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我怪我,道喜心切,说错了话。”宋媒婆才不想和他们计较,客套过后,终于言归正传,拿出两份帖子,往戚思宽闵婉面前递过去:“这里是庄家给戚姑娘准备的彩礼单子,该有的都有了,二位先过目,看看可心不可心?若有不周到的,庄家也是好说话的,还能改到二位觉得周全为止。”
闵婉展开帖子一看,金银珠玉,出手阔绰,自是戚家所不能比的。原本宋媒婆说庄家看中远志,闵婉还以为是媒婆为了保媒拉纤胡诌的呢,现在看来,庄家果真钟意女儿,肯下这样的血本,这样一想,若婆家一开始有这般诚意,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况且庄三郎看着可靠真诚,应当未来也不会亏待远志吧。
闵婉偏过头去,偷偷瞧戚思宽,只见老学究斜睨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她想到一块儿去。
“这彩礼啊,除了金银之外,还外加了野山参、冬虫夏草,最最要紧的是,还加了龙涎香呢!那可是宫里才用的东西。”宋媒婆啧啧有声,仿佛错过了这样的亲事,这辈子就不会再有第二件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闵婉欢喜劲刚过,又为难道:“这些东西都太名贵了,戚家恐怕配不了相当的嫁妆。”
宋媒婆反倒笑了:“哪儿会呢,庄家主母亲口同我说,他们相中的是戚姑娘这个人,单子上的这些呀,也只是聊表心意,他们还怕您嫌弃呢!”
宋媒婆话未说完,板正了坐姿,心想她接下来要说的恐怕会让你们知道庄家是为什么。
“要我说呢,”宋媒婆喝了口茶,继续道:“庄家虽在江州算不上一等一的奢豪,比不上金家,但到底也不是无名小辈,单单纳妾就如此豪气,在江州若算第二,谁敢称第一?……”
戚思宽刹那间仿佛觉得眼前礼单烫手,字字句句都是轻视他们戚家和远志,他方才有的那么一点点动摇,此时都让他觉得无地自容。
宋媒婆一张大口还准备一车吹嘘之语,却马上被耳尖的闵婉打住:“等等?你说什么?纳妾!”最后这个“妾”字一提,闵婉声音都高了八倍:“敢情庄家是在打我们戚家这个主意?我说怎么这样慷慨呢,原来是心虚啊!”
宋媒婆谄笑:“这哪儿的话呢,人有诚心,怎是心虚了?”
“宋媒婆,我敬你好名声,从不为说媒拉郎,但你,你和庄家合起伙来戏弄我们,是觉得我们戚家就好欺负是吗!”闵婉杏眼圆瞪,怒不可遏。
宋媒婆到底也见多了,本就不怕闵婉,此刻也不装了:“哟,戚家主母,不是我说,你们扪心自问,我代表庄家,哪句话有骗过您?说话不要太难听,什么叫戏弄你们,谁见过那真金白银戏弄别家的人?”
闵婉怎会听不出话里的尖酸,火一下窜到脑门,正准备与宋媒婆争辩,只听啪的一声,戚思宽一掌重重拍在桌上:“别吵了!”
两个女人都被吓了一跳,一时不敢出声,只听戚思宽声如洪钟:“喜鹊!”
“诶!”喜鹊应声而出,其实早早就在旁边偷听。
“送客!”戚思宽干脆利落道。
“是!宋婆婆,这边请。”喜鹊笑中藏刀,早就看宋媒婆不顺眼。
宋媒婆眼看一家子都要轰她,鼻子一出气,腹诽真是倒霉,全江州大概都没比戚家更不识好歹的人。
然而才转过身,又被戚思宽叫住:“等等。”
只见戚思宽拿起桌上礼单,递给喜鹊:“给庄家还回去,他们的福气我们不想受,他们看中谁家的闺女,也和我们没关系。”一扬手,一背身,自顾自走开了去。
宋媒婆何时受过这样的气,脸涨得通红,抬脚就出了戚家的门,头也不回。
回家路上的远志,路过了树路过了湖,路过了街道两旁的米铺药铺,满城的夏季清风,她心里却只装得下刘茵和她的病,风景都成了摆设,与她的心事毫无关系,甚至连四下的人声都变成虚空,过耳又不闻。
她走着走着,转了个弯,进了条小巷子,小巷子的尽头就是医馆后院的后门,眼看要到了,猝不及防地,手臂上一重,只见一人伸手用力将她拽了过去。远志心惊肉跳,以为遭遇歹人埋伏,当下就要喊出声,又被结结实实捂住了嘴,再定睛一看,眼前的人脸何等熟悉。
那人见她惊慌失措,像只逃窜小鹿,心中爱怜,立刻松手。
只听得远志低声疑惑道:“庄达?你怎么在这里?”
庄达原本在家是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后跑出来的,只要见到远志,气也消了,这时候望着她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能看到自己,好像这条寂寥的小巷只剩下他们俩了。他笑道:“那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我等了你一个时辰,去哪儿了?”
远志抿了抿唇,当然不能告诉他,却也不忍心凶他,只好说:“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你忘了我要想你提亲?”
不提还好,一提可要羞死人,远志终于念及男女之别,一把推开庄达:“你快走吧,若让别人看见,我有理也说不清。”
庄达无赖道:“说不清才好呢。”却不敢有半分越矩,嘴上又不愿输一成:“你总会是我的妻,被人看见又如何!”
远志差点咬到舌头,真的想伸手打他:“你要死啊!你胡说什么!”
庄达见她脸红得要滴血,心里乐都来不及:“我说的是真的,宋媒婆又来了医馆,提的就是这事儿。”
远志摆出无所谓的样子:“谁知道她是不是为了瞧病。”
“你真的无所谓?”庄达弯下腰,直直地盯着远志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找自己的影子:“你说实话?”
好像舌头打结,远志不言语了。
“我就知道。”庄达满心欢喜:“你放心,无论宋媒婆跟伯父伯母说什么,你都只要信我的,我都会娶你为妻。”
远志抬眸,只听得“娶你为妻”,却忘了问他,为何总要提宋媒婆。人总是容易被短暂而热烈的爱冲昏头脑,远志也是。
甚至,她误会了庄达的意思,回道:“宋媒婆与我何干?我又没见过她。”
庄达怎一个喜字了得,远志给他撑腰了。
他双手搭着远志的肩,扳过她的身子,让她抬头好看着自己,让她看看自己诚心着的样子。
他说:“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你都记住,我都站在你这一边的,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你。”
远志一惊,差点要问,难道你知道我和刘茵的事?转念一想却又不对,他肯定不知道,他这副喜不自胜的样子和她此时的心事是那样不匹配。
远志没有回答他,是拿不准。然而庄达看在眼里,却只全当她是默认。
“我当真不论遇到什么事,你都站在我这一边?”
庄达豁然挺直腰板:“那可不。”
“若我做的不是好事呢?是有违法度的事呢?是坏事呢?”远志问道。
“那……”庄达其实是生疑的,可这时候他满门心思只想让远志吃下定心丸,以后好乖乖跟着自己,况且远志一个闺门女子,能做什么坏事呢?倒不如就先甜言蜜语答应了她,哄她开心又有何不可:“那我也站在你这一边,就算是坏事,你也有你的理由,你的理由也一定是好的。”
远志怦然心动,张了张嘴,开不了口说软话哄他,其实又感动得不得了,她觉得那个时候好像自己真的是愿意全身心都信任庄达了。
这样的柔情蜜意,让人怎么抗拒得了呢。
她轻轻笑了笑,好像闵婉对戚思宽说话似的:“你还不快走?”
庄达也笑,像个傻小子憨憨的,面朝着远志退开两步,真是舍不得远志在自己眼里越来越远,也舍不得把背影留给远志。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庄达脖子一伸,远志只觉脸上一热,蜻蜓点水似的,竟被庄达亲了一口。
臭小子!远志抬手要打,庄达却已经倒退了几步走开了。
远志没有追上去,只是张望了一番,庆幸这周遭没有别人。她没有觉得苦恼,反而品出点幸福,好像小时候吃的桂花糖藕,软软酥酥的,带着甜味。
第二十八章
后来远志才知道为什么庄达当时千叮万嘱宋媒婆,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一回来父母就抱着她,安慰她,让她不要伤心,不要动气,劝她不要再指望庄家那个小子,当她得知这中间的曲折缘由,才意识到,她和庄达之间,原来是那样不被祝福的,原来庄家的人是这样看自己。回想当初去庄家,难怪庄小姐是那样的脸色。
远志唯有苦笑。
桂花糖藕只是因为有了桂花有了糖还有糯米才是好吃的,把藕变得软糯酥烂,非得是藕不像藕,才成一道菜。
做了勉强的事,说到底也只是为了满足吃的人。就像戚家和庄家,总有人是不甘愿的,这件事才能成,结果,是为了圆满而变得不圆满。
想到这里,适才的情意绵绵,瞬间变得无趣了。远志看着父母的气不过,顿生退意。要不,算了吧,别人以为的是云泥之别,她何必非要上赶着证明般配?她对这件亲事望而却步。
她确实喜欢庄达,扪心自问,却也没到为了他,让父母伤心的程度,她好像很容易就能放弃他。
她对闵婉点了点头,想让她知道自己其实并没那么介怀,也没那么在乎:“阿娘放心,我没生气,只是说明我们没缘分,没什么大不了的。”
闵婉几乎感同身受,抚了抚远志的脸,可怜她的女儿受委屈了。
戚思宽感喟难耐也是百感交集,有些事之难,有了孩子后才知道。
父母只以为远志懂事强颜欢笑,并不知远志其实抽身更快。她目光落到戚思宽身上,心中已经在忧虑另一件事。
“阿爹,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书房里,远志将她们把刘茵带出永福庵的事和盘托出,她尽管怕被戚思宽责骂,但事关重大也只好硬着头皮,不敢有半点隐瞒和修辞,事实怎么发生,就怎么说,平铺直叙。
戚思宽却是越听越心惊,越听越悚然。他连忙起身,将门窗都关上。
许恒无意路过,还要好奇,但一看师父脸色铁青,猜测事情不小。难道是远志闯祸?应该不会吧,远志向来行事稳重,做事不出格,哪会惹事呢?
于是,照旧往检药场去,不多想。
“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这一头,戚思宽已经尽力压低了声。
远志心虚,声如蚊讷,低下头:“知道,请阿爹责罚。”
“你以为我不敢!”戚思宽抄起一本书,扬手就要朝她砸去,终究还是收住了,下不去手,只说:“若金家知道,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远志也急:“可是,我不救她,她就是另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那也是她和金家的事,刘家都没有说话,你何苦把自己掺和进去。”
“因为她是条人命。”
戚思宽语塞,医者仁心,不就是他一直以来教导远志的医道吗,仁心若有私心,何以为仁?
“阿爹,茵姐姐的情况真的很不好,”远志不住哽咽:“诊断下了,药也喝了,可仍是一天天毫无起色,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女儿想求您,能不能去看看她,阿爹医术比我高明,说不定能治好她。”
戚思宽气得口不择言,竟说出句让远志心寒的话:“我非神仙,不是人人都能救。”
远志哀怒交加,诘问:“是不能救,还是怕得罪金家不想救!”
“你!”戚思宽心痛难当,他明明是为了保护远志,要她明哲保身,却被她这样冷嘲热讽。戚思宽捂住心口,一个踉跄。
“阿爹!”远志箭步上前,扶住戚思宽,却被他甩开手。
“你走。”戚思宽灰心道。
“爹……”远志哭了出来:“我错了,我不是故意气您的。”
“你走。”戚思宽又说了一遍。
远志鼻尖泛红,注定是已经无法求他的饶恕了。她乖乖离开,轻轻带上了门,门关上的那一刻,心乱如麻,看见检药场光亮,快步走了过去,叫住许恒。
“师兄。”
许恒回过头,只见远志双眼通红,脸上挂着泪珠,还在抽抽噎噎,伸手想要替她拭泪,却怕手脏了她的脸,只能急道:“怎么了?啊?”
“不是我,是阿爹,你快去看看他。”
远志说时心急如焚,许恒以为出了大事,绕过远志身边,就朝书房去,远志挪步跟上,却终究不敢再进去,只敢在门外偷偷地看。
“没事,没事,别管我。”
许恒抚着戚思宽的背,想让他好些:“师父,可要吃养心丸?”
戚思宽摇摇头:“给我倒杯水来。”
远志站在门口,赶紧进屋拿起了水壶,水杯倒是满了,可她不敢送到戚思宽面前,只好交给许恒。许恒看了两人一眼,大概明白是父女吵了架,他一个外人不好置喙,便搀扶着戚思宽,问:“师父可要去躺着休息休息?”
戚思宽大喘几口气,气息算是平稳了些,斜睨了许恒一眼:“大白天的躺什么?把医馆的门打开,还要接诊。”
却是说完了也不曾看远志。
这一日,远志忙前奔后,愧疚在心,每做一件事都非常巴结,仍不知戚思宽有没有原谅自己,到了晚上真是筋疲力尽。闵婉问及也不敢对她说,戚思宽都愤怒至此,若让闵婉晓得,还不知道要如何鸡飞狗跳,最终天快亮了才带着满心满腹的事将将入睡,其实和一夜无眠也没什么差了。
终于熬到晨曦微露,鸡鸣遥响,远志醒转,戚家的宅院平静如常,她轻手轻脚起身,洗漱穿衣,也同样平静如常,而后,背上诊箱,往后院小门去。
抬手推门时,却被人叫住:“等一下。”
远志惊而转身,看着戚思宽满眼求饶,怕他拦着自己,然而当她看见戚思宽肩上背着的诊箱,却是心暖如春。
“一夜不睡,怎么切得好脉。”那是多么无奈的责备,谁让远志是他女儿呢,谁让他们都选择行医呢?
远志有了振奋的感觉,她知道自己不会看错父亲。她的笑眼成了日出后的月亮,闪烁着湖水一样的光。
“永福庵那儿,你准备怎么办?”戚思宽边走边问。
“照样去。总不能让她们就此怀疑是我干的。”
“你真能骗过他们?”
“只要戚家和顾家,没有找到茵姐姐,他们又有什么凭据说我们拐带?”
戚思宽忧心起来,发迹的人背后都拖着影子,那影子又黑又长,只是还没盖在远志身上。可还能怎么办呢?戚思宽自己也觉得人命与保身之间若难以两全,便是无解。
造化真是个难以言说的东西,戚思宽在远志的那个年纪,也曾因血气方刚差点出了事,那件事李济总挂在嘴边,却也是因此,与这个兄弟感情最深。人生少年最难得,几十年光阴就像长河里的水花,什么都算不上,若如此还瞻前顾后,戚思宽也会替远志遗憾。
说到底,谁会因为孩子的正直而羞愧呢?他们有什么错。
这个道理戚思宽想了一夜,有时候自己也很唏嘘,若少时的自己知道现在他所忧虑的事,恐怕也会瞧不上如今的这个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