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非花——人水草木【完结】
时间:2024-07-13 17:19:22

  “好了,”远志说道:“可有笔墨,我要开方。”
  无尘巴结,指了指旁边桌椅,上面一本《金刚经》已经落了沉。远志推开,将纸摊开,在上面写了起来,一张方子是给刘茵的,另一张是无尘的,都交给映翠,冷道:“莫弄错了,哪张是哪张,你都清楚?”
  映翠速速点头。
  此时远志又说:“辛苦无尘师父看好侧门,下一回,我便只从那道门进出了。”她说此话的时候不经意地挪了两步,恰好挡在映翠身前,她面对无尘:“好了,师父且去榻上躺好,我要施针了。”手却背在身后,指间夹着一张纸,叠成薄薄一片,递给映翠。
  映翠眼疾手快,迅速收了下来,藏在袖中。
  远志感觉手上一空,返过身只对映翠说:“行了,你可以出去了。”波澜不惊,声色暗藏。
  映翠快步逃似的离开无尘的住处,一路奔到刘茵的房里。
  刘茵斜靠榻上想要小睡,却被人推醒,醒来时朦胧中见到兴奋异常的映翠。
  “戚姑娘来了!”映翠小声,欢欣难抑。
  “你说什么?”刘茵以为自己妄想。
  映翠又说了一遍:“戚姑娘来了!她还给了我一张字条,你看!”
  映翠摊开掌心,里面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那真的是远志给的吗?
  “姑娘,快打开看看!”映翠催促道,将纸片塞进刘茵手里。
  刘茵坐起了身,战战兢兢地摸着这方纸片,好像怕弄碎了它,她小心翼翼生怕撕破,将纸片折开,再折开,里面的笔墨字迹终于现形,露出了远志落下的笔画。
  “逃。”刘茵最先看到的是这个字。
  “茵姐姐,我与织罗决意已定,金家来之前必带你逃走,我们已有准备,你无需挂碍,人生短暂,青春匆匆,不可再拥枯木聊以度余生,后世不可惧,青山在转机便在。不日我们将在永福庵外等你,在此之前,暗号将留予映翠,切莫声张,唯一次,不可失。远志上。”
  刘茵心中反复默念:“不可再拥枯木聊以度余生……”
  映翠抬眸看她,只见她已经泪如雨下。
  “姑娘……”
  刘茵无声流泪,泪珠滴滴滑落,戳在纸上却成声,正如有些心迹,总会有人知。刘茵以为自己命如枯井,没想到终究老天还是为她留下了泉水。
  “她现在就在吗?”刘茵哽咽道。
  “在,在无尘那里,给她施针。”
  “她之前跟你说过什么?”
  “她说,她改日会在来永福庵给无尘诊脉,来去都走西南的侧门,开过方子,便要我在侧门外支个炉子给无尘煎药喝药,这里有两张方子,我猜白虎汤就是给姑娘你的。”
  刘茵停住眼泪,不再哭了,她此刻全部精神都在分析映翠的话,她想这中间一定有远志留给她的消息:“所以,要走,便也是从西南门走,她们会在门外应我。”
  “我猜,戚姑娘就是这个意思。”
  “她应当还在,你去无尘门外守着,一定要等她出来,她还有事要交代你,你必须一字一句都仔仔细细地听。”
  映翠忙不迭点头:“姑娘等我。”
  远志拔下无尘身上最后一根针时看到了窗外翘首等待的映翠,她想她们应当是已经拆开那封信看过的。她本还要唯恐刘茵又因为什么教条的道理拒绝她们,可当她看见映翠的时候再也没有这种多余的念头了。
  她只觉得,她们如今是一体的了,她们即将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不,是天塌地陷。
  可是她们已经来不及在乎了。
  远志努力克制住自己亢奋的心情,装作一个刻板无情的大夫。她走到窗前,嘴上对无尘说着无心的关照,目光却舍不得离开映翠。她推开门,映翠还是在一边,永福庵人迹寥寥,无人走动,没人见证这一场逃亡的预谋。
  远志转过身,此时无尘已在身后,她对她说,其实是给映翠听:“后日晌午我会来,记得……还有,邪气淤积之处万不可去。”
  她眼下与所有冷静得近乎无情的大夫没有两样,利落地转身要走,却抬眼,望见远处站在阳光下目送着她的刘茵。
  刘茵抬起手,手里拈着一块浅色的绢帕,她奋力地挥着,绢帕在她手中像只飞舞的蝴蝶,马上就要向她飞奔而来。
  远志眼眶红了,她不敢再看,却听见无尘终于合十行了礼:“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似乎是念给远志的那颗心听的。
第二十六章
  永福庵佛堂念诵声声,比丘绕佛步履徐徐,刘茵的院子只有风吹树叶沙沙响,好像世间所有声音都在她的心跳里,那心跳实在太猛烈,以至于让她一早上都没能吃下东西。
  “映翠,”她开口:“她们都在绕佛吗?”
  “是的。”
  刘茵点点头,过了会儿,终于问:“她真的会来吗?”
  映翠心有灵犀,知道刘茵所问何事,也知道此时刘茵是如何不安,于是说:“姑娘,你还记得那封信上戚姑娘怎么说的来着,唯一次,不可失。戚姑娘、顾姑娘都是为了你才冒这个险,她们一定会来的。”
  刘茵舒了一口气,好将胸口堵着的忐忑都呼出来。
  也是,不能再想这些了。
  晌午前,永福庵的比丘要做的功课很多,绕佛后要止静,止静后要回向,而后才到斋饭,这一长段的时间,漫漫无际,映翠和刘茵都不知无尘是否真的愿意为远志开着门,刘茵的希望会不会落空。
  映翠掀开门帘,悄悄探出头,见四下无人,几乎是跑着到了偏门处,轻轻推一推,果真没有落锁,她心里呀的一声欢喜,再往外推,似乎能隐隐看见树后果真停了辆马车。她几乎要叫出声,赶紧捂住了嘴巴,飞快地又跑回去。
  她冲进屋,不敢高喊:“姑娘!姑娘!”拉起刘茵的手往外拽:“她们来了!快!”
  刘茵几乎是跳起来,恨不得自己有双翅膀,已经快要飞起来。她疾步走到房门口,却停住了,最后回头望去,再看一眼快要过去了的生活。她什么都没有带走,桌上的经文还是昨夜誊抄后的样子,连砚台上干涸的墨迹都留着,床上放着的狐狸毛,旁边洒的红米,那是她为了逃跑做的假象和骗局。
  但这一切马上都要和自己没有关系,它们已经足够称为往事,与她一刀两断了。
  映翠打头阵,挡在她的身前,刘茵只觉得自己再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跑着。眼前的侧门,那样小,那样简陋,却是她重新开始的门,只要走过去她的人生就都不一样了。
  远志就在那里,守在那侧门旁的远处,她看到了,一如她所想象的样子,永远是孤冷的容貌下有一个赤诚的心,她向她点了点头,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但是她们都知道,这一刻对她们而言有多么重要。
  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映翠指着马车的方向,催促着刘茵快些过去,门口的药炉被踢翻了,污了她的裙摆,她本不想去管,但还是将它扶起来,再轻轻地不动任何声色的将侧门关上。
  寂静了,一切都寂静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和刘茵一样,眼中只有那辆顾家的马车,朝着它一直跑,最后一气呵成地上去。
  “快,”天香掀开车帘,探出头,催着赶车的小厮:“阿奉,快点走。”
  在道上马车摇摇晃晃,不敢快也不敢慢,路过的人只以为又是平平无奇赶路人,却不知道在那里面,她们正在想风雨走去。
  她们看着永福庵的屋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刘茵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好像那座庵连带着刘家金家的故事,都和她告别了。她不是伤心,只是有些感慨,好像自己从来都是在一个错的世界,然而自己却不知道,仍苦苦遵守着那个世界的规则,也不知道现在看清算不算晚。
  她再也不想看到那座庵,她转过身,前面是条小道,旁边是一条细小的河,野花烂漫,是晚年的盛开,就像现在的她,已经成了妇人,却还在找自己的路,但她也已经不怕了。
  车在一处宅院门口停了下来,刘茵下了车,宅院的门很小,从外面看去,和江州城小富之家的门相差无几。
  “这是顾家的别院,小姐嘱咐过不能露出行迹,我们便在后门停下了,刘姑娘,先进去吧。”天香说道,她已经先为她们打探好了。身后阿奉也很是识相,看她们进去了,才牵着马车停到别处。
  院门推开,里面别有景致,种着虞美人和海棠树,还有池塘,池塘旁围着假山,假山后还有一排竹林,清雅幽静,像诗里才有的闺门。
  “像是织罗的喜好。”刘茵道。
  天香附和:“小姐说,此处是留给刘姑娘养病的,特意将原来带香的花都移走了,换上海棠。她说姑娘家多摆弄花花草草,心会静,也会清,身体也会跟着好。”
  天香说的大白话让刘茵觉得可爱,她浅笑:“你们小姐费心了,这让我如何是好。”
  “不费心不费心,我们小姐视刘姑娘为姊妹,为了姊妹,这些算什么?”
  刘茵一低头,映翠看出她的眼眶又开始红了:“天香,我们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恰好,天香将她们带到里屋,打开了衣柜,里面已经放上一年四季要替换的衣服:“衣服、鞋、文房四宝,小姐能想到的都已经提前布置好了,刘姑娘只管安心住下便是,小姐还为姑娘配了两个丫鬟冬卉、春雪,她们在厨房忙活,还有两个小厮阿才和阿昕,他们的为人小姐都考验过,若他们照顾不周,让映翠与我说就是,我隔日就会过来一趟,看看要添什么用什么,小姐说过,让刘姑娘把这儿当自己家,不可太拘束了。”
  这是什么话呢,刘茵已觉得自己亏欠太多,此时只有庆幸和感动,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要求,即便是住在草堂,也已经是莫大的福气。
  映翠跟在刘茵身后,见她顾盼间含泪不语,最后才听见她哽咽着道谢,反反复复,总也不够似的,不免心中感慨万千。
  说话间,正门却开了,刘茵本要警觉,天香却先道了:“小姐来了。”
  刘茵直越过天香身后望去,织罗已至,身后远志也在。刘茵走了出来,不管不顾地,径直朝着两人跑去,她的心情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轻盈,什么不愿想,什么包袱都不要了,她一把抱住她们,紧紧相拥的时候,恨不得让自己的心和她们的熔到一起去。
  从永福庵出来的一路忍着的眼泪,终于如溃堤般流下,她喃喃道:“终于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织罗反手轻拍她的背,安慰着:“都好了,过去了,会好的……”
  三个人凝噎,心中百感交集,似乎是过了百年。
  刘茵卸下了身上的力,靠在她们身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心,她抽抽噎噎,差点是将所有此前不敢流的泪都流尽了。
  流尽了好,就不再哭了,以后都不会有眼泪了。
  连芍药、天香都动容,默默拭泪,天香回头看,映翠早已泣不成声。天香心中暗叹,这丫头自己瘦得风吹就倒,和主子一样苦命。
  刘茵哭了良久,才和她们依依不舍分开,此刻才看清了三人的鼻子都哭得红红的,像台上的丑角,织罗肚子咕噜一叫,三个人都笑了。
  “快进去坐,哭成这样,都该饿了。”远志道。
  “对对,”天香这才想起:“冬卉春雪已经备了菜,快随我来。”
  三人饭厅落座,刘茵时隔多日总算见了点荤腥,净过手,远志往她碗里夹了一口菜,才说:“菜式我也和冬卉交代过,你病要调养,有些食材不能用,许多东西都要忌口。”
  “明白。”刘茵点点头,或许是心情好了,胃口也好了,几口下肚,又聊了些话,日子好像回到过去在顾家时的样子,她们只是做了场逼真的梦。
  饭毕,刘茵回到屋里,几个丫鬟悄然退了出去,好留三个人说话。梦醒了,尚有许多事要问,要想,要解决,大家心知肚明。
  冷静下来的远志忍不住要拉开刘茵的衣襟,却看到她胸口的红色斑块不消反重了,还蔓延开,又多生了一些。
  “到底怎么回事……”远志不解。
  刘茵拉起衣襟,担心道:“会是疫症吗?会不会传到你?”
  “不会,疫症不是这个样子,也不是你的脉象。”远志道:“无论从何处判断,阴阳毒都是确证的,可是我也是按照医书配的药,为了你喝了却总是不见好呢?”
  “可是这段时间郁结之气不舒,在永福庵又不曾好休养的缘故?”织罗问。
  “确有这种可能,但我已对此调了方子。”
  刘茵却笑:“哪儿有那么快呢,我只是才见到你没几天,怎会有这样灵妙的药,一喝就病除了。”
  “就是就是,”织罗也说:“现在在别院,心放宽了,身子总是能好了的……你呀,总是会将情况想的那么坏,你看茵妹妹出来,不也很顺利么?”
  远志听在耳,也点头,事实是如此,可还是开心不起来,更放心不下,脑子里频频回想戚思宽说的话,忘也忘不掉。
  她不能接受她们费劲心机带刘茵逃跑,还是不能落得个圆满的结果。可是看到刘茵终于又会笑了,织罗也这样高兴,她真的不忍心对刘茵说出实情,她开不了口。
  甚至,她还会有一线希望,或许只是她的医术不够高明,她不成,还有戚思宽,戚思宽不成,还有李济,若如此都不成……
  不会的。远志想,她们如今能走出永福庵,就是老天在帮,老天帮了一次,就一定会有下一次,她不能在事还没做时就已经认了输,所有的困都有解的时候。
  她重将笑捡了起来,像以往一样。
第二十七章
  远志沉浸在刘茵的劫后余生中时,完全不知戚家二老正和宋媒婆大眼瞪小眼,两个人对宋媒婆来意心照不宣,戚思宽不管是看不看得惯宋媒婆,说到底远志的喜事,她也是中间人,所以这一次对宋媒婆多少比上回也客气了点,僵硬地给了几个笑脸。
  宋媒婆二登戚家,进门还是不改本色,只是啧啧称赞,就是迟迟不入正题:“要不说戚家医馆在江州有口皆碑呢,二位真是持家有道,给客人看茶都有讲究,我不得不服呢。”
  闵婉抿嘴附和干笑几声,夸奖的话快听烦了,才问道:“宋媒婆要是喜欢,戚家有多少茶都管够,只不过,您此番恐怕不光是来喝茶的吧?”
  宋媒婆眼波一转,道:“瞧我瞧我,正事儿都忘了。二位还记得上一回我来,是替庄家提亲的事儿吧?”
  闵婉点点头:“好像是。”
  “这一次,还是他们家,您看,这庄家多钟意戚姑娘呢,那可是莫大的福气。”宋媒婆一边说,一边往里张望,就盼着能见一面戚姑娘,她也很好奇,这位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让庄家这样巴巴去求。
  戚思宽脸一板,他最不爱听谁看中谁就是高攀巴结的这种话:“怎么?被庄家看中就是福气?我的女儿何曾差过他?”
  闵婉听这话苗头不对,生怕再说下去这老头子要把庄达来过戚家的事也说了?赶紧冲戚思宽眨眨眼,让他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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