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非花——人水草木【完结】
时间:2024-07-13 17:19:22

  蒸完了最后一屉药,许恒将它们工工整整地分门别类放置好,月上枝头,该是他要走的时候,他抬脚踱到门口,有一句话他想说很久,这一步走出去,今天一定要讲:“师妹,天下不缺相夫教子的妇人,但缺悬壶济世的大夫。”
  远志站在原地,手停了,许恒越走越远,但那句话却独独留了下来,如同一把烧久了的香。
  这时候,闵婉已经散了头发换了亵衣,对着镜子梳头还是一脸愁容,对面戚思宽的书房灯光微亮,倒出的人影还在写写画画,她满心讥讽:真不知道他是娶了我,还是娶了医馆,对着一堆花花草草较真,女儿的事却问都不问。
  只有不服,翻身上床,先把蜡烛吹灭了,等戚思宽过来看她不教训。
  戚思宽整理完医案已是左右街坊都熄了灯的时候,一看卧房也暗了,估计闵婉早歇下了,他轻手轻脚回到房里,褪下外衣,都没听见闵婉说话。打了个哈欠,正要坐上床,直觉屁股遭人结结实实蹬了一脚,整个人跌倒在地,当下就听见一阵爽朗笑声,就着月光就看见闵婉扶着床沿大笑不止。
  戚思宽只好赔笑,央求:“好夫人,又是什么事惹了你了?”
  闵婉笑够了,拭去眼角泪:“除了你还有谁?你说,远志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戚思宽甩手大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什么事呢,远志年纪还小,现在这么着急婚事做甚?”
  “及笄啦!还小,姑娘家的韶华眨眼就没了,难道真要等二十了才算?你我是远志的爹娘,该配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们不要先商量商量?”
  “这事,我们商量哪里管用。你别一头热啊,给她相来歪瓜裂枣,反而害她一辈子。”
  闵婉伸脚又朝戚思宽踢了一把:“你嫌我不行,那你自己找一个十全十美的,还能替远志接手医馆,你行吗?啊,你行吗?”
  “啊呀……”戚思宽心虚:“你今天是怎么了,也不嫌累,睡吧睡吧,远志的事明儿再说。”
  戚思宽已经作势要躺下,闵婉可不让他好过,费力把他拉起来,今天一定要争出个高低:“不行,你今天一定得给我个说法,到底怎么办。我们是招赘,还是要出嫁,医馆以后给谁经营,茯苓将来怎么办?远志若嫁了人,谁愿意还要照拂一个小舅子?商量不出个影儿,你今天别想好好睡。”
  好家伙,桩桩件件都够戚思宽头疼的。
  “愿意入赘的男子多是品行卑劣,品行端正、勤勉用功还要样貌端正的男人,咱们戚家的门又对不上人家的门,若我们要抠着一分一厘去算,要算到什么时候去?”
  闵婉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幽幽叹了口气:“真是愁死人了。”
  “我寻思着,你那个表姐是不是私媒?可要问问她?”
  闵婉一脸诧异:“你刚才还教训我,现在怎么也犯糊涂了?娘家这么早去托媒人,是生怕江州人不知道戚家恨嫁吗?那要碰上心术不正的,收了钱乱拉郎,把我们都骗了,你还活不活了?”
  “嗐,这不好那不好,那我也没辙了。”
  闵婉托腮沉吟,忽然想到:“你说,许恒行不行?”
  “啊?”戚思宽一惊:“怎么会想到他?”
  “你看,许恒也算是一表人才,两个人年纪也相当,又都专精医术,毕竟知根知底,他对茯苓也不错,这点是最难得的。”闵婉说到兴头,浑身都散发着八卦气息:“我早就注意他对远志了,他们虽然话不多,但我老觉得他挺喜欢远志。就是许恒出身差了点,到底是卉萝巷的娼妓放在门口的弃婴,都说龙生龙凤生凤……”
  戚思宽立马拦住:“你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罢了,万不可在许恒面前说,人的出身不能自己决定,错又不在他,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就嫌恶人家。只不过,许恒这孩子悟性不错,就是有时候太激进,江州这样的小地方恐怕留不住他。再者说,当初收留他都还没远志呢,也是出于一时慈悲,哪儿就能把人真当养婿用了。”戚思宽拽过被子,躺下,嘴里还在说:“况且远志又不是喜欢管束别人的人,若以后许恒动了花心,远志怎么办?你让她跟你一样要骂就骂?她也做不出来,万一许恒又说想去金陵还是洛阳,我们还能拦着不让他去?到时候他们远在天边,我们又不能给远志撑腰……唉,不好不好。”
  窗外哐啷一声,一声猫叫,倒把两个人都吓一跳,不过戚思宽已经躺下,也懒得去看,没过多久就迷迷糊糊,脑子里已经在做梦了。
  闵婉坐着还搜肚刮肠,实在难安:“我说……”
  低头一瞧,戚思宽已经打起了呼,鼾声如雷。
  “睡得跟死猪一样。”闵婉嗫喏,气鼓鼓躺下,又是一夜辗转难眠。
第五章
  顾家姨娘的喜脉确证了之后,顾老爷便不让远志再插手姨娘的事,他到底觉得远志是姑娘,并不那么信得过,但织罗邀她来玩儿,他也就眼开眼闭地默许了。
  远志面上波澜不惊,顾老爷如何看她,她也多少能猜出一些。虽然未免有些过河拆桥的感觉,但她也只能不闻不问。只是,她有时候也会胡想,如果换作织罗,她一定会与顾老爷争个对错,即便顾老爷最后还是把她打发走,她也不能不让顾老爷好好记住她这个顾家子嗣的恩人。
  然而,想也不过是想而已,她毕竟没那样的胆量,于是只好装作不介怀,这样才好不让所有人难堪,她照旧在医馆稍空闲的时候找顾织罗玩,只不过此后都没再提姨娘的事。
  她和刘茵还是围坐织罗的榻前,帮织罗选色分线,一边做,一边和她说话聊天,好像这才是她该做的事情,才是她该坐的位置。她看着手中丝线绣成兰花水仙,是有些闺阁之趣,但与医人这件事相比,未免有些寂寥了,每每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远志便会存心与织罗、刘茵说些什么,好分散自己的精神,或者专注地看刘茵绣花。
  刘茵纤纤细指,拈针挑线里外翻飞,绣的花带香、鸟会飞,这一点远志和织罗都及不上。三人在一起她总是多听少说,间或抬头望她们一眼,说得有趣跟着抿嘴一笑。
  织罗看她这样淑女文雅,也会含酸带醋地打趣她:“若你是我阿爹的女儿,他一定开心坏了。”
  刘茵嘴笨,心思却很敏感,她察觉出织罗语气里的失落,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就总低着头。
  倒是织罗更爽朗些,刘茵不接话,她又说:“我答应了阿爹,若绣好了这些,三月三就能去崇山玩,你们得跟我一起。”
  “我自然是可以,就看茵姐姐能不能出来。”远志答应。
  “我……”刘茵似有不决,脸上一红:“不知我阿娘会不会让我相看。”
  “你这么早?”织罗有口无心,已经把话问了出来:“快说来我听听,都安排了谁?”
  刘茵头更低了:“还不知道。”
  远志最怕织罗横冲直撞,逼问之下让刘茵难堪,于是手中绣绷一拍,打了个织罗措手不及:“你还不好好绣你的,总有一天也要轮到你,着什么急呢?”
  织罗翕然一笑,还有些得意:“那可不见得,若要让我相看的,决不能是等闲之辈。”
  “哦?”远志知道她又要大放厥词:“说来听听。”
  “要我,便要他英武、刚正、倜傥英俊,还要他勤思奋勉,得是我自己寻来的,还得是最好的男子才配得上我顾织罗。”
  远志噗嗤乐出了声,轻点织罗额头:“你啊!”转头对刘茵说:“看来我们得帮她多绣几幅,三月三绝不能让她逃了,让我看看她到底有没有说的这样厉害。”
  织罗顺着远志的话说笑:“你可别激我,说不准,这全江州的男子都没能与我比肩的,就怕他们看的中我,我却看不上他们。”
  这话越说越上头了,反而把手里的绣活忘了,临到远志要走的时候,绣绷上的水仙还是只有半截,织罗一看,这可不行,上一半精细,轮到她,手是做不了那么好,不是一下就露了破绽,只好又拉着刘茵坐了好一会儿,非把手上的水仙绣完了,才放人走。
  这三月三的约,本来只是信口胡诌的,在这时候却有些真了,好像真让人期待起来的意思。
  转眼,就到了花开时节,三月的第一天江州下了一场雨,天气暖和了不少,却多少有些潮闷了,总是乍暖还寒,唯一的好处是城里桂雨纷飞,满街甜糯香气。星星点点的金色花朵落在河面,河水清冽,多了些诗意,只是水涨船高,扁舟不好划,江州的船夫这时候就会转做挑夫,行走在城里的街巷中,穿过炊烟和叫卖,像一条游在池塘里的鱼。
  或是老天听到织罗的祝祷,三日这天果然晴空万里,暖阳和煦。她挑了身缇色衣裳换上,在镜子前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漂亮,一转身芍药已经带了远志进来,一身碧蓝色,远看亭亭玉立,近看清丽优雅,似芙蓉出水。
  “把我比下去了!”织罗笑道。
  远志嫣然一笑:“茵姐姐呢?”
  织罗一边嘱咐芍药记得带上新得的新茶,一边嘟了嘟嘴回她:“她不是说家里要相看吗?那就我们俩。”语毕,拉着远志的胳膊就往外走。
  两人行到门口,外头一辆马车已经等着,听见她俩嬉闹的声音,马车上的车帘掀开,露出刘茵的脸:“我紧赶慢赶,幸好你们还没走。”
  瞬间驱赶了两人心中的失落和扫兴,也像着满城桂雨一样,用一种甘甜的姿态吞噬掉原本心照不宣的低落。她们都盈盈展颜,亲热得似乎从没分开过。
  “不晚不晚。”织罗拉着远志的手,抬脚就上了刘茵的车:“还以为你来不了了。”
  “姐妹相约,我怎能爽约呢?”
  车驶出了一会儿,她们才闲聊起来,于是才知道,原来是刘茵的父亲看不上人家,恰好有同僚相约饮宴,曲水流觞,母亲放她出来,才能和织罗她们一起去崇山玩,其实和偷跑出来也差不多了。
  织罗很不喜欢这样的家风:“要我说,你阿爹未免管束得太紧,又不是和男子私会,怎连我们都不能见了?”听她语带牢骚,刘茵也只好低头无言。
  马车一路向北,隐约传来喧闹,远志扭头去看,原来街上已是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织罗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另起了话头:“听说今日江州城里有一桩奇事。”待远志和刘茵将目光重新聚集在织罗身上,她才说:“江州书院要和临城的明德书院蹴鞠,谁赢了谁就在自家书院的门口张榜三天,要说对方远胜自己,自家书院甘拜下风。”织罗说的眉飞色舞,兴致冲冲。
  “那岂不是等于结了大梁子了?”远志问:“怎以前从没听说江州书院会做这样张狂之事?”
  “自然是有人带呗。”织罗眼中闪过一丝娇媚的油滑:“听说是江州书院前年来了个新门生,锋芒毕露到简直是目中无人,仗着有些小才学,当堂与先生叫板,光《尚书》一句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就争了半个时辰,全书院没有先生看到他不头疼。”
  远志不信:“这就是你胡诌了,哪有一整个书院的先生都拿一个门生没办法的呢?”
  “诶,你还别说,还真有一个陈先生,能把他收得服服帖帖,所以你说的也不错。”
  “陈先生?”远志想到了陈洵,他不也是江洲书院的先生。但她对陈洵的印象,除了寥落便只剩孤独,他能让那样桀骜不驯的人服气?她将信将疑,宁愿觉得是织罗胡诌。便又说:“那还有那么多人和他一起玩?可见他也是有些值得一呼百应的地方。我倒想听听他能说些什么老学究说不出来的话。”
  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的刘茵倒开口了:“你说的那门生,可叫庄达?”
  “是这个名儿吗?”织罗也没搞清楚:“大概是吧。”
  “他阿爹与我阿爹都曾在信安任过职,后来庄老爷先到了江州,才又举荐了我阿爹,我们才过来的。”
  “那你可见过他?”
  刘茵回想片刻:“见是见过,不过是很小的时候了,现在也记不清他的样貌。”
  “他可是真有传言那样狂?”
  刘茵低头莞尔:“淘是淘了点,也不像是完全没有分寸的,不过他确实很聪明,九岁成诗,这事听上去也像是他会做的。”
  说到此处,刘茵忽而停了,歪着头看着织罗,纤纤素手遮住嘴角,一看就是在动什么心思,果不其然,她说:“说起来,和你的性子倒也有点像呢。”
  织罗杏眼圆瞪,却是笑着望向刘茵:“你拿我取笑!”
  刘茵不敢看她,难为情起来。
  远志也起了玩兴,逗弄织罗:“我看可以让茵姐姐从中说说,让她阿爹倒是可以牵个线,也好少束缚自家女儿,又好先让织罗和那个庄达相看起来,说不准,这姻缘就来了呢。”
  “好啊!你们合起伙来拿我寻开心!”话还没说完,织罗伸出手就往两人的腰去,挠她们个涕泗横流,搞得远志和刘茵连连求饶,央着好不容易弄好的头发,别给她散了。
  一路笑闹,很快崇山就在眼前,远志重新理好了头发,收拾得当才敢掀开车帘,果真人流如潮比除夕那日更多。织罗跳下车,返身恰映着耀眼的阳光,于是抬起手挡住了眼睛,却伸出另一手给远志,将人搀了下来。
  三个人先去上香还愿,求了签,问了姻缘,只有远志的是下下签。占卜这事就是如此,好的未必好,坏的未必坏,远志想再坏的命也是命,命要靠运,虽然有点如鲠在喉,也抛在脑后。
  崇山寺门前已经有摊贩挑着担来了,卖一些廉价的首饰和点心果子,因为暖和,所以比冬天更活跃舒服。她们走到河边,这里已经有许多女子在岸上给小鱼放生,平日不常出门的姑娘难得踏青,都是经过了一番打扮聚在这里,都正是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年岁,真是群芳吐艳。
  远志从河岸远眺,另一边就是江州城的袅袅炊烟,她寻了个能坐下的地方,静静望着如镜碧波上泛起的一圈圈涟漪,不知不觉有些困了。
  这时候织罗凑了过来,拉了拉她的衣袖,悄悄说:“跟我走,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第六章
  远志和刘茵跟着织罗向北绕到了崇山西,崇山西恰有一条小河,小河边一整片芦苇荡,四周无人,只有站着觅食的候鸟。她们行至此处,身后是一小片水杉林,崇山西此时背阴,没有阳光的地方,还有些残余的寒意。她们来过崇山那么多回,还是第一次知道崇山旁有这样的景色。
  “芍药,快把我的茶具拿出来,”那套茶具一路颠簸终于有了用处:“古有竹林七贤纵酒狂歌,我们就以茶代酒。这可是刚到的新茶,正好配这苏州名匠做的白瓷盏,芍药,煮水。”
  芍药小扇生风,炉子里的水还有一会儿才生烟,笑看她们说话。远志刘茵定睛一看,果然是好瓷,光洁无暇,摸上去温润如玉。
  “这么好的瓷,你也舍得?”刘茵问她。
  “自然是上巳节难得,要和你们一起品。”织罗在地上铺好缎帛,一一将茶具摆好,小心谨慎的样子看得出当真是宝贝得很。见她又起身,折了两把芦苇,插在瓯里,衬得她一身缇色格外鲜亮。她索性坐在地上,半躺下,撑着地,吟了句:“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唉,可惜我们没有花柳映边亭,只有两把芦苇,勉强还算风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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