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倒是把喜鹊吓得不轻,悄悄从桌上拿了把剪刀藏在背后,匆匆赶到门口,一眼就看钱堵再那儿的人正和远志对峙。
那男人躬身作揖:“夫人见谅,我等奉命在此护夫人一家安全。”
远志上下将人粗粗打量一番:“谁派你们来的?奉谁的命?”
男人言简意赅,声音冷冽:“不便透露。”
远志觉出蹊跷:“子道未归是不是和你们有关?”
两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垂眸,没有理睬远志。
远志感觉自己像是打在棉花上:“呵,那便是有关了?”
男人没说话了,只是又作揖。
远志不由冷笑,阴阳怪气道:“不过是被你们不声不响就能带走的平民百姓,不用像拜皇亲国戚那样来拜我。”
男人脸色变了变,显然觉得远志话说得太重,有些不满,但也没和远志计较,照他们的规矩,与平民不计较,与女人更不能计较。
远志抑制住自己肚里的火,问道:“所以子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尚不可知。”
“你们这也不知那也不知,太平盛世,堵在良民门外,我怎么知道你们是宵小之徒还是正人君子,”说道此处不免气上头,声音也高了些:“再说我们是规矩人家,你们两个堵在门口是什么意思?”
“还请夫人见谅,陈先生归来后,我等自会离开,绝无打扰之意。”
远志横了他们一眼:“那你们就是软禁的意思了?”
其中一个男人道:“夫人,我们也是受人之命,还请不要为难我们。我们只求两方相安无事,并不是有意找您的麻烦。”
“不是有意的麻烦,你们也还是麻烦了!”远志气到手指发颤,到底是谁有理谁没理,还有王法么?她张口就要理论,喜鹊半路拦住了她,将她往后扯了一步,火速关上门。
“姑娘!”喜鹊小声警惕道:“还看不出来么?这两人不是寻常小吏,背后指不定是什么人,咱们别为争一口气得罪了他们,到时候引火烧身。”
“怎么,我一没偷二没抢,好端端的犯了什么事就要被欺到头上?既然要软禁,那就讲出个道理来,什么官宦难道连法度都可以不管吗?”
喜鹊慌忙掩住她的嘴:“嘘嘘!快别说啦!咱们就耐心等姑爷回来吧,我估摸着他现在起码还是安全的。咱们两个弱女子,您还准备和他们打起来么?”
这时候远志才见到喜鹊藏着的剪刀,反而苦笑:“我看倒是你,想和他们动真格。”
喜鹊瘪瘪嘴,却没有深究,而是话锋一转,低声说:“如今城郊的几乎人家此前就紧紧巴巴的,眼下更过不去了,我听说现下江匪也比以往多了,都是西边百里开外的人受了灾活不了了才做的盗,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乱子,咱们这些日子还是太平点,能忍则忍吧!”
远志惊疑:“真到了如此田地了?”
“可不是,这几日连米都涨了,原本我今日是要去囤一些回来,不成想被门口两个瘟神堵了去路。”
“你怎么都没和我说?”
“谁知道他们还在呢,我见你回来路上平安无事还以为他俩走了呢。”
远志泄气地坐下:“这天下难道真的要乱么?医馆也出了事,家里也有事,这情形,总觉得很不妙啊。”
“医馆又怎么了?”
远志将医馆的前前后后一顿倾吐,喜鹊从头听到尾,也是怨愤难消:“这手也太脏了,那李大夫就这样认了?”
“不认还能怎么办呢?”
喜鹊叹了声,又惊恐道:“姑娘,带走姑爷的人,该不会是同一批吧?”
“不能吧,一个是太医院,一个是书院先生,哪儿都不挨着呀。”远志自我安慰:“况且太医院的人手段阴毒,但门口那两位,我见着还不至于这样卑鄙。”
“那,姑娘我们怎么办?”
远志想了想:“你先去睡,我再等等,明日若他不回来,我再想别的办法。”
“要等,我也陪你一起等。”喜鹊执意留下,远志无法,便和她对坐说了会儿话,长夜漫漫,这时候也只有茯苓还睡得下。
她直到夜深也还是辗转难眠,心里想了一万种可能,有好有坏,明知自己吓自己,脑子却还是挺不住乱想,结果就成了快到晨光微熹时才眯了一会儿,醒来时,比她以往要去天一堂的时候还早,也不知这一觉算不算睡了。
远志知道陈洵当晚没回来,她火速起身,更衣洗漱,灶上蒸了馒头糕点,已经到了陈家该吃早膳的时候。
“子道还没回来吗?”远志走到厨房问。
“没有。门口那俩人也还在呢。”
远志一大早吃了口晦气:“过分。”转身又要找他们理论,两个大男人跟柱子似的杵在门口,让邻居街坊怎么想他们?
厨房忙活的喜鹊抬眼一看门外人不见了,慌忙放下筷子赶紧走出来,见远志倏然开门,已是满脸阴沉之气。
喜鹊本要高声去劝,却听远志说:“两位壮士,站了一天了,可要给你们倒碗水来?”
那两位门神眼见着就是有点功夫底子,一晚上下来,还是挺拔英姿,听见远志开门说话,一时愣了愣。
“一晚上在门外站着,看着我们不让出门,恐怕肚子也饿了吧,白馒头和咸菜也有,或者还是想喝稀饭?我瞧着倒不如进来吃点?”
喜鹊在一旁看着咋舌,没想到远志脸色一变,倒是怀柔起来。
“卑职不敢。”两人一板一眼,倒把远志衬得像个不安分的妇人。
“也行……”远志清高地看了他俩一眼:“喜鹊,给两位壮士倒两碗水。”
转眼喜鹊端了两个碗,里面一半滚一半凉,正好温吞吞的捧在手里很舒服,她递上餐盘,两人才伸手接过,仰头豪饮,眨眼的功夫,碗就见了底。
远志瞧着心里也唏嘘,果真都是奉命行这种事,就没有甘愿的,她倒是语重心长说:“我见你们气宇轩昂,虎虎生风,等闲不能比,来盏石街堵门,就为了看住我们几个妇孺,不觉得这活干得也挺没意思的么?”
一语说到人心事,可见是骄傲的人,可这种人讲义气,轻易开不了口,便没有接远志的话。
“喜鹊,再给壮士盛一碗水,再拿两个白馒头来。”远志见两人不说话,冗自吩咐。
“夫人,卑职有要务在身,不便收您恩惠。”
“两个馒头也算恩惠?你们主子这么悭吝吗?我不过是看不过去让你们卖命的人罢了,好端端的放着你们两个不重用,西边有灾民,东边有海盗,威风健勇的少年郎不为国杀敌为民请命,白白在这里荒废青春。”边说边将馒头往两人手里塞:“吃啊,我一口都还没吃,就给你们送来了,怎么还怕我下毒?”
两人慌慌张张咬了一口,听远志继续问道:“壮士老家可是桃源?”
他们倒是一惊,抬眸看了远志一眼,点点头。
“年纪看着也很小,十九?二十?”
“我过了正月才二十,他已经二十有二了。”
远志轻叹一声:“父母都在老家?”
“嗯。”
“我父母也在老家,西边闹事,也不知会不会波及他们……令尊令堂可还安康?”
提到父母,两人的脸上才终于闪过一丝苦涩,方才显得像个普通人:“还算硬朗,又是一身沉疴,儿女不在身边,难免不便。”他们终于放了软话。
“你们主子既然器重你,为何不能准你们长假,好回去探亲,或者把令尊令堂接到金陵来,不也能好生照顾?”
男人苦笑:“哪儿那么容易呢。近几年事务繁忙守备大人……”话到此处还没说完,男人就结结实实被身边兄弟踢了一脚。
但远志听明白了,两人是金陵守备的人,由此可见陈洵是被谁带走。
可是陈洵一介书院先生,和守备又有什么瓜葛?她回想过往,又念起江州的事,她以前猜测知州当过陈洵的学生,或者与他同门,如今难道连守备大人都与他有师徒之情?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远志暗自揣度间,一辆马车匆匆驶来,在陈宅门口停下,远志和两个守卫抬头望去,车帘掀起,陈洵从里面走了出来。
第七十九章
“你去哪儿了!”远志脱口而出,凶巴巴的,陈洵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着实吓了一跳。
同样被吓到的还有旁边两位门神,两人腹诽,这陈先生的夫人看上去也算是知书达理,虽然昨晚气头上没少阴阳怪气,但也以为总好过坊间悍妇,如今且看,原来和他们娘训老爹也是一样的,可见不能得罪女人,再柔弱的娇娘都是河东狮。
见陈洵上前讪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远志白了他一眼,没给什么好脸色:“你要不想回也能不回,一个信都没有,我也管不了你。”
陈洵向她走去,心里只想着如何哄好,此时才注意到她身旁两位高大男子:“两位是……”
“我等昨日奉命看守,以保夫人安全。”两人拱手作揖:“既然陈先生已然归家,我们也该走了,告辞。”
陈洵却从中听出端倪,脸色顿变,见这两人正要走,开口叫住:“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找我便就找我一人,别用我的家人做威胁,若再为难他们,那他所求的就一样都不会得到!”说罢顺势牵过远志的手进了屋,返身倏然将门关上,连头都没有回。
两人吃了这对夫妻两顿编排,也只好摇摇头,心里都道事情难做。
另一边,一扇门将内外隔开,街面上的风言风语阻挡在外,陈洵和远志才终于如释重负。
远志这时候才好仔细打量着陈洵,担心道:“是守备大人把你带走的吗?”
“你怎么知道?”
“那人说漏了嘴,被我问出来的……你还没回答我守备大人找你做什么?”
陈洵没有开口,只是自顾自往前走,乌鸫飞过一声啼鸣,寻常无人留意此时倒像是惊醒之声。
远志见他不作声,着急道:“是不是金陵要乱?”
陈洵沉吟,还是吞吞吐吐的:“这也是我要与你说的。”
“什么?”
陈洵抬起头,无不试探道:“我在想,我们要不要离开金陵。”
“为什么?”远志讶然道:“你等等,金陵一定出事了,你知道什么还不跟我说么?”
陈洵眼看瞒不下去了,说:“新帝登基扳倒宰相,却不知倒了一派,剩下的依旧贪墨的贪墨,舞弊的舞弊,眼下西边灾民东迁,离金陵越来越近,发下的赈灾粮层层盘剥到了总督手里所剩无几,再这样下去难保灾民不会变反民,如今总督向朝廷申请调兵,又是一番朝堂论争,倒不如离开金陵躲个平安。”
远志来回踱步听他说完,问:“可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陈洵思忖,终于站起身:“跟我到书房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远志按捺疑窦,跟着陈洵进了屋,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从一旁柜子深处拿出一个匣子,匣子考究,上面还雕了祥云龙纹,虽然知道是有些年头,却仍然干干净净,看得出是名贵之物。
陈洵端着匣子走到书桌旁,轻轻抽开暗格,远志凑近了看,里面放着一枚印纽,翻过来上面以小篆刻着“徐勉之印”这几个字。
“这是……?”
“我祖父的印。”
“你祖父?可你不是姓陈吗?”远志怪道:“徐勉之,这名字倒也有些耳熟。”
陈洵的神情难得如此肃然,他说:“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不能对任何人说,哪怕是喜鹊都不行。”
远志点点头。
“那位被斗倒的宰相当年正是因为助新帝扫除邕王一党才得以上位,而铲除邕王势力最关键的一环,便是以营私之名弹劾太傅,此案了结仓促,其实没有实证,虽如此却还是草率定了太傅的罪,致使太傅阖族抄斩。”
远志越听越心惊:“所以你是……”
“太傅徐勉之,便是我祖父。”
远志惊愕失色,脚下发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陈洵眼快扶住。
只听他继续说:“抄家时正是我九岁那年,母亲将我托付给娘家老仆,那位恩人也有儿孙,与我年纪相仿,却常年卧病,为了保我性命,她便……将陈洵换作是我……”
陈洵言至此处,不禁悲从中来,哽咽道:“所以,我那时起便不再是太傅的家人,为了让我免于一死,我却害死了别人……”
这件事,陈洵藏在心里十多年,这十多年他不曾对人说起,便也以为自己会忘记,只是此时此刻旧事重提,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没有从伤恸中走出来,原来他的人生在那一年就已经戛然而止。
“没想到这背后还有一出赵氏孤儿……”远志喃喃说道,她望着仍无法从灭门之痛中走出来的陈洵,五味杂陈,以她对陈洵的了解,他当然痛,也当然内疚,他一定觉得是自己夺走了真正的陈洵,他也是害死他的帮凶。
远志悲他所悲,看着他茫然坐下,却不住红了眼眶的样子,生出无限感慨和不忍,原来她所以为他的豁达和开朗,不过是失去了所有后唯一能让自己活下去的伪装,她不免为他伤心,却发现想要说什么都显得无力。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难怪陈洵要走,恐怕是那些动荡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陈洵的手指都在颤动,远志想,他一定努力以理智克制自己的激动,即便此时他都不想让自己过于悲惨的过去,影响到远志一点。
远志了解这份心,她起身,倒了一杯清水递到陈洵面前,乖乖等他的心情平复。
“想哭就哭出来吧。”这是她唯一能说的话,她没有资格高高在上让他放下,为那真正的陈洵慷慨。
陈洵终究没有失态,他低着头,还是憋回了眼泪,他感到多年沉淀下来的愤怒和绝望,早被时间冲刷,结成一块顽固的石头,淤堵在他的心口,在险些要被他翻出来的时候,又被他刻意压了回去。
这么多年,他学会了等待和忘却,学会了宽恕和释然,他孤独地走过那么长的黑暗的日子,他真的不想再失去这个家了。
“对不起……”因为激动,陈洵的语气还是有些颤抖:“你跟着我要承受这些。”
然而远志却从来没这么想。
她只是问:“所以守备大人知道你的身份?那么他想让你做什么呢?”
“他曾是祖父的学生,祖父出事后,他被贬谪到了柳州,前几年才被新帝想起,重新重用。”陈洵苦笑:“没想到徐家男子到最后,都是授人以道,却救不了自己。”
远志轻轻摸了摸他的手:“好在,这些都过去了,起码我们知道得还不算晚。”
“他知道新帝有意为祖父翻案,便想借我之名再次号召曾经豪杰,可是政治,是最可怕的东西,徐家阖族因此被害,我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你才说想逃离金陵?”
陈洵终于抬头,恳切地望着远志:“你会跟我走吧……”
远志垂眸,还有一些话,她要问清楚:“如果守备大人借你之名集结了志士豪杰,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