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恍然,果真是他!
他们还不知道沈真在墙根拐角将刘宪复所言听得一清二楚,这些话他一路听来太多,那些官都是这么看他们,他们以往忍过,也辩驳过,都没有用,昨晚也曾想过继续忍下去,可今日,他却不能了,因为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处境,未来还将是,什么道理,什么正路,他弯刀在手,只能杀出血路。
只听远志出声阻拦:“且慢!刘大人方才说这里窝藏反民,那么请问捉拿反民可有公文?”
刘宪复的副手一时无措,目光都投向他。
远志见刘宪复不回答,紧接着又问:“窝藏反民这个罪名太重,泽众上下消受不起,若有凭据,还请刘大人公之于众,好让我们明白,泽众的大夫并非阳奉阴违之人。”
刘宪复目露寒光,看着远志,依旧不说话,心里对远志已经厌烦至深。
“若没有公文,那么追缉令、反民画像,若有官府加印,我们无话可说,自甘认罚,但若没有,刘大人何故以泽众名义苛待患者?此刻住在医馆的皆是尚未恢复的病人,不该在此刻随意腾挪,这一点作为大夫的刘大人我想也应该清楚。”
“哈哈哈!”刘宪复击掌长笑:“好一副尖牙利嘴。”只是他这一丝讥讽的阴笑掠过后,却是收敛的凌厉之色,对旁边的副手说:“还等着干什么?还不快上去?”
远志冲动上前,一把拦住副手,所幸对方也是读书人,一把便被拽开,只听远志朗声大叫:“难道泽众还养了打手吗?”
刘宪复反手抓住远志纤细的腕子,他从过军,会点功夫,拿捏远志易如反掌,远志被他掐得生疼,但怒视不改,满眼都是不屑。
“姑娘,你在天一堂得意的时候,昨儿就应该结束了,我是不和女人计较,但并不是不敢!”说罢重重一推,险些将远志推倒在地。
“天一堂的事你们找我!”李济挡在她身前:“任何人想在此地撒野,仗着官威招摇,我都不准,更遑论她是天一堂的大夫,名正言顺!”
刘宪复点点头:“好啊,我看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紧接着一句还没说出来,抬眼却见原本带来的副手正对着门口鞠躬肃立,一声都不敢吭。
远志穿过刘宪复向他身后看去,见男人一身云鹤花锦,正望着他们,神情幽暗不明,但一眼就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威仪。
“刘大人,”这男人开口嗤笑:“全武行呢?”
刘宪复定睛,此人身上的云鹤图纹,他早看见了,只还在想,这人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先一步说明来由:“不过,您有再要紧的事,也得跟我走一趟都督府,有些事,恐怕还得问您更清楚。”
都督府?万般声音过耳,远志只能听清这三个字,守备不也是在都督府?
上前的小吏眼看就要把刘宪复带走,远志这才回过神,张口也不管得体不得体,便问:“大人请留步!”她甚至走上前去,好让此人听得更清楚些:“大人,敢问都督府近日可见到一位博古书院教书的先生?”
仅仅因为远志的一句话,男人眼中原本的轻视收敛了一些,总算用正眼看向他们,却也是回绝地斩钉截铁:“没听说过。”
可是,就那一瞬间的变化,远志也捕捉到了,幸好她捕捉到了,陈洵一定在都督府里,可正因为在都督府,所以她才进不去。她站在原地,连刘宪复被请走都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却满心装得都是陈洵现在如何了。
她是不是只有这一个机会了?错过了,她和陈洵就再难说上话了?
于是她几近悍然不顾,疾步走到那男人面前,挡住他的去路:“告诉陈洵,家人安好,让他一定要保重自己,一定要记得回来!”
那人眼底因长期公务的磨砺所积淀的冷漠,终于轻轻泛起涟漪,远志莽撞却热诚,那是他在官场长久感受不到的来自家人的留恋和嘱托,他的双亲死于他做官的第二年,并没有足够的福气享受孩子的荣光,但他想如果他们还活着,或许该说的话也是如远志此时的一样吧。
他只有这一瞬间的柔软,一瞬间的垂眸,而旋即抬眸间又是一个冷静而利落的官员,他没有再看远志一眼,而是匆匆上了轿,和刘宪复一起离开。
一头雾水的人成了李济,这反民到底还抓不抓了?他们几个人的风波算是躲过了么?刘宪复其人原本打的算盘是借医馆贪墨,然而这贪墨到底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他背后的人,李济看不清楚,以他的人脉也打听不清楚。
可方才眼前的这一出,却又让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这天是不是又要变了?
第八十五章
李济肩一沉,仿佛卸下重担,转过身,恰见到沈真收起收起弯刀,从后面走了出来,倒有心情说笑:“幸好,沉得住气,没出来。”
沈真一脸歉意:“给您添麻烦了,我们今晚就走……”
“阿闯伤势还不稳定,再说你们一时半会儿能去哪儿?”李济反问之下,沈真无言以对:“就在这里呆着吧,你们方才也该听出来,说谁是反民,其实并没有凭据,没凭据你们便是有理,他们也怕闹大,毁了名声。放心在这儿吧,好好养伤。”
“可是……”沈真转头望向门外,望着那几个犹豫着不敢进来的人,那些人的眼神分明写着戒备,那是他这一路流落向东最熟悉的眼神,那是他们的先入为主,他们会先一步认定了他,于是警惕他,这种成见代表着回绝,也是另一种试探,他们要看他到底会不会反,他只有一味老实下去,因为只要有一次的反抗,他们便会说:瞧吧,他就是这样的人,我没看错。
他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可不能因此再害了李济。
他只好说:“我们身无分文,诊金我们也交不出,倒不如早早走了,找个活计,多少还能还您的恩情。”
李济开怀一笑:“原来你们愁的事这件事,孩子,行走江湖,钱是最不该愁的事儿。这样,我们的药房也缺了人,你们可识字?”
“我大哥识得几个!”黄二抢先道。
“那好,我前几日正想着许多方子,煎药的讲究和浓淡不同,患者却不一定懂,所以一直在盘算,想为医馆再请几人,替患者把药煎好了,免得他们操作失当。”
远志思忖:“这倒是个好主意。确实有些患者为了省事问过医馆,可否替他们料理,而且我在想,我们替他们代煎药方,或还有人取药不及,我们还能替他们送去。”
“那倒是更好了,”李济赞许,转而看向沈真:“眼下我正愁找不着人,你们可愿意试试?平日也好替秦药师检药,替他分担些,至于工钱嘛……”
沈真和黄二大喜:“我们不要工钱,李大夫您仁心仁术,我们怎还好问您要钱?我和黄二自甘愿替您卖命!”
“这样,医馆如今经营艰难,我给不了太多,一个月二两银,抵扣诊金,记录在案,如何?那钱不收,饭总要吃。”
“饭也不用操心,”秦药师此刻上前:“方才的话我都听了,你们算是我的学徒,有我一口吃的,自然也有你们,只不过是粗茶淡饭,你们若要挑嘴,我就不管了。”
沈真和黄二感激涕零,千恩万谢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挑三拣四。
眼看他们眼眶通红,又要跪下叩谢,秦药师和李济赶忙扶起:“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为人要堂堂正正地活,知道吗?”
沈真抬手,用袖子擦掉眼泪,点点头,哽咽道:“我只是太惭愧了,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好好跟着秦药师学,也算是一门手艺,这世道有一门手艺就饿不了。”
“嗯!”
“不过丑话说前头,当我的学徒要守我的规矩,勤能补拙,决不可投机取巧……”秦药师说得有板有眼,已摆出师父的姿态:“你们要照顾阿闯,可以两人换着班来顶,来,我先带你们去药房……”
沈真和黄二跟在秦药师身后遵从他的安排,不敢有一丝怠慢,远志听着他的声音渐远,回过神来,问李济:“那师父,我们今天怎么办?”
李济却是狡黠一笑:“该是他们泽众恼了,我们少去沾边。”
“您是说……我们还管我们诊断?和之前一样,但药不从泽众调了?和之前我们同泽众僵持时一样?”
“果然还是我徒儿了解我。”
远志回敬:“师父果然也是以商道经营医馆。”
李济如释重负,与她玩笑:“不然我怎能全身而退呢?除了一些小运气,有时候有些人得罪了也无不可。”然而此时李济却忽然想起远志方才与那位官爷提到的陈洵,关切问道:“陈洵,没事儿吧?我听你那意思,他人在都督府?”
“应该是的,他已经几天没回家了,只是托人带了封手信,说是安好,让我保重。似乎是都督府的人,是找书院还是找他,我也不清楚,他也不多说,就是突然一天,人不见了,该问的也都去问了,该报官的也报官了,依旧是没有下文。”
远志神色落寞,李济才能好好看她,比刚来金陵时瘦了一些,也憔悴了一些。
他安慰她:“没关系的,陈洵很聪明,他能自己应对,你是你,他是他,即便你们是夫妻,也有各人要忙的事情。”
远志却有些戚然:“是吗?可是夫妻不应该是同舟共济,共渡难关吗?”
“哈哈哈,你真是小孩子,寸步不离就是共渡难关了?有时候不得已的分开,能各自安顿,学会等待,也是一种共渡难关。”
远志疑惑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愚蠢,李济只是笑着摇摇头:“你终究会懂的。”
刘宪复的风声很快传到天一堂,连远志都听说了他贪墨假借合并民间医馆贪墨的事,天一堂才转手第一天,都还没撑到交份子的时候,却是自己先乱了,怎么不算是天道呢。
但远志不免想到陈洵与她曾说过,宰相倒台后朝廷或有新一轮风雨,如果说太医院的南下是风雨的显现,那么刘宪复的追究算数这一路风雨的转折,还是新的风雨呢?她看不清。
反民到金陵的前后,守备的人带走了刘宪复,今日的突变,真的如李济说的,是他走的一次小运?还是说,压根也不是巧合呢?她不免自作多情地猜,会不会是陈洵在暗中帮忙?
她摇摇头,不会不会,陈洵哪里知道天一堂的事,哪里知道她们昨晚还救了一个反民?他若这样神通广大,也该知道她在都督府外是怎样着急,不闻不问的,看哪天他回来的时候她会不会骂得他狗血淋头。
傍晚未到,今日天一堂也算冷冷清清度过了,连着几日应当都能有个安生日子,不比过去风光了,但本事在,风光早晚也能回来,远志在医馆待一天,许多事也都想开了,只是等到此刻该离开的时候,回望泽众药局的招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总有一天,会还给师父的。”她坚信。
却是一转身看到街角一个影影绰绰,仿佛有个人影,鬼鬼祟祟,远志心一动,猜会不会是陈洵,匆匆跟了上去。
走到街角却不见人,四面环顾,怅然若失,正要往回走,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远志一下拉下了脸,视而不见疾步想要越过。
“戚远志。”那人却把她叫住了。
远志不前,霍玮之脚步渐近,绕到了她面前,有些不好意思的:“师父,还好吗?”
不提李济还好,提了,远志本还不想和他计较的心,还是不得不窝火:“你在泽众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还会在乎曾经的老师吗?”
霍玮之低下头,意外地没有回击,因为他找不到可以回击的依据。
远志白了他一眼想要走,想想还是忍不下这口气,质问他:“天一堂是师父一辈子的心血,你是他的徒弟,该知道它对师父有多重要,霍玮之,你想要出人头地本没有错,但师父平日待你不薄,他对谁都没有对你这样用心,你却替外人,而且是他最不齿的人抢走他的心血,你于心何忍?”
“对不起……我,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刘宪复会这么招摇以收治反民来问师父的不是,而后你像缩头乌龟一样不敢面对?还是没想到医馆侥幸躲过一劫,先遭殃的反而是刘宪复他自己?”
“我……”
“别再来了,医馆不欢迎你!”
霍玮之像是突然间被点燃了火气,大约他一直得意,一路坦途,都不曾被一个小女子指着鼻子骂过,男人么,最要紧的就是尊严,而他们的尊严又都很脆弱。
“那也是我和师父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戚远志指责我!”霍玮之明知道自己是没有道理的,强弩之末的情形,却又觉得有满腹委屈,只好朝远志宣泄:“你现在得意了?入院之初你就厌憎我,嫉恨我,现在天一堂没了我,你当然最高兴了,你巴不得我行错路,巴不得看我栽跟头吧!”
“路不是你自己选的吗?跟头也是因为你不看路自己要栽的不是吗?我只做我自己觉得对的事,那么你呢?你要责怪别人,为什么不怪你自己?天一堂没了你我根本说不上高兴与否,因为你这个人,我从来没放在眼里。”
霍玮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反倒让远志觉得可笑荒唐。
“入院之初我只以为你自鸣得意目中无人,如今看来,你比我当初所判断的,还要不堪。”
远志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没了因霍玮之背叛医馆而感到的愤怒,剩下的只是轻视和厌恶,似乎连看他一眼都成了负担。
她拂袖而去,只留下无所适从的霍玮之,茫然地站在街角。
第八十六章
金陵城的乱好像突然止步了,就像一次出人意料的惊雷,以为马上就要大雨倾盆,结果却只是落了几个雨点。有人说金陵的水土好,是连老天都舍不得收的地方,也有人说是圣上原先就做了个局,要验一验朝中奸佞,孰是孰非远志不知道,百姓也不知道,然而眼见着的是天下太平,所有人都只有珍惜。
只是如此时间便填不满了,她没有操心的事,也没有焦虑的事,慢慢的,思念又涌了上来,让她一时不知时间过得是快是慢,只是偶尔抬头看见后院的枝丫,才知道一叶落而知秋,如今已是满地落叶了。
远志咬断手中余线,茯苓的衣服又该改了,他有时候会问起陈洵,她也只能哄着糊弄,但茯苓和别的孩子不同,他虽痴傻,却又很敏锐,他会忽然说:“哥哥在写诗。”有时候又会说:“哥哥现在不开心。”远志一开始还会问他为什么这么说,茯苓却是断断续续说不清楚,她也就不再问了,直到最近他再不提起陈洵。
波澜不惊的等待最熬人,好在远志习惯等待,远志也会猜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说道山上花开,难道真的要等到春天吗?一日一日地过去,她总希望在某一天推开家门,能忽然看见陈洵坐在庭院,像往常一样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这时候她总会醒来,坐起之后才发现眼角有过泪水。
后来,远志想起事情的转折也是在重归风平浪静的寂寞中突如其来,那一日医馆闯进来一个女人,在众人反应未及时径直找到了远志,一个闪身已经堵在远志面前,面容凄楚,央求道:“戚姑娘!求您去看看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