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非花——人水草木【完结】
时间:2024-07-13 17:19:22

  是时,水已沸,芍药面前排开一溜茶具,拨出一匙茶叶,冲泡间,白瓷茶汤,怎么不是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呢。
  远志在她身边躺下,抬眼就见天上云卷云舒,耳边潺潺流水,地上安宁无声,春意就是从这片无声中来,她的思绪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静静地想起许多事。
  “诶,”远志忽道:“上回可是谁说今日出来,要见见江州男子的?偏带我们来这儿品茶听水,这可算耍赖了。”
  “就知道你着急。”织罗有备而来:“你听。”
  远志、刘茵屏气凝神,只听见河上白鹭在叫,并没有别的声音。
  “你让我们听什么?”刘茵疑惑道。
  “再听!仔细听!”
  远志眼前那阵邕邕鸣叫中找,果真抓到一丝若有似无的人声,那人声不像是崇山寺前女娘嬉闹,倒有几分男声的影子。
  刘茵一下红了脸:“呀!就知道你没个正形,还不快收拾东西走。”
  织罗一把拉住她:“怕什么?他们离我们远着呢,到不了我们跟前,谁会知道?”
  远志竖起耳朵,一会儿那阵男声高高低低,一下悄然一下鼎沸,聚在一起奇奇怪怪。
  “他们在干什么?”她不由好奇。
  织罗得意一笑:“他们,就是江洲书院的门生呀。这会儿正和明德书院的人打得正酣呢。我们是当面见不了,听还是能听出个一二。”
  “我说你怎么路上忽然说起书院蹴鞠的事,合着是早有预谋。”
  “这,恐怕不妥吧……”刘茵依旧迟疑,但终究没要走。
  织罗拿起芍药刚生火的扇子,给自己扇起了风,小有得意:“你们说,最后是江州赢了,还是明德赢了?”
  “那就听欢呼声,欢呼声高且密,那就是江州赢。”
  刘茵不解:“那若欢呼是明德的人呢?”
  远志摇摇头:“不会,既然在江州比,自然江州人多势众,哪有自家人去给别家人喝彩的道理。”
  水杉林后一阵高声欢叫,甚是应景,远志嘴角扬了扬:“喏,看来,他们胜了一球。”
  刘茵竖起耳朵,不解:“这书院也奇怪,为什么不必是学问艺,要比蹴鞠呢?难道蹴鞠赢了,就能比学问做得好更值得高兴吗?”
  织罗飘然插嘴:“他们男人,自然是喜欢处处都要强过别人一头。”
  远志不信:“你怎么知道?”
  “看我阿爹啊。”
  织罗抿了口茶,正要再说话,哐啷一声,面前苏州名家的白瓷壶眨眼间四分五裂,旁边还滚落了一只脏成泥的蹴球,泥土和茶汤都搅在一起,在碎瓷片中翻滚。
  织罗登时就站了起来,芍药二话不说挡在她面前,对空高喊:“哪里来的狂徒!”
  只见遥遥跑来一个书生,袖子扎紧,一头的汗把头发都打湿了,满脸通红地站在不远处,识趣地停下脚步。
  刘茵当下高举长袖将脸挡住,只听见那书生央告:“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可否请姑娘将这蹴球还我?”
  织罗拿起地上的蹴球,一脸狡黠:“呵,要还你不是不行,但你的球,砸坏了我的茶具,惊着了我们,你要怎么赔?”
  那书生不惧反笑,却是一丝邪气都无,望着织罗,倒是双手抱胸起来,饶有兴味和她对峙:“茶具碎了这我认,若要说人惊着了还要赖我,难不成姑娘你还想讹我?”
  “你!”芍药指着这书生,你了半天也憋不出下一句。
  远志见那书生一脸好生得意,从头到尾一句抱歉都不说,还倒打一耙,非说她们讹诈,真是难听。
  刘茵从袖子旁露出一只眼睛,偷看这个书生,倏地又把目光收了回去,怯生生对远志说:“我们要不走吧?”
  远志一笑,摇摇头,反倒是站在织罗身边,开口道:“公子此言差矣,惊可生惊悸,惊悸,则因事有所大惊,或闻虚响,吾等所经可算虚响,心惊胆寒,在心胆经,属不内外因,其脉必动,因而公子所言与你无关不实,而反咬我们讹你,更不实,公子不可以己度人,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
  “哈!”织罗大笑一声,心想真是好骂!
  之间那男子眼中几分怒意一闪而过,转而又是一脸调笑:“你这姑娘着实有趣,我信你能言善辩,然这信口胡诌的由来,却是唬不住我。”
  远志满脸讥诮:“所言皆出自《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公子不信可去查证,只不过这江州书院的门生,竟连如此典籍都不曾看过,还在此大言不惭,可见不过如此。”
  这男子何曾被一个姑娘说到哑口无言,心中推想,眼前女子张口闭口医书论据,我对此向来不懂,若顺着她的话说三天三夜也辩不过,不过见她遇人不怵,并不像旁边那掩面女子,可见不是高门大户所出,倒有意思得很。不免心动想多挑衅两句。
  男子索性换一话术:“小生无礼还请姑娘见谅,不过这蹴球还是得还我,若还要我再赔砸坏的盏碗茶壶,自可派人去小生家中讨要。”
  织罗反诘:“呵,哪有人赔罪还需人亲自上门讨来的呢。”
  刘茵此时悄悄提醒织罗:“这事恐怕还是能化小便化小,若让别人知道今日我们和一个男子争执,万一遭人谣传。倒不如就让他报出家门,我们再想辄去要就是了。”
  织罗一想也是,掂了掂手里的蹴球:“你要上门去讨自然可行,只是口说无凭,你可有依据?”
  那男子挠了挠头,无奈道:“你这姑娘真是刁蛮,罢了罢了。”他反而转身要走:“我也不敢给你凭据,免得被你们说成私相授受,这蹴球你拿着吧,让你家小厮凭此物上城南庄家找庄三郎便是。”
  “庄三郎?”刘茵眼波微转,心中蹦出一人名号。
  庄三郎抬脚要走时,偏又折返回来,织罗和远志面面相觑,还真有些怕他纠缠不休,只听见庄三郎字字铿锵,直视着远志说:“我庄达言而有信,还请姑娘莫视我如那些小人一般,凭空看轻了我。”
  呼啦啦好一个罪名扣在远志头上,她也不接:“你休要胡说,我不过以实相告,哪里就是看轻了你?况且,我就算看轻,你又如何?”
  庄三郎笑得胸有成竹,接下来竟说出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话。
  “那,那我便要再见你一面,届时,定让姑娘你收回那句不过如此。”
  那一笑,笑中含情,可是有弦外之音,连刘茵都看出来了。
  刘茵和织罗齐刷刷看向远志,只见她还是一脸清冷站在原地,只有浮上的红晕证明她此时尚不是波澜不惊。庄达倒是潇洒,轻飘飘走了,远志愣是傻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转头直对上刘茵和织罗两人一副抓包嘴脸。
  “你们干什么?”
  织罗满脸堆笑,手里把玩那颗脏了的蹴球:“崇山寺的菩萨不灵,我看你不应该是下下签,起码也得是中吉签。”
  “说什么呀!”
  织罗佯装无辜:“我只是奇怪,这人又不认识我们,我们如何想他有什么要紧?可他偏不想你看低了他,还要与你再见,你说,方才是不是月老打瞌睡了。”
  远志扬手要打她:“让你胡说!”
  织罗躲在刘茵身后,嬉笑不止:“茵妹妹,你说我到时去庄家索赔,是说顾家二小姐要呢?还是说戚家医馆要呢?”
  “越说越不像话了!”远志绕着刘茵直扑织罗,可恨她实在敏捷,费了好大的劲才抓住她,两人摔在地上滚了半身泥,直闹到没力才罢休,走到河边对水一照,都是一副散乱疯玩过的模样,又是梳妆了好一会儿,掸尽了身上尘土才好原路返回。
  几人正要走,只听见身后一阵高喊欢呼,比之前的都要久。远志不免放慢脚步,让织罗刘茵走在前面,悄悄往回望了一眼。
  “看来是赢啰!”织罗头也不回,还在抛玩手中蹴球,却能说准远志所想。
  远志本想辩,转念一想,不能中了她的计,便只当没听见,装聋作哑算了。
第七章
  庄达等了两天,顾家的小厮才上门,别的话不说,一见那小厮手里脏兮兮的蹴球就知道什么意思,返身回去铰了十两银子。那小厮揣着巨款一路惴惴焉,进了顾家的门才松了口气,赶紧把银子还归债主。
  织罗收到沉甸甸一块碎银,吓了一跳,问他:“怎这么多?”
  那小厮老实巴交,庄达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庄家少爷说,五两是陪你的,还有五两是谢你在中间帮了他的小忙。”
  织罗纳闷,她何曾帮过他什么忙?只以为是小厮舌头打结,话说不清楚也就不提了。
  结果没过几天芍药才告诉她,顾纬昨儿特意来找她,问了堆没头没脑的话,最后还问知不知道和二小姐好的姑娘都有谁家的。
  织罗听顾纬藏着掖着的样子一下就明白了,定是那庄三郎找了顾纬来探听,多半已经问出戚家医馆戚远志其人,原来他所说的谢她中间帮了小忙是这个意思。只是她素日自以为比男子机灵,没想到在这件事上被庄达算计进去,都还不知情,真气也不是,喜也不是。
  气的是那庄达专会耍小聪明,先是小厮后是顾纬,好一通弯弯绕绕,费心了;喜的是,那庄达脑子倒挺活,小聪明也比不聪明好,既然那么想知道远志是谁,纵如此百转千回,也算是例不虚发,没一件事是白费的,可见也有些恒心,不怕麻烦。
  这小子,有点东西。
  且说隔日,戚家医馆来了个奇怪的病人,那人自报家门说是庄家的丫鬟,奉庄小姐之命,请戚家姑娘上门诊断。戚家人都不知,这庄小姐便是庄达的堂姐,庄家搬到江州便暂住于此,与庄达最是要好,庄达想认识远志,自然得在家里多拉拢些援兵,这位庄小姐便是头一个。
  只不过,庄小姐也是个吹毛求疵的人,一听远志是医馆之女,心里便很瞧不上,不过碍于表弟薄面,只好说:“那我可要先见见她这人,才知值不值得帮你。”
  于是,就有了庄家丫鬟上门一事。
  闵婉只以为又是哪家的闲散游民,找来不知名的丫头片子合起伙来戏弄他们,挺身而出先把那丫鬟一通骂,那丫鬟是庄家的家生子,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这样的泼妇,碰了一鼻子灰,没有来地收了一肚子气,哭着回去了。
  庄小姐听闻此事,嫌戚家让自己丢了脸,怪道这样的家庭能教养出什么样的好女儿,于是也不想再请远志上门,更加看不上戚家。奈何庄达又缠了几回,才松口。既然戚家要摆家教严格的谱,那就让戚思宽和他女儿一起上门好了,她倒要看看这姑娘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价,还宝贝得跟珍珠玛瑙似的。
  于是这一回,戚家医馆收到了一张正正规规的拜帖,有名有姓,行文工整,看样子确不像恶作剧,闵婉不识字,但见那拜帖盒精雕细刻,再不识货也知道是出自富门,不由忐忑,这之前还把人丫鬟骂跑了,竟不知人真是那城南庄家的,这一闹该不会把人家得罪了吧?
  戚思宽一瞥闵婉默不作声,就知道她此时又在想东想西吓唬自己,只说:“没事,是庄小姐抱恙,请我和远志一块儿去瞧病,你莫慌。”
  可他也纳闷:“也是奇怪,江州城又不只是戚家一家医馆,我们家与庄家素来没往来,怎忽然请了两次?”也没注意到一旁远志也心神不宁。
  远志既怕这是庄三郎做局,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思来想去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便侥幸猜测,或许庄小姐真是为了瞧病才请的他们,不好以小人之心度她,反正父亲也在,她也不用害怕,大不了她就把上巳节的事情抵赖便是,这么一想,又能跟没事儿人一样,乖乖跟着戚思宽上庄家去。
  庄家待外人有条规矩,不论对方是朱门还是竹门,只要与庄家往来便都是友都为客,都配得上庄家礼遇,戚思宽上门当日,竟还派了轿去接。戚思宽也是头一回见这样阔绰的人家,往日上门看诊,都是他自己寻过去在门口等着下人引路。
  只不过戚思宽和远志平时也很少坐,从医馆到城南,跨了半个江州,颠得她要吐,她又怕庄家的下人笑话,不敢多吹风,忍着不舒服就进去了。
  一进府中,满眼亭台楼阁,浅池怪石,果真奢中带雅,父女俩都很是谨慎,直到行至一处小院停下,估计这里就是庄小姐的居所。远志环顾,院里种满了芭蕉海棠,廊下挂着鸟架,上面站着一只鹦鹉。那鹦鹉见人来,学舌乱叫了好一会儿才被丫鬟牵走,却一路都不见那被闵婉骂走的丫鬟,可见庄家等级森严,丫鬟还分几等。
  迎面上来一个仆妇,步态持重,样貌端庄,嘴角是扬着的,眼睛却无一丝笑意,说了一通客气话,中间时不时瞥一眼远志,上下打量,最后才讲:“小姐这几日头疼得很,家里的大夫不方便,早听闻戚家的姑娘精通医术,特请她来问问。”
  戚思宽接到拜帖时早有预料,心里还松了口气,幸好只是让远志瞧病,不是别的。
  两人跟着仆妇进屋,屋里还生着炭盆,在三月的江州而言,是有些太暖和了,案上熏香,香气沉且冷,一块屏风后,隐约得见一人歪靠在榻上,远志猜,这大概就是庄小姐。
  仆妇绕过屏风与庄小姐耳语一番,叫了远志过去。
  远志看了戚思宽一眼,欲动又心怯,还是戚思宽说了一句:“你只管用你所学诊断便是。”才沉下心朝那道屏风走去。
  庄小姐听见远志脚步声声靠近,徐徐睁眼,只见远志一身平民装束,一双大脚,模样倒勉强过得去,只不过放在与庄家交好的人家里,未免平平无奇了些,况且还是那样的小门小户,成天抛头露面,心下稍稍匹配,便觉她只能给庄达当个妾。
  远志在一旁凳子上落座,细细打量庄小姐的面色,见她面色红润,声息平顺,又问了头痛症状,可有吹风受凉,再把了脉,断只是阳虚而已,全程一丝一毫都不知道庄小姐已偷偷将她揣度了个遍。只怪远志老老实实切脉诊断写方子,心无旁骛,若她要知道庄小姐原来动了那样的心思,把她当成任君挑选的白菜,恐怕只会更加嗤笑庄家不过如此。
  屏风的另一边,戚思宽坐着,第一次真正见到替人诊断的远志,是和在家的时候完全不同的样子,家里远志总是乖顺地在检药场忙碌,从他那儿习得的望闻问切只是用在她自己和茯苓身上,偶尔他匆匆忙碌中路过看一眼,也只当是她学着玩,却从没想过远志真的成为医者会是什么样子。
  他侧耳听远志问的话,倾身看远志切脉的手势,一板一眼深思熟虑,陌生而熟悉,竟让他回想起他刚学医的时候,顿生无限感慨,说不清五味中哪一味更重。远志绕过了屏风走了他的面前,他听着她将自己所感所断娓娓道来,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再听远志要开的方,合情合理万无一失。他甚至恍惚,是不是远志的路不该在深闺婚嫁,而是应该深耕医道?是不是他曾有过的,为了让远志嫁入好人家而中断她学医的念头,其实是错的?
  戚思宽摇摇头,很快压下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心里不住叹气,远志若是个男孩就好了。
  三个人各有各的心思,簇在一起,凑成了场首尾不相接的滑稽。倘若此时庄小姐和戚思宽开诚布公,聊了个透,一个觉得远志不配,一个觉得远志不该,倒真能替她寻到好前途,谁都不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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