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非花——人水草木【完结】
时间:2024-07-13 17:19:22

  《远志非花》作者:人水草木
  本书简介: 古之女子行医,人称药婆。世人嫌恶,于是臭名。但戚远志却偏要当这个药婆。为此,她几经周折,背井离乡。她原本有爱人,却有缘无分,她原本有朋友,却也分道扬镳,她一路跌跌撞撞,战战兢兢,还是是选择了一条不易的路,虽然不易,却属于自己。男人将女人比作花,然而终究有女人会长成树……后来,当她配得起世人称一句女医时,她也终究明白,比起医病,医心更难。
第一章
  远志,除邪气,利九窍,益智慧,耳目聪明,《神农本草经》如是说。
  江州戚家医馆的东主戚思宽膝下有女,也叫远志。
  生活在江州,流水、炊烟和医馆后院的检药场便是远志全部的世界。那些草药从土中来,经她的手,或蒸或晒,去心去根,以证相配,送人手中,然后饮下去,带走了病痛,于是浊的出去,清的新生,仿佛五行阴阳都汇集于此,从而翻转了许多人的生死命运。
  远志从小看着戚思宽行医,时常觉得神奇,天地很大,人命也很大,医道在其中沧海一粟,天地人却都绕不过。她凭借稚嫩的见识,触到了其中趣味,她想学,因此用功,她把这一切归功于热忱,从没想过其中因果,也不曾贪图从医道中收名获利。反正女子到最后终是要嫁归人妇,此生做不到戚思宽那样行医经营,但谁让她是戚思宽的女儿,她想学,也没有人觉得不可以。
  远志将医书典籍熟记于心,这是她的医者天分,于是戚思宽用心相授解惑,当别家姑娘念“阴阳殊性,男女异行”的时候,远志学的却是血络经脉、九宫八风。
  然而,戚思宽却开始忧虑,他难免会说:“可惜远志不是个男孩儿。”
  小小的远志不知自己为何会因这句话刺痛,她只是隐约感觉,它不是诅咒,而是穹隆,是她朗朗晴空的幸福生活里,总是停在角落的乌云,那片乌云不落雨,不挡光,安安静静,以至于只要不抬头,便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就这样,她过了及笄之年。
  那是平昌九年的最后几天,江州终于热闹起来,由北向南穿城而过的小河上,扁舟往来,岸上张灯结彩,即便是外乡人,都知道江州人是准备过年了。照例,戚思宽会带着徒弟许恒与街坊馈岁,远志跟着娘亲去城西的崇山寺上香拜佛,家里只留丫鬟喜鹊和弟弟茯苓,一切如常。
  一早上,江州就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没有停的意思,街上马车行得慢,天灰沉沉的,催着每一个人归家的心。冬雨就是这样,有种彻骨的冷。远志打着伞疾步跟在闵婉身后,阿娘阿娘地叫着,她起得晚,耽误了上香的时辰,已被闵婉说过一通。结果又因为到得晚,没能求上住持的佛珠手串,还受人挤,踩了水坑,新做的裙落了泥点子,一天都不顺,难免又要怪远志。
  远志自知理亏,无奈她怎样巴结讨好,闵婉都还在生气。
  江州城不大,戚家没有马车,崇山不近不远,崇山寺又在山脚,照闵婉这样走,没一会儿就回了江州大街。街道两旁店家还在招揽生意,意兴阑珊,恨不得在脸上写着打烊回家。
  两人匆匆而行,忽见酒肆边一熟悉人影,远志眼尖,原本一路要哄娘亲高兴,提心吊胆,此刻宛若见到救兵,一声阿爹叫出口,那人却没听到。于是先一步过去,又叫了一声,心想,阿娘的气我是哄不好了,还是交给阿爹算了。
  戚思宽转过身,挪开了身子,远志才看见父亲身后的男子,身子高大,却又清瘦,淋了雨的样子像条没丧家的犬,有点精神气却不多,让远志不得不多看了两眼,又觉出此人一脸愠色,还奇怪这愠色是冲着谁。
  “你娘呢?”戚思宽原本还在和陈洵说话,将要不欢而散的意思,还好远志叫住自己,转过身照旧一脸喜色,问她。
  远志转身努努嘴,只见夫人闵婉磨磨蹭蹭地跟了上来,气看着倒是消了,要摆出一副和和美美的样。趁她还有几步路才到跟前,远志又压低了声音:“一直说我早上磨蹭,遇着崇山寺人挤人,我只好又买了栗糕和乳饼才哄好她。”
  许恒无声笑了笑,闵婉走到跟前,果然是别别扭扭,要怒不怒,要喜不喜,只听她想埋怨却又不敢,还是气鼓鼓说:“怎么在这儿了?还不快回去。”说完了还要白戚思宽一眼。
  一家子在路上就这样聚齐,于是迫不及待要往回赶,走出两步,远志才想起陈洵,回头望,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雨帘下空荡荡的街角。
  晌午一过,屋檐下细雨如丝,让人昏昏欲睡。远志哄睡了茯苓,让喜鹊守着他,自己到检药场和许恒一起拣,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远志才得空好问:“师兄,方才那个和阿爹说话的是谁?”
  “谁?”
  “就是那个醉汉。”
  “陈洵?他是江州书院的先生。”
  原来不是一般的醉汉,远志又问:“他和阿爹有什么过节?”
  许恒把到嘴边的叹咽了回去:“也不能说是过节。这事说来话长……就是之前,他的门生腹痛了好几日找了师父,师父给他十日的药,让他服完再来,那门生喝了药,倒是好些,可待要再来调方子又囊中羞涩实在没钱,师父只能又医了他十天,十天后就再没见到人,哪成想隔了一月门生便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他付不起医馆的诊金,自己翻了医书,也不知从哪儿的郎中手里拿了错的药,结果……”
  “吃死了?”远志倒出笸箩里的草药,放蒸笼屉里,沉默片刻才说:“所以陈洵就是为了这,与父亲过不去?”
  许恒点头。
  远志不免觉得戚思宽受委屈,替他不平:“那门生固然可怜,可要怪阿爹未免没道理。”
  两个人蹲在灶台边生火,冬日阴冷,火一生就暖和,都不走开,四只手伸出来,映着火光烤着,如往常一样,若有似无地说闲话。
  远志望着炉子里乱跳的红色火苗,想着陈洵那张脸,看着文质彬彬,没想到这样认死理。
  “听师父说,那门生聪明刻苦,还写了一手好字,最得陈洵欣赏。陈洵念他无父无母,日子常捉襟见肘,私下没少接济,甚至免了他的束脩。如父如兄,所以才会这样痛心吧。”许恒娓娓道来,远志的手指在火光前映衬得细长,指甲饱满有光,看在眼里很是醒目。
  远志默默听着,又不好太怪陈洵,将他看作恶人。陈洵爱才至此是很难得,设身处地,远志想换做自己肯定做不到,这样来看,他是个好人,不能说他蛮不讲理。有些人真是说不清,说他蠢笨,他是书院先生,博览群书传道授业,可说他聪明,到头来意气用事惩罚的都是自己。
  她不免可惜:“既然这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如今还积怨?”
  许恒偷偷瞧远志,橙红的火光照着她的脸,她的眼睛本就有神,现在更是亮得和星星一样,又怕被她发觉,只好匆匆躲开,良久才回:“听说,今日正是那门生的忌日。”
  远志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难怪他要这样伤心。她有点唏嘘:“那门生困窘,宁可自己翻书也要求生,可见是多么想活。”
  人想要求生的时候,往往会做许多常人不能理解的事,越是不能为人理解,便越是证明他们有多孤独和恐惧,她在医馆见闻,每每都免不了悲叹人生疾苦,有时候造化就是如此,不然怎会有造化弄人。
  “若是你,你会怎么办?”远志抬眸,问的诚恳。
  许恒沉默良久,好像是深思熟虑过,才说:“医者只有仁心仁术,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别的,更没有通天的本领,和生死病痛打交道,有时候不得不心硬一些。”
  远志没有回应,她在想这话不免难以自洽,仁者心如何硬?心硬,便是对人有所筛选才会心硬,这又如何称得上仁?若一路追问,恐怕连戚思宽都答不上来。
  他怕远志追问,便说:“你怎对这件事这样在意?”
  远志摇了摇头,蒙混过去,她想大概是因为年关了,节庆之下有人落寞,所以才会在意。
  屋外的雨终于像要停下,反而逼出了潮冷之气。远志和许恒在这厢感怀,并不知道另一间屋子里,戚思宽站着还在给闵婉捏肩。
  “好夫人,不过是没求上佛珠,还至于气远志到现在?”
  闵婉扭过头看他,反而怪道:“我何时是恼她?”
  再问才知,是遇到街坊夏家主母,非说远志满手药味相不到好人家,吵了一架才这样板脸。
  戚思宽哈哈一笑:“大可不必理会小人。”
  可有件事夫妻俩不能不烦——远志已过了及笄之年,婚嫁之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即便他们不舍得,但该给她找个好夫婿了。
第二章
  江州在江南并算不上繁荣,但依仗运河,与扬州杭州有来有往,称得上兴盛。这里人气也旺,常有小打小闹的趣事可看,只那些事不论是家里还是家外,终究是没有能藏得住的,谁家吃了官司,谁家有了喜事,知府大人要换人来当,多年前出的进士如今在官场混得如何,没有什么能逃过江州人的嘴,也没什么事能躲得过沦为江州人下饭的佐料。
  不过,小城毕竟是小城,远在朝堂的事太过郑重其事,庄重但没谐趣,佐不了餐,所以他们对那些消息左耳进右耳出,不去关心,可城里哪家女儿要嫁人,说的是哪门亲事,倒都津津乐道,待字闺中的姑娘们该配什么门第,最后是高嫁还是下嫁,人人心里的账,可都不一样呢。
  而恰好已过及笄的远志就在内。
  这一年与远志一样该谈婚论嫁的姑娘还有几个,顾家的女儿算一个,刘家的长女算一个,还有秦家的陈家的董家的林家的,扳扳手指,这不是有好多热闹可看?岂不是从除夕说道年底都说不完了。
  远志和这几家姑娘也有些渊源,尤其和顾家的二女儿最好。顾家的二女儿顾织罗,为人爽朗还爱结交朋友,只要不认识的就都想认识认识,只要没结交的都要结交结交。她甚至为了多交际,趁着女塾师来讲课的前几日,广发英雄帖,叫来城中适龄姑娘,把书房挤得满满当当,这样的事在江州人家的闺阁间一百年都出不了一次,可谓石破天惊。
  而她自己呢?却因为觉得那老师老教些《女诫》《女训》没意思,偷偷带着几个投缘的跑去后花园里玩,为此没少挨过顾家夫人的骂,可下一次她还是有办法故技重施。姑娘们都喜欢和她玩,可回家免不了一顿叮嘱啰嗦,都让她们以后少和顾家的疯丫头往来,以免带坏了闺阁的风气,由此顾织罗身边燕来归去,都是行色匆匆,留不住。
  远志就是在这时候认识顾织罗的。
  原本以顾家的门第是轮不到远志的,但不知织罗从哪儿听来戚家医馆有个女娃什么医书都背得,刀针砭石样样都懂,起了兴,说:“这样的人怎能不见见?”
  也不下帖子,挑了一日穿上男装,竟自己登门去。见到人,开口就叫先生,只觉得与远志一见如故,央求她带自己去检药场里玩,在一旁静静地看她晒药,她觉得远志端着笸箩,扒拉草药的时候就像书里的仙女,一时看呆了,直待到太阳快落了才走,这便有了织罗和远志往后的来去。
  且说眼前这次除夕后,顾织罗免不了要请远志来拉拉家常,温了酒,备了菜,还翻出来许多行酒令的小玩意儿,把传教士送给父亲的西洋镜拿来。待远志穿着一身新衣裳到了织罗闺房,只见眼前堆得吃的玩的眼花缭乱,心想,这顾织罗是不把她弄得一醉方休不罢休的样子,也是哭笑不得,直揶揄她:“你这是准备出走再也不回来了,所以要把未来几年的兴都尽了?”
  织罗上手把她搂住,往榻上一带,一屁股坐下,一件件拿给她看,邀功似的,想看远志高兴。
  远志同她玩了会儿,西洋货她没见过,就等着织罗在她面前捣鼓,玩得差不多了,才觉出人少,问:“就我俩?”
  话刚出口,织罗的丫鬟芍药就到了跟前,身后还跟着个姑娘,娇小玲珑,柔肤胜雪,我见犹怜。
  顾织罗眼睛一下亮了:“你来啦!这是刘家长女,刘茵妹妹。”织罗跳下了榻,扶起刘茵的手,左看右看,还朝远志挤眼:“好看吧?……听说你父亲是新到江州任职的,难怪我说怎么从前没听说过哪个刘家有这么好看的闺女,今日一瞧,真比画上的人还美。”
  刘茵容易难为情,脸都红了,也不知该说什么,抬眸好奇地望了远志一眼,又怕和她的目光撞上,匆匆又垂了下来。
  芍药扬着嘴角看她们,面前的三个杯子都倒上了酒。才放下酒壶,纤细手腕就被织罗抓住:“你也坐,让天香水芝都来,人多才好玩呢!”
  远志搡了织罗一把,客客气气地和刘茵说话:“该叫你妹妹,还是姐姐?”
  顾织罗抢白:“和我们同岁,六月生呢。算我妹妹,算你姐姐。”刘茵隐约看出了她们的性子,一个稳一个冲,都不像有坏心思的人,才算卸下防备,不那么局促,只见头还低着,声如蚊讷地叫着姐姐妹妹。
  只听织罗哈地一声笑:“诶,这么说来,咱们三个,都是才过了及笄?那以后都要前后脚地去合庚帖了?”
  远志早就习惯了顾织罗心直口快,碍着刘茵,也不得不气她口不择言,横了她一眼:“还没喝一口呢就醉了?……别理她,她就是疯,不害臊的。”
  “难道你一辈子不成亲?既然是早晚的事,何必现在藏藏掖掖?”
  这话戳到了远志的痛处,她不说话了,送到嘴边的杏仁糕也放了下来,刘茵看着她,眼睛忽闪着。
  顾织罗不知哪句话说错,也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起医馆的事。”
  顾织罗这才记起远志还有个痴傻的弟弟,明明已经是十一岁了,心智却还是和六岁孩童一样,只懂喝水吃饭,望着人呵呵笑,有时候又要没由来地哭,也不知道是伤心还是不伤心,左右是得拿些好吃好喝的哄,别说传承戚思宽的衣钵,就连最普通的读书写字,都习不会。
  外人都说,戚家两个孩子,都被阿姐聪明去了,就可惜聪明的那个不是男孩。
  刘茵静静看着远志,脑子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良久,朱唇启了一条缝,话从那缝里飘出来,声音轻轻柔柔的:“我阿爹说过,戚家医馆在江州经营了几十年,几十年里想必都曾有难的时候,既然曾经能渡过,未来也一定能渡过。”
  远志看着刘茵羞赧的脸颊,惊讶这样一个看上去弱小的女子,竟能用这样的话安慰到她,让她差一点就要哽咽。
  织罗怕远志要哭,赶紧按住她的手,把那握着的杏仁糕送回到她嘴里,说:“嗐!那以后我们就找一个能为你照顾茯苓的男子。”
  远志回过神,低笑:“那岂不是要招个赘婿?”终于有了嬉闹玩耍的样子,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赘婿就赘婿,他要是敢欺负你们,我顾织罗第一个不饶过他!”
  待到织罗说出最后一字,想要饮口酒,远志趁势抬手就拨了一下她的酒杯,弄得甜酒滴滴落在织罗的裙摆上。织罗眉毛一竖,扬手就要打,追着远志满屋子转。刘茵绢帕遮面,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等芍药携顾家几个奶奶丫鬟到,只看见织罗屋里闹作一团,又要气她不端庄,又觉得喜庆可爱,最后也不知道是谁说“反正屋里也没别人,何不好好把往日二姑娘欠下的都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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