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她问道。
陈洵想了想,还是照实说了:“京城来了消息,皇帝登基后宰相一党逐渐清算,如今算是到了尾声,才会有这样的声势。”
“哦,”远志翻看手里的医书:“难怪近日来请出诊的人多了,还都是北方来的,出手阔绰。”
“总之,我们老百姓日子一样过便是了。”
远志点点头,可不是?他们小老百姓,也不过活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诶?可我记得,当朝宰相权倾朝野,不是才扫除异己,最早可是连太傅都拉下了马,眼下这位皇帝,竟有如此雷霆手段,能把他的势力都打压下去?”
陈洵手中笔顿了顿,笑道:“这就不知道了,左不过是京城朝堂的事,与我们也没关系。”
“也是。”
“只不过,我与你说的,你去了天一堂可不能再外传,多事之秋以免生出事端。”
“那是自然。”远志翻过一页,倏然又想起一件事:“诶,上回你同我说的慈安寺的素斋,我们什么时候去吃?”
“都快入秋了,没有春菜素斋难免寡淡,明年开春吧。”
“也行。”
可是这一次远志似乎想错了,她前脚才与陈洵说完京城的事,余波涟漪还是追到了医馆,这还要从锦绣街上新开的泽众药局说起。
泽众挂的是太医院的名目,金陵城要有朝堂直管的药局也是皇帝颁布的新令,里面的大夫均为战场退下的军医,擅伤科,按照接诊量原本与天一堂并不冲突,然而没多久他们便截断草药采买的渠道,勒令药商优先供应药局,量之大全然不是一方药局所能消化的。
这些多余的草药如何处置外人不知,然而天一堂等几家医馆不得不受到波及,没有药,还怎么治病?民众不管药局背后是什么生意,只管哪儿能瞧病哪儿能取药,便认了哪儿,于是,天一堂便被逼得冷清了下来。
“这可怎么办?”纪大夫忧心忡忡:“这生意做不下去了。”
“诶,”黄大夫打断他:“医馆怎能说是生意呢?”
纪大夫白了他一眼:“那你每月别领月钱,喝西北风给人诊病。”
“你这不是抬杠么?!”
“够了!”李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现在是要想办法,吵有什么用。”
众人都看出李济面对此情此景,没什么准备。
穆良开口:“当务之急还是需洽谈别家以保证草药供应,城郊草药虽多,但数量上恐怕支撑不了天一堂的需求,也或者……能不能和泽众谈谈?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两家都有利可图,我想他们也不见得非要步步紧逼吧?”
李济捋了捋胡须:“泽众擅伤科,天一堂擅内科……”
“还有女科呢?”穆良补道。
众人沉吟,想着以女科加码与泽众商谈,倒也能算一条路。
“只不过,”李济却想到另一层:“只怕是断药不过头三把火,他们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黄大夫疑道:“难不成他们还打别的注意?”
此时倒是霍玮之开口:“是不是他们也想我们先行谈判,趁此机会吞并天一堂?”
“啊?!”众人哗然,不寒而栗,的确有这个可能。
目光投向李济,却只见李济凝眉沉思,一时并没有想到对策。
“或者……”远志想了想,不知她想到的算不算一个办法:“病人并不在意药是从泽众拿还是天一堂拿,泽众既然本着惠民的名义,我们自然无从指摘,那倒不如顺水推舟?他们垄断了药材,那我们就只诊断开方,让病患自己去泽众买药,不做竞争之态,两方都体面。”
黄大夫不屑一顾:“那若泽众说,非他们大夫断的病,不给配药呢?”
“那便是他们置患者性命于不顾了。只要我们给的诊断、方子是对的,泽众的大夫再如何强势,写的方子也终是大同小异,站在病人的角度,那便是泽众规矩苛刻,非要多弯一道他们的大夫,才肯卖药,故意多赚他们的……”
“那到时……”纪大夫若有所思道:“便是百姓与太医院的矛盾,而不是天一堂与太医院的矛盾。”
“不错。”
穆良又道:“况且,汤药只是一种治疗之法,刀针砭石天一堂还是能做。”
“如是,我们也有余力去找新的供应。”
“不错,不错……”
似乎是一条路子,只是李济还没下决断,远志瞧了他一眼,听见他说:“可以,先照这个法子办,此外天一堂病患流失已成定局,从明日起,女患的号还能再加。”然而,话虽如此,李济脸上的愁容还是未解。
第七十七章
大家都明白远志提出的只能是缓兵之计,医馆要想继续经营下去,只有越过太医院另找药材商,可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要想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谈妥心药商,哪儿是那么容易?即便找到了,商人消息灵通,十有八九要做溢价买卖,他们的账便要另算,里外里还不知道是亏是盈。
天一堂以往也有过难的时候,只是这一次是皇权施压,大不相同,办法是有,但不多,还要付出高昂代价,路不是那么好走,也把李济和纪大夫烦得够呛。
天一堂在等泽众出招,泽众又占居高位按兵不动,眼看缓兵之计大限越来越近,门庭日益冷清,人也渐渐倦怠,天一堂的大夫也开始人心浮动,尤其是年富力强的小大夫,开始思忖这里还是不是长留之所。
尘埃落定就是在这时候,那一日天一堂来了一位着鹭鸶青袍的男人,他是太医院的院判,专来找李济的,此人神姿俊朗,看上去还很年轻,举手投足态度傲慢,有点不速之客的意思,他无事登门杀了大家措手不及,让人精神紧张。
他走到李济面前,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也算是先礼后兵:“久仰天一堂盛名,刘某冒昧来访,还请诸位海涵。”虽说了诸位却是一眼都没往两边扫。
李济放下手中的事,还了他一个礼,却问:“您是……?”
“泽众药局东主,刘宪复。”
刘宪复语出惊人,大家面面相觑,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真人。
这个刘宪复,本是庐州人,后来从军,随队凯旋后便一直留在京城任职,也算一路坦荡。他听说过李济,李济也听说过他。
“久仰久仰。”李济作揖以待:“敢问院判大人造访天一堂,有何指教?”
刘宪复笑道:“刘某特来此像李大夫求教,岂有指教之理?”
李济深知此人来着不善,也不接话,只听刘宪复又说:“不知李大夫能否赏光与刘某人借一步说话?”
李济心头一紧,想该来的还是要来,面上还是客客气气:“请。”
众人好奇,都想凑过去听,李济缓了两步,投了个警惕的眼神,他们才却步,然而是更加犹疑不定,不知道这个刘宪复打的什么主意。在座的三缄其口,其实心里想的都是一件事,天一堂恐怕要撑不住,这当然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天一堂不在,他们怎么办。
远志都开始心神不宁,悄声问穆良:“师父,刘大人来,是来谈兼并天一堂的事吗?”
“谁跟你说的?”
“我猜的。”远志压低了声音:“泽众财大气粗,背景深厚,我们应变是无奈,他们其实犯不上先一步求和,恐怕是想给个台阶,让我们跟他谈条件?”
穆良沉吟:“且看李大夫如何应对吧。”
然而这一谈却好像久久无终,直到太阳快要落山,都没见人出来。他们是讳莫如深,其实心里也觉得太医院真有心兼并,天一堂凶多吉少,远志瞧着大家的脸色,恐怕回去后,各自心里都有本账要好好盘算。
果不其然,他们惴惴不安了几天,总算等到李济召集了众人,那天的气氛之凝重任是谁看了都知道不是好事,大家屏气凝神,等着李济发落。
李济幽幽开口,天一堂要并给泽众药局了,也算是给大家一个结局,连同李济在内,日后都要听太医院的命。
“李某人无能,经营不善,没能守住天一堂,还请诸位宽恕。”他起身向所有人鞠了一躬。
“李大夫,快别这样说。”事到如今,所有人都不好受。
“各位同僚你们聚散,我不强求,天一堂开张几十年,我眼见它沉浮壮大,有幸曾与你们共事,这是我的福分……”
“李大夫,天一堂是您一手创办的,这太医院也太不讲道理了,前段时间金陵城时疫,他们做什么了?还不是靠的我们,如今凭他官威说吞就吞!还有天理么!”黄大夫横眉怒指,看样子很不服。
李济此刻倒淡然:“医馆虽有治病救人的使命,说到底也还是经营,过去是过去,眼前是眼前,既是螳臂当车,我们不妨学商人,在商言商……”他抬手打断置喙之声,继续道:“关于你们其他人的去留还有天一堂日后的处置,我昨儿也与刘大人聊了聊。日后……医馆还是医馆,只是不能叫天一堂了,但好在,这样泽众的药会分拨给我们,只要我们每月上交八百两收益,该诊病该开方,还能照旧。”
“八百两!”众人哗然:“每月扣去工钱成本,天一堂也就赚这些,这不等于要把医馆榨干了?”
穆大夫寒声道:“恐怕不止,每个月八百两,天一堂也不是月月都能赚到这个数。”
这不是抢劫么!他们却敢怒不敢言。
“所以……你们若要留下,每月月钱或有高有低,钱是药局发,自然也算作药局的人,名和利都有损失,你们若觉得有所亏待,想要走是人之常情。天一堂每年盈余我都记在医馆的账上,这些钱本是为了扩张应急所用,如今也到了该动的时候,我也会这些钱里拨一部分作为解聘金,你们是另谋东家也好,开张自营也好,都能有个底了。”
远志听着李济难得的平和语气,很感慨李济这样的大夫有能臣一样未雨绸缪的眼光,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作为东主,能在这个时候为底下人想到最后一步,她很佩服,也很心酸,天一堂等于是被抢走的,这个一手创办它的人比谁都心痛,比谁都不甘,可是为了他们,他即便愤怒即便痛苦,也要在所有事都收尾了之后。
只听霍玮之问:“那么师父,您怎么办?”
“我?”李济一笑:“自然是要呆到泽众彻底接手天一堂,而后,便要看他们是卸磨杀驴还是留我草间求生。”
“真的会吗?”远志不禁担忧,泽众的手段不磊落,师父留下善后,未见得能有善终。
李济没有回答,只是强颜笑了笑,他好像大舒了口气:“好了,你们不用急着答复我,回去想想吧。”
李济就是这样,远志在天一堂,看到的是他果决威严的一面,在家里看到的是谈笑风生的一面,似乎他一直都是身先士卒,然而眼前,她第一次见到他焦灼不定、独坐愁城。她之前觉得,坐拥天一堂的李济已经很强大了,然而只是一个时局的微动,就能把他打趴下。
这是不是就是织罗所说的权力。
所有人无精打采地收拾着东西,离开医馆的时候犹如丧家之犬,远志和穆良师徒两人并肩而行,走到门口,不由回头看了眼天一堂的招牌,这块匾额或许在未来什么时候就要拿下了,看一眼少一眼。
远志五味杂陈,唏嘘感怀,她好不容易从江州可以说赌上人生到了金陵,没想到如愿的日子这么短暂。
她鼻尖一酸,眼眶渐红,悲从中来。
“师父……”她不舍地将目光收了回来:“您说这次兼并,太医院到底想干什么?”
“不为利便为名,两者取其一。”
“可是天一堂的招牌他们也不要。”
“那就是利了,我们是金陵最大的医馆,城中名门虽有家医但养生治病还是信得过天一堂,李大夫创办医馆之初定了规矩,大夫可以出诊,诊金昂贵但对他们不过九牛一毛,如今已成气候,太医院一是想摘这个桃子,二也是想把已经打开的局面全都握在手里。恐怕天一堂兼并杀鸡儆猴,做成了便能以低廉成本再并掉其余大大小小的医馆,自此金陵但凡与病有关的营生,都能入了太医院的口袋。”
远志却不解:“太医院一直与民间医馆相安无事,利益上并不冲突,怎么突然间就要把手伸来了?”
“不知道。”
远志长叹一声:“本以为天下大动后就能有个天朗水清的世道。”
穆良一笑:“你且当水至清则无鱼吧……”
远志沉思,想着穆良的话和自己的前途,不免忡忡。
穆良开解她:“孩子,这些背后的事我们不知全貌,也非你我所能左右,自己不能左右的事,不要多想。”
“那么师父,你会留下吗?”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去哪儿?倒是你,李大夫开明,别人却不见得,日后天一堂的日子终究难熬,怕是耽误了你,我倒是觉得你不妨拿了钱另立门户,到时候你想接女患也没人能阻拦。”
远志无奈道:“药材都归泽众收了,就算自立门户,不也还是一样?”
穆良本想让她开心,便说:“好在你还有陈先生,即便此后就是相夫教子,日子总是不愁的,事情也没那么糟糕,日子不都一天天这样过,你说是不是?”
远志停住脚步,眼睛看着他,也没立刻说话,而是顿了顿,才回:“他是他,我是我。况且,太医院仗着权势这样霸道,本就是不平之事,我难过不光是因为前途暗淡,更是不齿那些手段,既然要争,就要大大方方地争,以权力压人,不算本事。”
穆良听她动了气,劝她:“方才说什么来了?不能左右的事不要多想……”
远志沉默片刻,想着穆良也是好心,态度才放软:“知道了。”却是心中不平难以放下,也不知道该怎么选择,只是心想回到家中要怎么和陈洵说,陈洵能给她出什么主意。
远志走到盏石街的陈宅门口,心里的事还没放下,眼前却又另生出一事,陈洵当夜没有回来。
第七十八章
戌时,已然到了宵禁的时候,陈洵还是没有回来,这是往常都不会有的事,喜鹊忙活着饭厅里的几碟菜,热菜变成凉菜,热了两次,还是没等到陈洵,更夫却已经敲了二更。
以他的性子,再忙,也该知道找人来知会一声,但也没有,远志刚开始还气,可陈洵实在反常,世道也反常,两者相叠,便生出许多该有的不该有的胡乱猜测,于是现在不免又有些惴惴焉。
“怎么还不回来。”远志坐立难安。
喜鹊见她愁眉紧锁,看起来是担心,也有几分怒意,没敢说话。
“我去外面瞧瞧。”远志腾的起身,不耐烦要往外走。
喜鹊一把拦住了她:“姑娘,宵禁了,陈先生也没法上街,我们且等等,说不准明早他就回来了呢。”
“那我就门外看一眼。”远志没有止步,绕过照壁将门打开,只是探出个头,迎面却被两个陌生男人堵住了视线,男人个子很高,远志的心猛跳一下,家里只有她和喜鹊,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只会感到害怕和恐惧,她的手不由握紧门,却还是硬撑着装凶:“你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