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只是有些落寞地回家,关上了门。
“姑娘,是姑爷的信吗?”
“是他。”
“他人呢?”
“不知道。”
喜鹊此刻将远志失望的神情看在眼里,哪怕当初考天一堂时她都没有这样灰心过,想到此对陈洵陡然有些愤懑,这算是把姑娘当什么了呢?可是这种念头也只能放在心里想想而已,她还是问:“那要拆开看吗?”
“当然。”远志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心砰砰跳,生怕手里的信想说的是诀别,可又想快点拆开,左右为难。
她捏了捏,信只有薄薄一张纸,大概就是陈洵能和她说的所有,她还是有点遗憾,是诀别还是暂别或只是一声报备,他想对她说的就只有一张纸就能说明白吗?
但远志还是展开,她的目光跟着字迹,一字一字地念道:吾安好,莫牵挂,待冰雪消融山上花开。
冰雪消融,山上花开……
“这姑爷的意思是要到来年才能回来了?还会说只要眼前的事解决了就能回来了?啊,姑娘。”
喜鹊偏过头问,却只听见喃喃地说:“安好就好,安好就好……”
真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
可喜鹊分明看见远志眼眶里的泪珠。喜鹊发现自从到了金陵,姑娘的眼泪比往常多了,这一次她的眼泪是为姑爷流的吗?她想,姑娘和姑爷或许现在才意识到对彼此的真心。
只可惜,有些迟了。
她安慰着远志:“姑娘,姑爷会回来的。”
远志却抿了抿嘴,又哽咽着,又是气道:“谁要他回来,让他死在外面好了!”她只听见喜鹊噗嗤一笑,更气:“你笑什么!”
好了好了,有气撒出来就好了,道:“姑娘饿了吧?我给姑娘热块蒸糕?”
远志将信折起来:“那给茯苓也蒸一块,他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
喜鹊莞尔,转身进了厨房。
可是音信是有了,却不代表真的安心,远志想想接下去又不知多久的等待,偶尔还是会七上八下,每当这时候,她就会拿出陈洵的信反复看,看上面的笔触,指尖顺着勾勒,好像自己也这样写过一样,如是,仿佛他与自己并没有拉开距离一样。
只是,当思念退潮后,理性回归,远志也终于能拨开感情清醒地认识到,陈洵的不归背后,其实代表着整个时局的缥缈不定,他一日不回就代表一日的不安定,而她也已经来不及再去想那些儿女情长,陈洵等于给她报了信,她也得赶快为家中剩下三人做好打算。
这一点其实喜鹊和她想到了一起,她虽然没有远志的分析,但一种规避危险的直觉是她与生俱来的,这脱胎于多年在市井生活中,与底层的商贩游人打交道的基础。
她翻出家里的坛子,照着从北人那儿听来的法子学做腌菜,又抢先从米铺多购了一些米和面,以前过年江州,她的能耐只能想方设法保证家里的吃喝,不过这也足够了。
而远志则将家里的钱和账都重新算了一遍,除去交给喜鹊安排的开销,还要留一笔作为黑市购到船票的备用金,又做了几身合适的男装,若南京真有灾民涌入,她们两个女人外加茯苓一个未开蒙的孩子,只有跑为上策。
她们好像都已经开始严阵以待了,在一个家庭没有男人的时候,这个家外来的女人会感觉到一股浓烈到刻骨的漂泊和不安。
然而她们都没想到,意外总是比计划更快,天一堂比金陵更早一步发生巨变。
天一堂将要交接给泽众药局的前一天晚上,就在仅剩不多的大夫满怀遗憾地要离开医馆的时候,骤然间秋雨滂沱,远处隐约雷声作响,一群穿着粗布麻衣的人闯了进来。
他们的速度太快,甚至远志还没看清谁为首,门便被轰然阖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只有惊雷才能掩过。
“哪里来的狂徒!”穆良惊怒之下高喊,眨眼间纪大夫和秦师傅都站了出来。
“让李济出来!”那狂徒不甘示弱,然而却只求李济一人,他推开穆良就往里冲,并没有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众人见他指名道姓,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两眼通红,都不敢往前与之冲突,但也绝不能往后退,两方只是僵持着。
那狂徒面露不耐烦:“我无意和你们纠缠,把李济叫出来。”
“东主不在。”穆良道,他们往常都管李济叫李大夫,这一次是穆良唯一一次用这样高低有别的称呼。
狂徒顿时从腰间拔出一柄弯刀,原本站在他身旁的布衣壮汉怒发冲冠,一个个盛食厉兵决一死战的样子,像是要荡平天一堂似的,天一堂的大夫都是读书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凶神恶煞,再怎么临危不乱,腿都要打颤。
远志悄然打量他们,心里不住要猜,这些人姿态穷凶极恶,不是山上的匪就是逃荒的民,但看上去又都是有些纯良之气,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一个个精瘦矫健,而他们浑身衣衫又都是粗布麻衣,打满了补丁,脚上扎着草鞋,甚至有几个还是光着脚,满是疮疤。
该不会,正是西边的灾民吧?灾民被逼到如此穷途末路,困兽之斗也在所难免,其实说良心话,她还有些恻隐之心。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李济的声音:“你们要找我,就不要为难他们。”循声望去,李济从后渐渐走出,神情镇定又郑重,泰山崩于前,就算要面不改色,神情还是会紧张的。
李济走到狂徒面前,语气如常,就像面对的只是个普通的病人:“来天一堂的只有病患,敢问壮士身患何疾?”
狂徒身边的人先说:“不是我们,是另有其人。”
说罢,这些人纷纷让开,见到了躲在最后的人,胸口插着半截箭,血已经将前襟染成了褐色,又因为雨水的冲刷氲成了一条条蔓延的河流,这个人气息奄奄,脸色廖白,看样子真的很不好。
李济打量了中箭之人,侧身举臂,做了个请的手势:“问诊席请。”
“师父且慢!”霍玮之挡住他们的去路,他站在李济和狂徒中间,直言:“这个人,我们治不了,请回吧。”
那狂徒勃然变色,刀锋对准霍玮之,目光却比锋刃更厉,只盯着李济:“你治不治得好?”
“需将他送至病榻,望闻问切后我才能回答你。”
“好!我告诉你,今日你若治不好他,我就让你死在我的刀锋之下!”狂徒目光丝毫不在霍玮之身上停留,而是对他左右副手说:“抬进去。”
“他是反民!收治了他,天一堂就真的完了!”霍玮之试图用声音叫住李济,几乎到了声嘶力竭的程度:“师父,不要让你的名声和天一堂的名声因为一个反民彻底败了!”
所有人都看着李济,然而李济却宛如没有听见,依旧往医馆深处走去。
第八十二章
半截箭自柱骨纵向穿插,几乎要刺到胸膛,创口处鲜血渗出仍然不断,李济抬眸看了眼患者脸色,面色铅灰,目态迟滞,再一摸手脚,已是四肢寒颤,意识游离,确是不送医恐命不久矣的危急之时。
李济二话不说拿过剪刀滋啦一下剪开患者衣衫,只见身上新伤旧伤斑驳难辨,满身疮痍,身上皮包骨,连身经百战的李济都不由倒吸一口气,被他病瘦之躯吓得一惊。
那狂徒侧目见李济一脸难色,他其实也知道难治,但还是威逼李济,也是照惯例揣测他们这些城里人,体面的大夫与那些贵人一样狗眼看人低,难保不是因嫌他们穷故意做戏给他们看,好撇清干系。
他看着李济直起身子,又见他作势要往外面走出,手里的刀捏紧,做好了血洗医馆的准备,一声厉喝:“去哪里!”这一声不无凶恶,逼停了李济的脚步。
李济回过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叫人,我总得有个下手。”而后自顾自离开,反倒是这狂徒摸不着头脑,有些意外这大夫到底是怕死还是不怕死?
医馆的大夫屏息等待,见到李济出来惊疑交加,庆幸之余又担惊那几个灾民还要做什么。他们一拥而上,关切不已:“李大夫你没事吧!”
李济却是从他们中间找到霍玮之,而后说:“玮之,病患身上的箭今天必须拔出来,你帮我做好准备。”他说完抬脚准备往秦师傅那儿去,余光却见霍玮之并没有动。
他返身疑惑,催促道:“还不快去?”
可是霍玮之依旧没有应和的意思,而是对他拱手,微微鞠躬:“师父,天一堂今日已经是最后一天,明天这里就是太医院泽众药局的门面,此事非同小可,学生建议师父再等等,让太医院的人来定夺。”
李济冷笑一声:“阎王爷可不管这里是天一堂还是太医院,人命可不是翻翻嘴皮就能左右……天一堂一日未归属于太医院,便一日要守天一堂的规矩,”但他目光如炬,也看破了霍玮之意有所指,好,多说无益,他也不为难他,转头叫了别人:“穆大夫,劳烦您。”
“是。”穆良颔首答应,霍玮之又开口了。
“穆大夫,”他将手放下,向众人郑重其事,劝诫之态十分诚恳,也或许是真的替他们着想:“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些灾民已在末路,若赈灾不及时很可能变成反民,反民终会被官府镇压,不会成气候,到时我们这些收治他们的大夫便是第一个以同党之名问罪的人,届时谁会念我们仁心仁术?利弊就在眼前,各位务必要三思啊!”
席下站着的大夫面面相觑,鸦雀无声,霍玮之说的不错,方才那灾民治好了没人记他们的功,治不好,那狂徒凶神恶煞,却不会放过他们,且不论医治的结果如何,这件事都是劳而无功,若在碰上上头秋后算账,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群手无寸铁的大夫?
霍玮之见众人迟疑,乘胜追击:“各位都是有妻儿家室的人,若让我们出了事不要紧,可如此连累了他们,谁又会来替我们补偿?”
话到此处,算是将道理和隐忧都说尽了,就算是孩子都懂的道理,他们怎么会听不明白,只有佛祖才能说众生平等,只可惜他们是人,是人便自然有顾忌,甚至不是官不是兵,手里连一柄剑都没有,只空有一身软趴趴的血肉,到头来要杀要剐还不是任人宰割?何苦在这时候出这个头呢?
于是不少人纷纷泄了气,心思也表露无疑了,他们不想帮这个忙。
穆良左右环顾,不卑不亢,与他对峙:“生民无辜、善于用意,此乃天一堂医训,但凡这块匾挂在堂上一天,我穆良便一天不会忘医者的本分,霍大夫,你怎么做我无权干涉,若你要走,或者你们谁要走,我都管不着,但我会留下。”说罢转身,将医药柜中的诊具一一检验拿出,不再理会旁人眼光。
全程旁观的远志,此刻却是心潮汹涌澎湃,穆良平日少言寡语,但他知道他是天一堂心性最坚定的人。她恍惚间从他身上看到戚思宽的影子,她想如果阿爹在场,他也会救下那个灾民的,她一个从小听医训医道长大的人,此刻让她的骄傲的不是因为谁得技术之高,而是像穆良、李济这样临危不惧的人是她的师父。
她紧握拳头,手心出了汗,她几乎想振臂高呼,和他站在一起。
霍玮之见穆良这人说不动,愤然拂袖:“穆大夫,您别后悔。”这句话说得带点恐吓意味,远志却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他娘的,原来你们在这儿讲什么大道理!人都快死了你们还在这儿拖延什么!”其中一个灾民的脸色已经因为怒气变得十分难看,他等不及了冲了出来,却只听到这几个斯文人口口声声说性命不性命,却放着弥留之际的病人不管!
霍玮之却不住冷笑:“呵,看吧,他们就是这样,你觉得他们可怜,把他们当兄弟当病弱,殊不知哪怕你救了他们的人,他们也不会领你的情!”
“狗日的!你放什么屁!”那灾民已是勃然大怒,抬脚就要朝霍玮之冲过来,今日不把这小子打得满地是血,他就不姓黄!
“黄二!”最终是那个狂徒拦住了他,而后冷冷地剜了霍玮之一眼。
“你们若要吵要打就滚出天一堂,人命关天,孰轻孰重分不分得清!”众人噤声回头望去,果真看见李济傲然独立、不怒自威,一双眼睛坦然地看着他们,好像又回到天一堂最盛时的样子,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往往话不多,却让他们所有人紧绷神经不敢放肆,此时他们才恍惚真切感到今非昔比,也或许李济从来都没变过。
李济本不想再说太多,霍玮之等于是与他断了义,可最后有些事,他也还是不得不说:“穆大夫,将刀针器具,还有麻沸散和绢布送到问诊室。”待穆良接过,转身离开,他才又看向各位,说了一番话:
“李某虽以商道经营天一堂,却始终以医者训诫自己,天一堂只有病患和大夫,没有别的身份,我们生而为人的确还有许多责任,上要赡养父母,下要保全妻儿,哪怕自以为面面俱到依旧忠义难全,可是归根结底,既然选择成为医者,便有不能不尽的本分,医者的职责先于为人子、为人父、为人臣,一朝行医,便一朝不能放下这份担当一分一毫,你说他不公也好,说他不仁也罢,但这就是成为医者的代价,如今别说是走投无路的灾民,就算真是罪恶滔天的犯人,我也不能不救他……今日是我李济、是天一堂与你们最后的缘分,但你我算是同僚一场,方才说的那些算是对你们的寄语,李某人还请各位走出天一堂,也要记得这份医训。”
哑然无声,只有远处惊雷还在阵阵轰然,他们这些大夫往常只有从同门的口口相传中,从坊间的奇闻轶事中听到的杏林传说,没想到就在眼前真切地重演了,然而虽然重演,虽然振奋,那两难的处境却也更加真实。
慷慨之词固然崇高,可是前途沉浮他们却不能不顾及,人生的路到他们这个年纪,已然无法回头,他们谁都不想一步错步步错。
连黄二的心都被李济的慷慨之言打动了,原来城里的人并不全然是卑鄙自私的骗子,可是身后还是传来零零落落的声音,那是天一堂的大夫收拾着他们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他们正要离开。
“李大夫,抱歉了。”他们纷纷内疚,尽管内疚,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要走。
李济心中只能哀叹,不能责怪他们,也是啊,为人为人,起码得是人,人毕竟不是圣贤,人必然有害怕、有恐惧、有许多的无能为力。也好,到时候出了事,他一个人顶下就是了,左不过天一堂不在,他陪着这个老家伙共存亡而已。
“师父!”只有远志叫住了他:“我做副手,你们拔箭。”
无声的大堂仿佛被远志的这一声震醒了,李济猛然回头,却见远志目光熠熠,坚定地看着自己:“快动手吧,不能再耽搁了。”
“诶诶!”黄二拦住了她:“你一个女人能行么?”
“这位是我们医馆的戚大夫,天一堂只有医患,没有男女。”李济扔下这句话,翻了那灾民一眼。
而那手里握刀的狂徒,也终于卸下了凶狠獠牙,拱手作揖,自认有失,将黄二拉到身后:“我等信得过李大夫,您只管治,我们配合。”
方才风波抛诸脑后,李济与远志走到伤者面前,远志来不及为面前伤者的体无完肤痛心,她首要要做的便是与李济、穆良快速商讨出方案,李济讲解预演操作,先要以楔子嵌入,将周遭骨裂扩开,而后轻轻将断箭拔出,而同时,要以钳子按压住一旁细碎血脉,患者失血过多,而医馆一时间并没有补血之药,唯有将参片塞在患者嘴里,此关是医者的难关,更是患者的,所以他们必须同时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