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交心交底才这样说,这儿的人,我也看清了,我一个都信不过。但是这个孩子,我必须保住,你来帮我吧。”
远志不免悲从中来,想起曾经那个神采飞扬呼朋引伴的顾织罗,在眼前这个哀泣悲凉的女人眼中,一点都找不到了。
她点点头:“我让芍药去说一声,这几日,我留下陪你,且不回去了,好不好?”
此话一出,织罗的眉宇才终于舒展开来。
然而真当在侯府住下,远志才真切感觉到这里的冷,这种冷在下人身上是敷衍,在小侯爷身上是淡漠,她也是这时候才体会到那种渴望人真心的关怀对织罗来说多么重要,其实哪怕成为夫人,进出受人一句恭敬,要求的也不过是被人真诚地待过。
这时候,前情往事都不再重要,远志所想的也只有让织罗高兴起来,回到往日的那个她。她甚至暂停了医馆的事务,专心护她,哪怕别人说她是为了巴结侯府,她也不在意,眼前的人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正是最需要她的时刻,除了她,还有谁呢?
她每日给织罗切脉调方,陪她说话,渐渐地,她也愿意在院子里赏赏花,吹吹风,那曾经的愁色好像有些淡去了,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甚至隐隐的,似乎让远志看到了江州时的那个她,灵动又烂漫,满脑子有些天马行空的畅想,可以无所顾忌在她面前说着混账的知心话。
原来兜兜转转,走了一圈,最好的还是在起点的时候。
第八十八章
深夜,永昌侯府的一方庭院灯火通明,无人安睡,庭院里,房门紧闭,从那背后隐隐传出的是织罗痛苦的低吟和产婆声声催促,门外站着侯府各房女眷,无一不是忧虑地等待。
远志坐在织罗床头,两人的手紧紧攥着,甚至让远志感觉到疼痛。
“孩子屁股朝下,胎位不正啊……”产婆轻轻按压着织罗的下腹,为难道。
“不管正不正,你都要保住!”织罗虚弱地命令。
产婆满头大汗,伸手推拿,用力扩开她下身的伤口,织罗痛叫,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芍药看着只能干着急,满脸是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姑娘姑娘地叫着,却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远志也焦急,见产婆快要束手无策,忙吩咐芍药:“芍药,快拿阿胶丸来,再温一壶酒,再备香附子和莲蓬壳,快去!”
“是!”芍药连泪都没擦干,抽噎着退下,赶忙唤来另几位侍女和自己一起备药。
远志拿过参片,送到织罗嘴里:“含着它。”
织罗张嘴舔了舔,将参片卷在舌下,气息已经游离,眼前一片雾蒙蒙,除了痛没有别的感觉,她挣扎着对远志说,声如呓语:“远志,拿刀来,产婆不行,你来主刀,我不中用,但他起码要活下来。”
远志心痛如绞,气道:“不准你说这种丧气话!还没有结束!……产婆,孩子位正了没有?”
“比方才好一些了,只是头还没看到。”
远志骂这产婆没本事:“你不是最好的产婆吗?怎么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那婆子见得多了,哪能任由远志骂,只说:“产道太窄,孩子头出不来,生孩子本就是过鬼门关,命里一劫,躲不过就是躲不过。”
“你放屁!”远志怒道:“我告诉你,大人孩子都得保住,保不住,侯府有的是办法拿你是问!”
产婆早没心思和远志吵架,催促织罗:“夫人,你也用力啊!”
浑身汗透了的织罗已经听不清周遭声音,她此刻甚至在想,若如此一了百了也就算了,甚至迷迷糊糊地说:“我让洵美丢了孩子,现在是不是报应到我身上了?”
“要报应也是我,你不许想这些!”
“远志,你听我说,这孩子我不放心给大房,若我不在了,你就把他过继给洵美,让她带着他离开侯府生活,知道吗?”
“你闭嘴!”远志却不知何时流了泪,哽咽住了:“顾织罗,你要让你的孩子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中吗?你振作一点,还没有糟到那个份上!”
痛和遗憾深深折磨着织罗,她控制不住哭了出来:“可是好痛,远志,真的好痛,让我就这样死了也好……倒不如一刀把我杀了,反正这世间也没什么人能留恋我……”
远志痛心疾首,又问产婆:“孩子头看到了吗?”
产婆稍稍松了口气,手拨弄着胎儿的身体:“快了,快了!”
织罗却好像要用尽最后力气,有些话也不得不说一样,她开口道,无不凄凉:“远志,我没跟你说过,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你想做大夫,你阿爹阿娘就能让你去做,我也想去书院,想科考做官,像男人一样,可是这些我永远都实现不了,不用人阻拦我都知道我做不成……你看,我总是做一些与自己不匹配的事,或许连生这个孩子,也是如此……”
“别说了……”远志哽咽着劝她。
“大约,我也不属于这人世,所以它才会这样报复我,让我永远也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所以,这孩子,大抵不是他活,就是我死……”
“顾织罗,你拼尽全力也要活下去!没有任何事比活下去更重要!没有人要收你的命,你把它好好揣在自己怀里!听见没有!活下去就什么都有了!”远志见她快要昏厥,一巴掌打在打脸上,逼她清醒:“我不会让你像刘茵一样死得那么不值得!无论如何你给我醒着!”
说罢,远志打开一旁早准备好的刀具,这是她原本想好最后的办法,如果产婆无法将胎位挪正,那么她就只要生生切开织罗的伤口。
“你们把屋里的烛台都挪过来,换一盆冷水,要冰的!”远志令道,挤开产婆:“你的手不要停,帮我把孩子推出来。”
产婆还在迟疑,远志大为光火地喝道:“做啊!”
产婆被吓得一激灵,而此时芍药的药也备好了匆匆上来:“姑娘,药好了。”
“给她喂下去……”远志凝神屏气,眼明手快将织罗伤口划开,一时血流如注,她立刻用冰水浸润的棉布捂住伤口,织罗早已麻木,哪怕是这样硬生生的切开,她也根本觉不出痛来。
“看到头了!看到了!夫人,用力!”
“顾织罗!”
织罗听见远志的命令,用尽所有的力气,脸色涨红,推动胎儿。
门外只听一声啼哭,原本在不安中焦急等待的人,终于放下了心:“生了!生了!”
织罗浑身脱力瘫软不动,芍药拼命喊她:“姑娘!姑娘!”
产婆剪断脐带,朗声道:“是为小公子!恭喜夫人!”返身擦弄孩子身上的胎渍,包好,向门外的贵人报喜。
一片欣喜雀跃中,痛苦只是织罗一个人的,她呻吟了一声:“让我看看他……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他……”
远志歪头,擦掉了脸上的眼泪,一边为她缝合,一边柔声安慰道:“你现在还很虚弱,不要说话,会让你看的,第一眼见到阿娘,你要让他看到你最好的样子。”
“他,好吗?手脚全不全,好不好看?”
“不好看,像团皱了的纸。”
织罗扯了扯嘴角:“你骗我。他肯定像我,怎么会不好看……”
远志剪断最后的余线,血还在流,她立刻施针,才勉强止住,这一夜奔忙,她到此时才敢松一口气,吩咐四下侍女:“换一张毯子,不要透风,再打一盆干净的水来。”
她擦净双手,坐到织罗身边:“你没事了。顾织罗,你很棒。”
织罗泪如雨下:“我知道我信你没有错,所有人里我只信你……”
远志动容,鼻子一酸:“傻子……”
这无眠长夜,门外贺喜欢庆之声阵阵传来,所有人都围着永昌侯府的小公子,但只有她们真心地关注着对方。
这顿时的安静让远志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唯有织罗微弱的气息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真实的。从深夜到清晨,她守在织罗身边,看着血不再流,看着太阳慢慢升起,却还是感觉到浑浑噩噩,直到坐上侯府的马车,慢慢往回走的时候,才回过神,那险些失去织罗的恐惧,以及想到刘茵死时的痛心才真切地、从四面八方袭来,攻击着她几乎摇摇晃晃的身体。
她下车时一个踉跄,才发觉原来自己的腿是软的,不知道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喘息,还是因为方才的深深的后怕。
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推开陈宅的门,抬脚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又是一双手接住了她,她抬头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只听到陈洵说:“抱歉,我回来晚了……”
远志张了张嘴,眼泪却比话先涌了出来,她终于如决堤一样伏在陈洵身上,痛哭起来,说的却是:“你去哪里了!你还知道回来!!”
陈洵却只是抚着她,喃喃:“对不起……”
“我快吓死了!”
陈洵笑了笑:“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织罗差点没命了,我不能再看着你不见!”
“嗯,我不再走了……”他扶着她:“辛苦你了,你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她哭了良久,才直起身,一双泪眼哭得红肿起来,却诚挚地看着陈洵:“真的是你吗?”
“是我,如假包换。”
可是远志却握着拳头,愤恨地向陈洵胸口砸了下去:“你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了!让我一个人带着茯苓,死在哪儿算哪儿!我们算什么,你想扔就扔!”
陈洵歉疚不已,紧紧搂着远志,温柔地将她吻住,令远志倏然停止了挣扎,他唇间呢喃着承诺:“我再也不离开你,再也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远志啜泣着,终于环抱住他,像在惊天动地之后,终于看到了海中浮木。
尾声
天一堂的招牌重新挂了上来,过路的人抬头望去,只是纳闷:“这一会儿药局一会儿医馆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而这时候人群中的穆良和李济也只是相视一笑。
什么名堂,他们其实也搞不清楚,但是市井不正如此么?朝堂之事如同对弈,黑白棋子你围我,我吃你,交战正酣,而市井便是棋子下垫着的棋盘,哪怕棋子都不见,棋盘还是规规整整四四方方的一块。
“天一堂就交给你了。”李济感叹道:“你可要好好待它。”
穆良微微倾身:“自然,我自当守着它,直到你从京城回来。”
李济长舒一口气:“此番进京是去编录医书,只是我如今老眼昏花,倒是想问你要一个人。”
“远志?”
李济点点头,笑道:“医书不仅博采流派,还要涵盖各科,女科不可或缺,自然是她最合适。”
“只不过,她资历尚浅,京城那些人,认吗?”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我想引荐她进宫。”
“到宫里当差?”穆良惊道,转念一想:“倒确是个好前程。”
“只不过,人在宫里,便不如外面自在,且也就不能单是看病了,你也明白,宫里那些人……”
两人讳莫如深。
这消息传到远志耳里,她当然欢欣,陈洵也替她高兴,他们抽了一日终于去了慈安寺,在山后一处荒地里,陈洵的父母,便躺在这荒地之下,只有两块简陋的墓碑。
远志朝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手中的锡箔一点点烧尽,只留下一层黄白色的灰。
“跟我上京,会对你有什么不便吗?”远志仰头望着陈洵,担忧道。
“那你是想让我去,还是不想让我去?”
“当然是想让你一起去啊!”
陈洵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我如今就是陈洵,不再是别人,自然可以随你到天涯海角。”
远志心中一动,旋即甩开他的手:“谁要跟你去天涯海角吃苦。”
“你跟着我自然是吃苦,所以我要跟着你啊,到时候该不会嫌弃我吧。”
“当然,你若伺候不好,我自然要嫌弃你。”
说罢狡黠地瞥了陈洵一眼,两人会意,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他们携手往回走,路过了那家一直说起的素斋馆,进去点了满满一桌,却发现并不如想象中好吃,但也算如愿了。
到了晚上,远志梳着头,才与陈洵说,想要回老家看看戚思宽和闵婉的念头,茯苓也长高了一些,多识了几个字,此去也想让他们见见他。来了金陵已久,却只见过字,通过信,实在不孝。
“是不是还想把他们一并带到京城去?”陈洵一语道破,远志羞赧点头,也不知戚思宽愿不愿意。
“既如此,不如当面问问。”
于是,金陵这四口人收拾了行囊,便又踏上了路,陈宅的锁一落,又不知何时才回来,远志望着有些陈旧的门庭,心里还有些忧伤,她在金陵也住出了感情。
侯府的小厮匆匆赶来,往远志手里塞了个包裹,说是少夫人给的。远志上了车才敢打开,原来里面塞了银两还有她的一封信,远志展开一边念,泪水一边滴滴滚落,为人妇之后,她总比以前容易哭。
他们出了城,到了郊野,野草枯黄,放眼望去一片金色,谁能想到,此处不久前还有一阵不小的风波呢。
老家戚宅,戚思宽站在门口向外张望,手里拿着远志寄来的信,信上说了他们在金陵遭遇的事,也告诉他举家上京的打算。戚思宽感慨万千,没想到他的女儿竟比他走得更远了。
远远的几个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显出了轮廓。
“阿爹!!”还是远志眼尖,最先看见了他,挥舞着手,一边向他跑了过来。
戚思宽头发又白了不少,父女时隔那么久的重逢,都是悲喜交加。
“让我看看。”戚思宽眼泛热泪,好像女儿只是出了次远门。
“阿爹……”父女相识,皆是万事在心,却不知从何说起。
闵婉在一旁抹眼泪,过去的泼辣劲也弱了许多,反倒是温柔了,让戚思宽不习惯。
一家人说说笑笑,才知道这戚宅在老家还算半个医馆,他闲不住,在灾民涌入的时候,替人治病,也平了些本要发生的风波。
原来同样的事,在金陵远志经历的,在老家戚思宽也在经历,不免都有些劫后余生的释然。
“我就不同你们去京城了。”戚思宽幽幽说道:“我与你阿娘都老了,身子也不适合长途跋涉,京城很好,你去了涨涨见识。”
“可是……”
“你的孝心我知道,只是这儿也有许多老病人,镇上的医馆多半是糊弄着,若不是我在,他们看病恐怕还得往扬州去,一来一往的,便要耽误收成,费不起那番周折。你们去,到京城的时候记得来信,见字如面,有信也是一样的。”
远志还想说话,陈洵却将她拦住了。远志便没有再说,只是到了夜里还是不免要怪陈洵。
“方才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远志一边整理行囊一边问陈洵。
“岳丈有他的想法,且我看,这镇上壮丁少,老叟多,一路过来又不见几家医馆,也确实需要他。你看他在这儿,里外都有人尊称一声戚先生,四邻相处也融洽,他做的事有意义,何必非要强求他再去京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