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人仿佛将医治的过程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远志将手背在身后,擦干掌心的汗,她其实是紧张的。
“你再去掌一盏灯。”李济差遣黄二。
一时间诊室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李济告诫那狂徒,道:“会很疼,务必按住他,麻沸散药效有限,这样的疼痛未见得能压得住,他会醒,你们决不能让他乱动不然伤了经脉,我们当真回天乏术。”
“好!”
远志深呼吸一口气,开始了,他们每个人都没有十足的胜算,每个人却又必须镇定,他们好像用调动了所有精力,只为了让自己全然专注。
“拔箭的时候,我会很快,穆良你的钳子必须保持不动。”
“知道。”
“远志,把楔子给我。”
“好。”
“再给我把钳子。”
远志一眼找到,递了上去。只见李济捏紧钳柄,指节发白,似乎深呼吸一记,克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第八十三章
抽出箭身的动作必须轻到不经意,同时快,更要在转瞬间将伤口压住,将针布施在相应的穴位,止住血便能让李济缝合伤口。
远志展开针包,在一旁观察李济的动作,每一针都慢不得也快不得,更要抓准时机,这需要难得的默契,她和李济同堂会诊的机会并不多,每五天一次的复盘也都是以听为主,远志不敢说自己与李济是否称得上默契,所以若真要问他们此刻胜算,其实都不好说。
然而当突发的事情在前,那些就都成了杂念,人不该被杂念绊住。
所以,她现在非常平静,仿佛周遭没有任何响动,她的眼里只有李济的动作和伤者微弱的呼吸,她目之所及是满的,于是心中才好默念着李济的下一步,她看着李济泛白的直接微动,直到那柄断箭拔了出来,这就是远志心中的时机,时机到了,箭头探出皮肤的那一瞬,她的针也扎了进去,伤口仍有细密的血流,渐渐走缓,等它停止。
“血是不是……”黄二有些难以置信。
“止住了。”远志回道。
李济心口悬着的石头总算能放下一半,可仍不过是一半,因为伤者很虚弱,缝合是紧接着的下一关,他还是要快,不仅快,还要细,末节都不能有任何松懈,可是此时他却发现,他的手因为方才抽箭的紧张,抖得更厉害。
“穆大夫,你来缝合,我帮你补针。”李济沉声道。
穆良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多言却明白了。
三人之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聚精会神,一旁的灯油已经烧得快要见底。
“啊!”只听眼下一声怆然惨叫,将原本要换灯的人唤回了神,压着他的手只能再度手紧,重重按在他的肩上:“黄二,搭把手!”
伤者意识朦胧,一时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不知道眼前是鬼门关还是人间世,却在一片混乱光芒中似乎看到了故人:“我是不是,快死了……”他声音沙哑地艰难却不甘心地问,以为自己用尽了力气,其实很轻,越来越轻。
“阿闯!我们都在这儿呢!”
“沈大哥,我没用,恐怕挺不过去了,拜托你照顾好我阿娘,不要跟她说我死在金陵……”
“闭嘴,天一堂的大夫冒着风险救治你,你此刻说丧气话,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冒着风险把你送进来的我们!给我振作!”沈真褪下初见的凶恶脸孔,虽然是厉声的呼喝,却听得出热血和温柔。
“你的情况没有那么糟,别害怕。”是远志的声音,她安慰道。在这样的场合里,女人的声音闯入总是很古怪,然而虽然古怪,但蔓延着安宁祥和,总能让人在弥留之际想起慈母,连鬼怪都能放下屠刀。
可是阿闯听不进去,他此刻能感受到的只有疼,像肩膀的骨头被生生踢断了的疼,他满头冷汗,只能咬牙忍着。
“大夫,还有麻沸散吗?”沈真问。
“没有了,仅剩的一点都给他了。”
“那我去找别的医馆借。”黄二说。
“来不及了……”李济回道:“伤口缝合必然痛,你们若连这种痛都忍不了,还想成什么事!”
一句话扔给沈真,让他背脊颤抖,戳到了他心嘴深处。可远志听来却不由侧目看着师父,心中替他后怕,幸好这里没有旁人。
沈真如梦方醒,掀起袖子,将手臂送到阿闯眼前:“疼就咬着!”
阿闯神思游离,沈真的话听一半漏一半,然而沈真伸手凑到眼前,他如同几近沉没忽见浮木,张口咬了下去,这一咬仿佛是把自己身上的痛传给了他,几乎要把他咬出血,黄二光是听那微妙而恐怖的声音,就足够胆战心惊。
“大夫,能不能快点儿。”黄二颤声催促,甚至透着股临阵脱逃。
“闭嘴。”穆良开口喝道,他脾气孤冷,此刻更说不出什么好话。
远志替他解释:“大夫治伤期间要全神贯注,你不要吵他。”
黄二只好乖乖噤声,于是只能看着沈真阿闯干着急。也是奇怪,他平日最看不起女人,如今却觉得眼前女大夫与他们无异,她凝眉一斥,他鬼使神差不作声。
穆良最后将线拉起,接过远志递上前的剪子,一刀下去,线断成两截,阿闯总算平静下来,穆良放下手,重重地松了口气:“好了。”短短两字,说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心情,再一抹额头,已是汗如雨下,险些低落在伤者身上。
沈真探了探阿闯的鼻息,温热人气微微翕动,他的指尖能感受到。
“接下去需要静养,箭柄拔出不过是第一关,之后外邪攻心,还有一遭罪,到时候高热频发,最缺不得人照顾。”李济缓缓说道,手不自觉撑着桌沿,远志抬眸,从他苍白的脸色中看到疲倦。
“师父,你们去休息吧,这里我来收尾。”
李济摆了摆手,刚要开口,直觉耳边狷风,噗通一声,沈真和黄二已经跪了下来:“三位仁医在上,请受沈某一拜!”
“你们这是做什么!”李济讶然。
“神医圣手,沈某是一介粗人,没有别的本事,但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我们三个当牛做马也会用一辈子报答您三位!”
“不敢当不敢当……”穆良慌忙倾身,想要扶起他俩,医馆里病患得救下跪感谢是常事,可即便再常,他们还是从没有习惯过。
李济开口道:“你们若要报答,当行正路,不可误入歧途,报答世人便是报答我们,报答了双亲……”
沈真低头抱拳,不发一语,与黄二两人苦涩往事涌上心头,不免怆然:“若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谁不想做好人,谁不想行正路?我们从端阳来,田里闹了灾没了收成,偏赶上北方内战,大批北人往南逃,他们带刀有马,抢了我们的粮,占了我们的地,乡亲们告到衙门去,挨了一顿板子又都遣了回来……我们才知天下没有公道,可我们还是和那些北人硬拼,他们有马有刀我们就抢,就用肉身和他们蛮干,可是官府不抓他们,反倒是我们!”
沈真字字泣血,双眼通红,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和北人肉搏都不曾落泪,但此时却因李济的一句劝慰,卸下所有防备。
黄二心中隐痛,不禁落泪,远志听闻虽不曾经历,却也感同身受,她万没想到,新帝上位,这样的乌黑世道却还与旧时一样。
沈真声泪俱下:“老家待不下去,四处投告无门,眼睁睁看着人散的散,死的死,家底也空了,眼看着真要把我们往绝路上比,所以才不得已往东走,结果路过衙门听到风声,当我们是反民,恨不能都抓了好去邀宠,阿闯就是逃命的时候中了箭,我们实在是没法了,才找到了这里。”
李济深深叹了口气,他的一生心血要拱手让人,此刻站在眼前的,却还有比他更困苦的人,怎能不骂一句天地不仁。
他伸手将沈真扶了起来:“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沈真苦笑,掏心窝子地说了一句:“就怕本不是反民,最终被逼成反民,如此也同你们那位小兄弟说的,官府迟早会剿了我们。”
李济沉思片刻:“谁说你们是反民,便让他拿出凭据来,黑白是公论,但有时公论多有违时势,在这时候,你们就要懂藏拙,明白吗?”
沈真怔怔地望着李济,诚然道:“求李东主指点。”
“你们来金陵准备如何谋生?”
“我们本在城外,今日是阿闯伤势实在太重才托人送进了城,我们没想留在这里。”
“留下吧,”李济劝道:“你们已经没了田,留恋城外,迟早连自己都要落入匪盗手里,更是插翅难逃,在城里,起码能找一份伙计,先度过这段时间,而后找个可靠的状师,让他帮你们把田要回来。”
黄二沈真面面相觑:“这,能行吗?”
远志心生恻隐,直言:“不行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李大夫的意思是人务必往前看,向前走,失去的如果拿不回来,便要蛰伏示弱,等到时机,再让他们一并奉还,日子总还是要照过的……起来吧,好生顾好你们的兄弟。”
黄二和沈真陷入沉思,黄二是个没主意,远志看得出来,这个沈真有点胆识,若用在正途,未见得不会有好的未来,若一时糊涂,属实可惜。
穆良此时开口:“远志、李大夫你们先回吧,今晚阿闯的病情还需有人看着,明日远志再来换我。”
“好。”远志点头,几人将阿闯挪到二楼病房休养,复又关照沈真几句,才转身离开,行到大堂,空空荡荡,只剩下李济一人。
“师父……”她悄然站在李济身后,他的背影都写着留恋,这里是他一生心血,此刻是看它最后一眼,再见都没有下一回了,这种感觉远志在江州已经有过一次。
却听李济伤感地说了一句笑:“远志,对不住了,你兴冲冲从江州来,本以为你来了,能见证天一堂走到更远的地方,没想到却是让你看到如此落败之相。”
“师父……”
李济抬头环顾四周,强笑着喃喃道:“天一堂也老了,每个事物都有他的寿命,我大约也给不了天一堂更多了,这也是它的宿命……”
话到此处,两人才觉得自己对医馆的留恋比想象中深,李济不想做一个追忆者,毕竟那只会显得自己的失败,于是他催促远志:“走吧,我送你回去。”
两人踏出医馆,雨停了,路面上泥泞潮湿一片,街上还有零星赶路人。
李济失落的神色未变,远志安慰他:“可是只要您还在,天一堂就还是天一堂。”
李济只是笑了笑:“傻孩子,明日起,我便只是泽众药局名下一个挂靠的小管事了,医馆改名换姓也不错,起码我的天一堂永远都在记忆里。”
“他们,还会回来吗?”远志问的是纪大夫和霍玮之。
“纪大夫他们已经跟我领了赔偿,本是下月再走,如今,我看也不会再来了,玮之么,这孩子心思活,或许在泽众已经谋好了差事。”
远志悚然:“那今天的事他知道了,会通报泽众吗?”
李济一笑:“明日就会找上门来了。”
远志忧心忡忡。
“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八十四章
天一堂的招牌终于摘下来了,像连根拔起的树干,在李济心口留下了巨大的窟窿,像个没长好的伤口,血不流了,只是肉还露在外面。李济和围观的路人一样,抬眼望着这一幕,知道事情迟早是要发生的,于是此刻也就不觉得难过,倒是有点讶异,今天的金陵似乎特别冷,中间不过是昨日一场雨而已。
看客指指点点,其实并没多少可惜,天一堂还是太医院,不过还是一桩毯子,他们甚至还有点庆幸:“听说,这天一堂以后就归太医院了。”
“哟,真谈成了?不过我看呀,也不算坏事儿,太医院家大业大,相比之下天一堂到底显得小了些,你看太医院南下,这不三两下就被收编了?其实有个太医院背书也不错,对咱们来说,哪儿看病不是看呢。”
闻着纷纷应和:“是这么个理!老百姓看病,不求图便宜省事,姓皇还是姓民,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些人说三道四也好,言之有理也罢,总之是字字句句都传进李济耳中,他倒是像外人一样听一个乐,也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他一生的基业除了他其实并没多少人在乎,所以也只有他愿意守住。
实在是有些不堪和凄然。
“师父!”直到远志叫了他一声,向他走来,和往常一样开朗地问他:“怎么不进去啊?”
李济和那些闲话家常的人才回过神来,看客也才知道自己冒冒失失当了人面说了是非,一时神色也有些难堪,慌忙散开,窜逃到别处去。
李济却只是对远志笑了笑,心里豁然了许多:“走吧。”就算最后所剩无几,也好歹总有几个站在他身边的人,远志也算,戚思宽也算,穆良和秦药师也算,一辈子没白活。
他们进了他大堂,还没站定,便听身后一阵喧闹。
“让开,让开。”那威风痛喝,由远及近,好像是在医馆停下了,远志和李济回过头,刘宪复已经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他们拱手半作揖,刘宪复微微颔首,开门见山道:“李大夫,该跟你说声恭喜,泽众的招牌眼看要挂上,即日起你我便可称呼彼此一声同僚。”
李济波澜不惊地跟他寒暄:“刘大人客气了,我们日后还要承蒙您关照。”
谁知刘宪复脸色一变,讽刺道:“呵,我的确该关照你们,只不过得寸进尺的事,你们做了,让我如何关照?”
远志心一惊,恐怕是知道了收治阿闯的事,特意来兴师问罪的。
李济装傻:“天……医馆向来遵纪守法,不说悬壶济世,也是以治病救人为己任,泽众的规矩医馆上下勤勉恪守,不曾有一丝怠慢,刘大人所说得寸进尺,恕李某不敢当。”
刘宪复冷笑:“那敢问李东主,昨晚天一堂可收治过一位中箭伤的病人?”
“人生了病来医馆求医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们昨日诊治过何人,也照例在医案上写明了,可呈上供刘大人过目。”
“不用了,医案我早已看过,你我之间不用非弄成君臣,倒搞得泽众像衙门,且把你昨日收下的病患交给我,这件事便了了。”
李济不屈:“敢问刘大人何故要让李某移交患者?”
刘宪复压低声音,终于不再遮掩:“李济,收治反民,这罪你担得起,太医院担不起,我念你医术卓绝,享负盛名,所以才不与你计较,劝你见好就收,莫要为了沽名钓誉,拉所有人下水。”
一席话阴阳怪气,远志气如泉涌:“治病救人乃天职,何来沽名钓誉一说。”
“远志,”李济止住远志的话,看着刘宪复的表情一脸正气:“刘大人,医馆治人不该问其出处,不管他是贵胄还是乞丐,只要有疾照收不误,不知太医院的规矩是要李某日后以门第高低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还是要在治人之前先过道道审核,甚至不惜贻误病情?”
刘宪复挑眉,目光凌冽:“早听闻天一堂大夫医术高明,新招的女大夫能言善辩,颠倒黑白强加女患,看来是李东主为人师表,做了表率……罢了,我与你李济没有私怨,将人带走就了事,你既然不合作,那就别怪我的手太硬……来人,让霍玮之来认,认出来了直接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