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说:“你多管闲事。”
“我现在是没有老公了,只能管小斐的老公了呀。”
陈斐听着不是滋味,发作起来:“那能不能管管我?是我的老公重要,还是我更重要?我可是你女儿。”
弟弟放下碗,说:“说得不错。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她心虚起来:“暂时没有工作。”
弟弟点头:“那还得要先找个工作,老公的事,可以暂且放放。”
第29章 . 有你更好
再见周文远,是在一个意料之外的场合。
淮海路商场地下一楼的高级进口超市,每晚八点后生鲜冷柜打五折,盛嘉实习惯在周五下班后拐进去购入周末口粮,陈斐笑他一毛不拔,他反唇相讥:“我当谁呢,是你这只铁公鸡啊?”
陈斐说:“我这毛病现在已经治好了。”
“那你手上拿的什么?”
“两桶洗衣液打六折啊。”
“我们还得坐地铁回家呢,我可不提。”
“拎着呗,你去健身房不也得花钱举铁?”她做了个健步深蹲的姿势。盛嘉实笑得站不住脚,用手撑住她的肩膀,抬头的瞬间,恰好看见一排巧克力背后的周文远。
他胖了点,或许是因为换了工作,新公司薪水更可观、前途无量。一个女孩推着购物车穿过膨化食品与饼干货架,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周文远收回视线,低头和女朋友讲话。
“看什么看?”陈斐问。
“看散装大米打折呢,要买吗?”
周文远的微信在当天晚上深夜发到了他手上。
“你和陈斐?”
四个字、一个问号,加周文远惯用的探究的语气。精明如他,就是少一只眼也能看出他们俩必有一腿,盛嘉实懒得帮他证明猜想。陈斐从背后摸上来:“和哪个妹妹聊天呢?”
“这个妹妹。你来聊?”
他把手机贴到她脸上。陈斐眯起眼看了一会儿,道:“这人真有意思。”
“有意思是吧?”
一言不合就阴阳怪气起来。盛嘉实站起来去阳台收衣服,陈斐亦步亦趋地跟过去,环住他的腰:“不如你有意思。”她把脸埋在他的背上,夸张地深吸一口气,深情款款地回答:“你味道好闻,空气清新,皮肤白嫩,是一个水当当的人。”
盛嘉实听到这儿就破功了:“我真服了你了。”
“怎么回事?你不想抱我。”
“你这人怎么好赖不分?”
“那你的手在哪?”
这周两个人都忙着在外奔波,阳台上的衣服已经挂了三四天,透着一股晒透了的焦香味。盛嘉实把衣服放在床上,转身与她拥抱,贴在一起,从前种种,都如昨日事。
陈斐被他夹在怀里,艰难地露出口鼻呼吸:“我觉得以前吧,我们两个都太不会说话了。”
“啊。”
“得去报个培训班。”
“……”
她提议:“要不现在还是亲我吧。”
“我还没刷牙呢。”
“怎么回事?你也不想亲我。”
“你还是去报培训班吧。”
“我没空啊,”她挤眉弄眼,“我也得养家糊口。”
新年开门红,陈斐在元旦收假的第一周正式找到了工作,从此再次过上朝九晚八的上班族生活。
说来也巧,新公司是李坤介绍的。Joyce因政策安全问题彻底关门大吉,李坤元气大伤,跑去柬埔寨休息了两个月,打来电话时正躺在昂贵的度假酒店里,一边摇晃酒杯中的威士忌,一边遥观吴哥窟。
“他们需要一个懂北美市场的人……不保证团队规模,我不能替人家许诺你这个,但是你要试试吗?”他大概是刚从椅子上坐起来,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个微弱的中老年男人标准呻吟,清清喉咙,补充道:“At least it will be fun.”
还拽英文?陈斐汗毛倒竖。
刻薄归刻薄,她还是请前老板帮忙推了简历,次日一早便出门面试,一聊才知道是信大的学长,相谈甚欢,当周敲定了录用事宜,次周便火速入职。动作迅猛,令盛嘉实不由得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大学时代有一段时间,她莫名其妙突然开始玩命学英语,当时还骗他说是万一能用上,实则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要远走高飞。
想起这回事的时候他正坐在陈斐办公楼下的公园躺椅上等她下班,时间是晚上九点,天气晴好,月相是下弦月,陈斐累计不读不回的消息是六条,使他颇想冲上楼去看看,格子间里到底有什么金矿,值得她如痴如醉、不舍昼夜。
周文远的微信就在这个当口又发过来了。
“出来喝一杯吗?”
上一条消息他都还没回呢。盛嘉实眼观鼻鼻观心,打算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下一条信息紧随其后:“我看见你了。”
周文远两年内第三次跳槽,由于频繁换工作,薪水无论如何也涨不动了,说起来便愤愤不平:“……其实这次也是我主动要离职的,要找更好的机会,又不是被开除了。”
盛嘉实双手捧杯,小口啜饮白开水。他身上的男士香水味气势逼人,凑近来时如战斗警报拉响:“话说你和陈斐是怎么回事?”
语气微妙,眼神暧昧,仿佛是说:你就直说了吧,我不介意。
真有意思。盛嘉实想。什么时候轮到你做爱情判官了?
他微笑道:“没错。”
周文远愣了一愣,抚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身体后仰,靠在酒吧的沙发上:“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她跟我不适合,她喜欢你这样的。”
“我什么样?”
周文远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忘形了,坐正了找补道:“比较会关心人的。”
盛嘉实只是微笑。他知道这小子心里掂斤播两地盘算着呢,不但把所有人都放到秤上掂量,并且心甘情愿地也把自己放上去,盛嘉实与陈斐,自然也要过秤的。收入、学历、样貌,如此种种,皆可称量。
他推开玻璃杯站起来。
周文远拉住他:“还没开始呢,我还有俩朋友在路上。”
“我得回家做饭。”盛嘉实神情真挚,信口胡诌,“明天中午陈斐要带去公司的盒饭还没做呢。”
走回陈斐公司楼下,她正好下班,急匆匆地从门里冲出来,见了他便懊丧地解释:“手机没电了,被困在会上又走不开。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我去逛动物园了。”
她满眼精光:“见到什么猪和狗了?”
盛嘉实亲昵地摸摸她的头:“没见到什么猪和狗,倒是见到驴了,拉磨拉得可起劲啦。”
“切。”
他们在一周前搬家。新居是地铁站边的两居室,一对新上海人夫妇作为婚房购入、精心装修一番,如今两人要去外地工作,因此出租,交房时依依不舍地拜托他们爱护这个家,妻子几乎要落泪。
大半的行李都还在纸箱里,他们愚公移山般每天收拾一点,晚上洗完澡,照例又各自占据客厅的一角,坐在地板上收拾东西。
忽然陈斐惊呼:“你看。”
文件袋里抖出一枚钥匙,黄铜色、质地厚重,齿纹如波浪,那是十来年前,他们在信川住过的家的钥匙。两人没有明确分开的时间节点,所以也就没有如一般情侣那样信物交割的环节。
“我也找到一件东西。”
盛嘉实摊开掌心,其上卧着一条项链,锁骨长度,胸前一粒黑色转运珠。
陈斐惊讶地失笑:“我还以为你丢了。”
盛嘉实挑眉:“丢它干什么?起码是你用钱买的,钱是好东西。”
“你好小气。”
“为什么觉得我已经丢了?我送你的礼物,你也没有丢掉啊。在你心里,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吗?”
她当真停下手里的活,认真想了想:“因为那时候,感觉你很生气。”
她说的是刚在Joyce项目组的办公室里见到他的时候。他消瘦许多,精神稳定地处于颓丧状态,干枯得像博物馆里跑出来的木乃伊,但一和她说话,怒火就熊熊燃烧起来,真恨不得一拳打到她脸上。
陈斐说:“有段时间和你走进同一个会议室,我都会害怕。”
“你还会害怕?”他感到不可思议。
陈斐点头如捣蒜。
真是意外。盛嘉实看着天花板,忽然有发声的冲动。
“其实第一天见到你我就想问的……这些年,也不算很长对不对,但是这些年里,你有没有想过我?”
她又认真思考起来,神色严肃,显然是在从大脑深处拼命搜寻自己曾经思念过盛嘉实的记忆。盛嘉实的满腔情愫在一室尴尬的沉默中迅速化作头顶的青烟:一点都没有?真是没良心。
陈斐一点都没觉察到他的不快,思考完了,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倒是也没有那么想。我其实一直过得都还挺好的。”
“真没良心。”
“不过现在开始想一件事了。”
“想什么?”
“可能有你更好。”
窗外的玉兰开花了,暗暗地、自顾自地香着。
盛嘉实突然凑过来。
“干什么?”
他把手伸进纸箱,用两根手指捻起一个发黄的信封,指着上面盛嘉实三个大字:“这是什么?”
陈斐立刻扑过去,可惜限于身高,没抢到。盛嘉实十指翻飞,灵活迅速地打开信封,还不忘征求她那显然无关紧要的个人意见:“可以看吗?是写给我的,我应该可以看吧?我看了啊。”
随即朗声读出来:“Hi 盛嘉实。圣诞节已经过去了……”
第30章 . 番外:夏天的故事
如果把时针倒回到2015年的盛夏,盛嘉实想,他至少应该在提出环岛骑行这个计划之前,先查一查今天的气温。
电动车八十块一小时,一百八包下午,全岛只此一家提供租赁服务,爱骑不骑。叶晓宁正了正遮阳帽的帽檐,问男朋友:“一小时不够吧,我们得到七点看完日落才能回来,租全下午怎么样?”
盛嘉实打开手里的冰镇矿泉水灌了两口,眼角余光瞥见陈斐弯下腰,把鼻尖凑到自行车出租的价码表前。她的两个室友已经掏出手机扫二维码付好钱,叽叽喳喳地挑选头盔,叶晓宁收起裙摆,在男友的后座上小心安放好自己的屁股,见他袖手旁观、毫无要行动的迹象,问:“盛嘉实你愣着干什么?”
愣着干什么?不干什么,只是天气太热,浑身提不起劲。盛嘉实挠着后脑勺,懒洋洋地回答:“我不会骑电动车啊。有没有人能载我?叶晓宁你下来,让常远载我呗。”
常远压根不搭理他:“大白天的别骚了。”
大白天大男人,怎么就不能骚了?他凑到陈斐身边,双手合十:“陈斐。”
“嗯?”
“我租辆大的,你当司机载我行吗?我真的不会骑电动车,一加速我就手抖,真的。”阳光太猛烈,他在她背后的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的倒影,眯着眼睛,像在夏季脱毛的藏狐,看起来诡计多端、又很笨拙。
实在太热了。下午四点,手机显示气温三十度,盛嘉实不确定是旅行团中的其他同学精力过于充沛,还是自己太虚弱,好像只有他被晒得蔫头巴脑的,即便有海风迎面吹来,嗓子也干得直冒烟。陈斐双手握把、正襟危坐,控制电动车匀速前进,脸上严肃的神态在上路五分钟后逐渐令他感到不安:“车有问题吗?”
“没问题啊。”
“那你紧张什么?”
“我没紧张。”
她仿佛受到人格上的挑战,手上使劲,身下的座骑带着两个人向前猛窜。盛嘉实紧紧抓住车座两侧的金属装饰条,试图找到一个锚点把自己固定住。电动车沉默地驶过公路的拐角,盛嘉实调整语气,小心地问:“……你之前骑过电动车吗?”
“没有。”
“……”
如果现在坦诚自己其实有电动车驾驶经验,高中每年暑假都骑小电驴去小姨家吃晚饭,会太过分吗?盛嘉实暗想。那之前死活非得找个人载他的迷惑行为,又要怎么解释?坦率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百八十块并不昂贵,只是他想起陈斐大一时在咖啡店打工,晚上八点到十二点值班,也不过挣五十元工资。钱真是好东西,却来得艰难。
也或许他就是爱使唤人,尤其是陈斐。爱看她满脸不乐意地戴上头盔,拍拍电动车的后座,说你倒是上来啊。
“那个,”他问,“我可以把手放在哪里?”
“爱放哪放哪。”
她穿了一件T恤,领口宽大,露出半拉晒成蜜色的肩膀。盛嘉实的手指在掌心微动,无缘由地畏缩。这人真是读书读傻了,脑子里缺了不止一根筋。
“抓紧了啊,前面下坡,我要加速了。”
热风迎面拂来,体表温度在八月的阳光下慢慢上升,他攥着陈斐T恤的肩部布料,觉得口渴,又腾不出手拿水。海面上波光粼粼,海鸟从低空掠过,沿着海岸悠闲地滑行,密布绿植与砾石的海岸线蜿蜒地伸至天边,遥遥地躲进云里。
有没有人和陈斐说过,她骑车的姿势很搞笑?谁会把胳膊肘抬得那么高,好像在和电动车战斗相扑。
他口干舌燥,问:“还有多久到?”
她的回答被吹散在风中。盛嘉实凑近了又问一遍:“还有多久到?”
陈斐的耐心一贯非常有限,立刻侧过脸大吼:“五分钟!”
太近了。她的侧脸将将擦过他的嘴唇,盛嘉实甚至感觉到有几根头发被吹进了自己的嘴里,咸咸的。他第一次发现陈斐脸上长了一层细密的绒毛,一粒饱满的、蜜色的水果,令人想要探头亲吻。
第二次了。这是今年夏天第二次昏头转向,竟然又想要亲吻她。
陈斐正专注驾驶,似乎毫无防备,但假使他这样做了,她必会立马停车,抡圆胳膊把他丢进海里;也有可能会感到恐慌,因为从来没想到她的这位朋友居然是个居心叵测的贼头。她可能会把他的联系方式统统删除拉黑,从此避他如蛇蝎,对所有共同好友宣布:他是个咸湿、恶心、冒失、自以为是的骚扰者。
那个月光下的夜晚,他居然没有顺势亲吻下去,最好的时机就这样过去了。他应该亲吻她的,即便可能被她当场跳起来甩一个大耳刮子――那也比现在这样好。
电动车拐进树荫里,一阵凉风从前面吹来,盛嘉实打了个冷颤,背后不知不觉出了一层冷汗。
他伸手拢住她的头发。
陈斐大叫起来:“干什么?”
“……你头发拍我脸上了。”
从福建回家的火车上,盛嘉实迷迷瞪瞪地做着梦。
梦里他们正沿着海岸线骑自行车,陈斐在前方十米处屈身骑行,海风自正前方吹来,她的衬衫衣摆被风吹开,像一只白色海鸟。海鸟与水蜜桃是怎么结合在一起的?舌尖有甜甜的幻觉,他猛然醒来,发现自己的头已经几乎靠在了陈斐肩上,她的一呼一吸搅动车厢内浑浊的气流,轻盈地拂过他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