苔衣茂长,郑忍耻却坐得好似广殿台阁、金榻玉椅。
  “老母早死,妻已改嫁,儿女早夭,九族之内,只有老夫孑然一人。你们要诛九族便诛!”
  啪啪啪,孟追欢连拍三巴掌,神色高傲,“老东西,你总算要死了。”
  郑忍耻终于转过头来看她,“呵,原来是你。孔文质这样离经叛道之人都敢殉国,老夫自然不妨多让。你不必来看老夫笑话。”
  “来人呐,郑相公
  对宰相的称呼。
  要自裁殉国,你们大理寺的还不将白绫毒酒奉上?”孟追欢对外面大吼了一声,大理寺的人只当她是小人一朝得志便来奚落郑忍耻,自然是不会听她的。
  孟追欢边拍手边在他的地牢边转悠,“郑相公啊,既然你快死了,我也不彷告诉你,你也知道,我的老情人李承d呢,马上便要做王爷了,我们俩个你侬我侬,两厢情笃……”
  郑忍耻破口大骂,“寡廉鲜耻!”
  “我夫君以身殉国,可惜太液池水冷,妾身不能以命相随,”孟追欢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我自然是要继承亡夫遗志,均输平淮、贡举改革、青苗之法,我已一一向将军释明,如今正好,阻拦变法者已死,可见变祖宗之法已是大势所趋。”
  “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郑忍耻手拔住栏杆向孟追欢呵道,“你为妇人之身妄议政事已是大为不妥,还想变祖宗之法?”
  “郑相公,那这样吧,等你到了地府,你在阎王面前写个折子,”孟追欢又想了片刻,“不过死人似乎都是用托梦的,圣人他老人家人老了觉少,你托梦的时候别说太多废话免得说不完。”
  “你不过是设法相激,让我出来为这群反贼做事!”没想到这老郑头,却没她阿爷好骗。
  “我就算是设法相激,也要看郑相公愿意不愿意吗?”孟追欢伸手将笔墨纸砚放到他的桌案上,“圣人李云珞自觉德不配天已禅位给皇叔父李忧民,这继位诏书郑相公可要写?”
  郑忍耻只是将头埋得低低的,说不出一个字来,孟追欢将自己准备好的食盒放在地上,转身便离去。
  待孟追欢将那份由郑忍耻和孟白甫联袂所写的继位诏书放在李忧民桌案上的时候,已经是几日后了。
  李忧民拿到了却未读,只是对着她笑了笑,“我这人在读书上没什么天分,就算这读了天下第一大儒的文章,也说不出哪里好的来。”
  李忧民的桌案上摆了一盆花,却是未开的蜡梅,他用一把小剪子修理着蜡梅的枝叶,“长安城的世家大族在冬日里,会用肉汤养花,花朵盛开而瓶子却不会被冰水涨至开裂。我和哥哥从前是泉州卖鱼翁,才不懂这些长安城的风雅,我们只知道肉汤好喝,便将花扔了、瓶砸了、汤饮尽。
  肉汤养花:用淡肉法,去浮油入瓶插花,则花悉开而瓶略无损。《瓶花谱》中所载的方法。
  ”
  “那些世家大族暗自笑我和哥哥,卖鱼小儿不知肉汤与花瓶孰贵?我就用花瓶的碎片将他们的喉咙都割了。”
  李忧民将小剪子递给孟追欢,示意她去修剪花枝,“肉汤与花瓶孰贵,不是赏花的人决定的,而是握着刀的人决定的。”
  孟追欢面对着这些未开的花苞却没有动手,李忧民却伸手一扯,将花枝折断扔到桌案上,“怎么不敢剪呢?我说你们这些拿肉汤养花的人,根本就不入流。”
  “荆国公夫人还是早日回家待嫁,等着做皇家的儿媳妇才是。”
  “可臣却觉得,肉汤与花瓶二者却可兼得,”孟追欢对着李忧民伏拜了下去,“肉汤糜费颇多,臣家中耗费不起,但臣家中有一娴熟花匠,会于白日将花瓶置于南面临光之窗,夜中则放于床头近人,也可使瓶中之水不冻,瓶亦完好。”
  孟追欢望着李忧民便道,“可见只要用对了人,肉汤与花瓶可兼得。”
  李忧民却笑而不答,指了指后殿的方向,不过示意她去看看李承d她阿娘。
  孟追欢幼时与李承d斗鸡纵马、悠游奔走,却不曾与宇文飞燕打过什么照面,只知道对方是个爱喝奶酒、吃羊肉的鲜卑女子,连带着李承d身上都不时带着羊膻味儿。
  如今朝堂上为皇后、太子一事争得风起云涌,这人却还在殿内生火烤着羊腿,烟熏火燎、肉味冲天。
  孟追欢随手将花瓶递给旁边侍奉的婢女后,便挨着宇文飞燕坐下,“紫宸殿日日吵嚷,可有扰了娘娘这后殿的清净?”
  “他们吵便吵,等吵出个结果来,我正好搬出去。”
  孟追欢从小便在党争中长大,只知道后宫中人说话要留三分意,交由下面人揣度的,而不知世上还有宇文氏这样说话就是说话,字面意思就是字面意思的女人。
  只能在心中想道,她这是什么意思,是暗示上书为她们母子二人言事?还是坐山观虎斗,垂手收渔翁之利?
  “李承珩一脉的官员说要请皇子珩生母尸骸入皇陵安葬、追封为皇后,是在大为不妥……”
  宇文飞燕将羊腿翻了个面,叹了一口气道,“人都死了,怎么还去刨别人祖坟呢?”
  “李承珩还在朝中大放厥词,说娘娘为继室,要往他阿娘的坟前祭奠参拜,全然不顾尊卑伦理,”孟追欢对着宇文飞燕微微福了一福,“妾会与薛氏、孟氏门下举子言明,上书劝谏圣人的。”
  “是啊,全然不顾伦理尊卑,”宇文飞燕听了这话却很是气愤,“李忧民他年纪这么大了,肯定没几年好活了,到时候我便要嫁给李承珩,到了坟头我该叫阿姐、还是阿娘呢?”
  孟追欢心头气血一滞,李承d他阿娘这一支鲜卑人――竟还保留着父死嫁子,兄死嫁弟的习俗?
  宇文飞燕盯着烤焦了的羊腿暗自神伤,“他又向来和我不对付,这成婚后日子怎么过啊?
第12章 :东风卖笑倚门时
  “在想什么呢?”
  “在想等你死了,我不会要嫁给你哥吧。”
  李承d来到孟追欢房中时,她正一只手撑着下巴,对着灯花微微出神,李承d对她还是那副老样子,“云珞退位为太上皇,会常住于太极宫,我们也可以时常去探望。”
  俄而,李承d身子又僵了僵,“欢娘,我们分开吧。”
  孟追欢一愣,“李承d,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孟追欢将两个孩子对换身份后,她想过李承d质问她、诘责她、一段时间不理她,却唯独没想过是这样一句风平浪静的“我们分开吧”。
  “欢娘,我累了,你总得让我歇歇,”李承d沉默了半响,“我如今只想守着阿新平安长大,守着我们的秘密永远不被人知晓。”
  “那好啊,李承d,”孟追欢吹灭烛火,她怕李承d看到自己的泪花,漆黑一团中她缓缓说道,“从今往后,我们各自嫁娶,两不相干。”
  供养石窟低矮,他佝偻曲身只为描摹她的脸,如今她就在黑夜中低低啜泣,他却再也不敢看了。
  李承d将自己的虎口掐出一道道血痕,咬牙道,“某麾下都是武夫粗人,朝中各方势力虬结,还需要夫人多加指点。”
  孟追欢话中似是带了哭腔,“长安诸事繁多,还要请王爷照拂,”
  李承d照拂、孟追欢指点,从今日起,他们可以是促膝把酒的多年老友,可以是连宗结派的朝中朋党,就再也不是念过催妆诗、结成铜镜钮、饮尽合卺酒的爱人。
  孟追欢昨夜蜷缩在被窝里泪水止也止不住,今天却要强打起精神开门迎客。
  从前她姨母薛观音得势之时门庭若市,仕人攀附谄媚、逢迎巴结,如今门前却鞍马稀少、冷落凄清。
  幸而薛观音颇爱培植旁支学子,供养读书、举荐入仕,因此如今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官员也有二三十数,虽都不身居高位,但在大梁官场人人都能写折子,人人争当谏臣的风气下,一人一口唾沫也是能淹死人的。
  孟追欢召来这些人,只说让他们写折子大行立长论,对李承珩多加溢美之词。世家大族虽不会明面参与夺嫡之事,但私下为皇子招兵买马、亦步亦趋的事儿从来只多不少。这些人受薛观音、孟追欢恩惠颇多,自然大举联合同僚进言。
  这么一去二回,如今大梁官场上为着立储一事也算是人声鼎沸。
  不久后,孟追欢竟收到了李承珩的帖子,邀她去平康坊南曲饮酒,从前都是她拿别的男人取乐,敢以她为乐的,李承珩倒是第一人,孟追欢叫来府上打手,准备好生会会李承珩。
  ――脂粉华妆、瑰逸艳色,平康坊是销金窟、也是烟花地。
  平康坊的假母见惯了穿胡服的娘子,待到她出示了帖子,就将她往席上引。
  那是一清幽敞亮的厢房,窗印梅花、炉烹雪水、抱月琵琶,李承珩惬意地随着乐声哼唱。
  孟追欢心里清楚,李承珩再荒唐也不会叫她瞅见他的风月事,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李承珩喊她过来坐下饮酒,只说要行个酒令,他做“明府”,喊她做“律录事”
  酒令中,有威望的人当监令,负责监督整个酒令活动,大家以称呼县令的尊称叫他“明府”。“明府”下面有两个人,“律录事”和“觥录事”。
  。
  在酒令中,律录事专管负责宣酒令、判对错,一般都是名妓们的专职。
  孟追欢在心中白他一眼,满桌的名妓娘子,却要让她做律录事,显然是心存戏弄之意。
  李承珩却亲自为她斟了一杯酒,由不得她不当,“便以琵琶为题做一首诗来,我们律录事娘子乃是百代诗人冠冕孟白甫的女儿,由她评判最好不过了。”
  孟追欢面色如常,只当无事,却私底下伸出手到李承珩袖管里,狠狠掐了一大口,他竟也不动,就任由她掐。
  孟追欢右侧坐了一满头玳瑁簪的貌美女子,那人对着李承珩微微颔首便举起酒杯道,“往昔恩情最难忘,淑妃犹怜膝上弦。恩隆宠眷今在侧,不见旧时枕边人。
  南北朝冯淑妃:北齐后主高纬的嫔妃,擅长弹琵琶,史书上的知名祸国妖妃。亡国后被赐予代王宇文达,仍然很受宠幸,冯小怜便写了《感琵琶弦》: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欲知心断绝,应看膝上弦。
  ”
  李承珩看着那吟诗的女子,“玳瑁,你说说看作何解?”
  “连冯小怜这样做得出造桥观战、玉体横陈的祸国之人,都会感念从前丈夫的恩情,”那叫玳瑁的女子望了一眼她,“可惜我朝女子多薄幸,连妖妃都不如。”
  孟追欢将行酒令的竹筹向她一丢,“你这诗意不好,饮酒吧。”
  “冯淑妃当真是一笑相倾国便亡吗,若如此,那还打什么突厥,喊些平康坊名妓往斡难河畔笑一笑,突厥不就溃亡了?玉体横陈之典不知玳瑁娘子是从哪本史书上看来,还是将杜撰的稗官野史当了真,在酒桌上添些笑话出来。”
  玳瑁喝尽了杯中酒,用手肘兑了兑旁边那梳着螺髻的女子,那螺髻女子便开口吟道,“浔阳琵琶成名诗,江州司马泪沾襟。五陵往事抛耳后,独余切切错杂弹。”
  “海螺斗胆以白乐天之诗为题,白乐天诗中所载之琵琶女,年少时容色倾城、追欢逐笑,被五陵轻薄男儿追捧;等年龄渐长容颜老去,便只能‘老大嫁与商人妇’了……”海螺却低低笑道,“听说孟娘子年少时,昔日曾被赵王韩王同时求娶,不知怎么却最后嫁给行均输平准之法,以官行商的荆国公了呢?”
  “你这诗做得不错,”孟追欢握着酒杯浅斟道,“但人倒是不行,却对桌上人口出讥讽之语。”
  “桌上姐妹,谁不是教坊人?谁不是琵琶妓?谁不怕将来有‘梦啼妆泪红阑干’的一天?还是该喝。”
  海螺还欲再辩,却见桌上女子皆愤恨地盯着她,只能饮了杯中酒。
  却又到了李承珩旁边一名叫贝儿的女子,她举起酒杯便道,“略无百金贿延寿,天南地北万里隔。失身胡虏无限恨,凄凄琵琶不得语。”
  “王昭君失身于呼韩邪,甚至呼韩邪身死后还要嫁给呼韩邪之子……”贝娘还强逼出一滴泪来,“侍奉鲜卑这样没伦理纲常之人,当真是可怜至极。”
  李承珩斜睨了她一眼,“贝娘啊,呼韩邪是匈奴人,可不是鲜卑人。”
  “贝娘说错了,孟娘子,贝娘自罚一杯。”说罢便开始饮酒。
  孟追欢轻笑道,“昭君出塞
  昭君出塞:王昭君入宫后不肯贿赂宫廷画师毛延寿,毛延寿将昭君画得不美,得不到皇帝临幸。汉元帝将其嫁给了呼韩邪,又在其死后因为收继婚制,再嫁呼韩邪的儿子。
  ,是因汉廷软弱,无将可用,无军可征,只能以女子和亲换取安宁,昭君出疆,苟利社稷,怎么就成了娘子口中的失身胡虏为无限之恨?娘子确实该喝。”
  孟追欢说完便不再言语,只因她既不以失身胡虏为无限之恨,也不肯如王介甫诗所说的“弹看飞鸿劝胡酒”,她做不了以身殉国忠烈女子,也不肯埋下头颅侍奉新主。
  可惜她琵琶弹得不好,却无法将此中情感宣之于外,也弹不出一首明妃怨来。
  桌上酒令行过,孟追欢一一将她们驳倒,已然醉得不醒人事,她又将手伸进李承珩的袖管用水葱似得指甲掐他,“李承珩,她们是卖笑人,我亦是卖笑人,你也是卖笑人,卖笑人何苦为难卖笑人?”
第13章 :文君新寡怨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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