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耐心解释:“不用的,昨晚没事,今天也不会有事了。病人家属,不要太担心。”
哪门子病人家属?他听着别扭,又觉得这都要反驳也太小气了,没等纠结完,就被陈斐推着走出诊室。除去脸部变形以外,陈斐的身体依然非常强壮,在人群中穿行的姿态堪称健步如飞,还顺手扶住了一个差点滑倒在花岗岩地板上的小朋友。盛嘉实陪她来医院,除了双手插兜站在一边和她一起沉默地排队,什么忙都没帮上。
他宣布:“我回家了。”
陈斐把帽子往下拉了拉,遮住自己的脸:“嗯,走吧。”
“你去哪?”
“回酒店。”
“吃什么?”
“抗组胺药。”
“我说你吃饭!吃什么饭!”
“叫酒店送餐。”
她步步后退,通过帽子和口罩的缝隙观察盛嘉实:脸上没有表情,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只低头抠手机,一会儿切一个APP,仿佛他是美国总统,有天大的国际事务等着他忙。
出租车即将在两分钟后到达,陈斐说:“有几件衣服还在你家,能顺路去拿吗?”
确认陈斐搬离的第二天,盛嘉实就把她的铺盖收起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三天、统统放进衣橱里。卧室外的空间重新恢复成原来的整洁模样,陈斐在沙发上坐下,悠悠道:“我妈也这样。”
她刚下车就指挥说想吃小区出门往东五百米的虾仁鲜肉小馄饨,盛嘉实提着两个兜了汤碗的塑料袋,注意力都在小心脚下,顺口问:“哪样?”
“前夫前脚刚搬走,她就把他的床扔了。”
陈斐素有恶习,出言不逊、口无遮拦。这些年过来,盛嘉实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这本质上是一种服从性测试,如果连这样的恶言恶语都能受得了,这个人才能成功证明自己是真爱她,是真的值得信任的。
当然我知道你不敢。二十二岁站在浴室莲蓬头底下,在热气腾腾的人造琼瑶式暴雨中,她面目狰狞地拿这话在他身上比划,正是出于相同的目的。而二十二岁的盛嘉实既没有旗鼓相当的勇气,也没有一刀两断的魄力,只能虚弱地招架:我不是为了这个。
十八岁真好,灵魂还没完全成形,如果他们是在这个年纪相遇,恐怕谁都看不上谁。
盛嘉实现在权当她又突发恶疾。
“我没扔啊。都是我花钱买的被子枕头,我扔它干什么?”他在地毯上坐下来,从手机后面抬眼看她:“你身上长虱子了?那我现在就去扔。”
“你扔了我睡哪?”
“你睡酒店啊。”
陈斐刚吃了两口,放下塑料汤勺。“我困了。”
“困了睡。”
“睡哪?”她努努嘴,“你把我铺盖都收了。我还是病人呢。”
“睡床上,行了吧?”盛嘉实指指小馄饨,“吃完了再睡,算我求你的,我们小区干湿垃圾严格分类,作为文明市民,请尽量减少我和环卫工人的工作量。”
十月之后,气温就全靠白天那点光照撑着,一到晚上就冷得吓人。盛嘉实下楼一趟倒垃圾,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进门时脑袋都是冰的,在玄关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卧室的移门已经关上了,陈斐就睡在里面。
四周安静下来。这当口他终于隐隐发觉事情的走向不太对劲:怎么又让她睡进家里来了?
铺盖都收在卧室的衣柜里,他今晚连地铺都打不了,沙发又过于窄小,只能睡在地毯上。蜷缩至半夜,忽然听见陈斐叫他:“有花露水吗?你们家有蚊子。”
都快冬天了,哪来的蚊子?盛嘉实打开灯。她探出一个脑袋,睡眼惺忪地伸手。
“不会是你身上真的有虱子吧?”
她没睡醒,还处于笨嘴拙舌、语言功能退化的状态,挠着胳膊辩解:“真的有蚊子。”
“我看看。”
她当真把睡衣袖子撸上去。两条手臂上长满红色肿块,情形有点吓人。
“你身上不会真的长虱子了吧?”
她这时候睡醒了,伸手在他脑袋上狠狠打了一记:“我这是到了你家才长的。”
盛嘉实是随口说烂话。长成这样,显然不是蚊虫叮咬,而是严重的过敏反应,她白天完全没注意到,晚上睡下了才开始觉得不适,只好涂了药膏再次关灯睡下。隔着一扇移门,陈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盛嘉实好几次都快睡着了,又被她一翻身给吵醒,躺到三点钟,实在忍不住坐起来:“还是去医院吧。”
“明天再去。”
“你还睡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痒。”
“别挠,小心手贱留疤。”
“说得轻巧。”
陈斐躺在床上,四肢皮肤又烫又痒,听到这话只觉得恼怒,恨不得立刻跳起来把盛嘉实和他的风凉话暴打一顿。忽然听他问:“要不扇扇风?”
十一月开电扇?想冻死她可以直说。
“冷。”
“那用小扇子扇扇?”
“懒。”
“天塌下来就砸死你一个,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人家都跑了,就你懒得跑。”
陈斐气得挺坐起来:“不会说话可以把发声器官捐给聋哑人。”
门外的盛嘉实OO@@捣鼓半天,懒洋洋地说:“找到了。”
“什么?”
“扇子。我给您扇扇,行了吗?”
还是大学时代参加社团活动拿的周边,义乌小商品市场批发来的折扇,上面印着学生会的字样,陈斐躺成大字型,盛嘉实坐在她边上轻轻扇风,情形颇似伺候老太后。又很像大学时代的冬天,大雪过后,她一个人睡在冰冷的寝室里,体温超过三十八度,噩梦排着队钻进被窝。她没想过盛嘉实会来,因为那之前才刚闹过不愉快,料想他怎么也得生个两三天的气不理人――起码换了她是要的。
“盛嘉实,你是不是故意跟我作对?”
“嘴是用来说话的,不是用来放屁的。”
“为什么老是在我特别丑、特别衰、特别落魄的时候来?”她的叹息像月光一样轻,“是不是背后扎小人咒我呢,特意赶来检查落地效果?”
黑暗里盛嘉实深吸一口气,和颜悦色地回答:“又犯病了?”
她没顺杆爬,自顾自说下去:“有一年冬天,我在信川过的年,你记得吗?”
“嗯。”
记忆浮出海面,盛嘉实记得那个暴雪降临的寒假,他每天提着保温桶上学校宿舍送饭,风雨无阻,三餐定点,比外卖派送员还准时。
“我当时其实特别害怕,我要是烧死了怎么办,一个人在信川,我妈、我外婆,都不知道。等室友过完寒假回来,我都该臭了。”
她越说越离谱,盛嘉实及时打断:“你还能烧死?我看上海烧没了都烧不死你。”
“切。”
陈斐发出一个不得趣的气音,闭上嘴巴。
盛嘉实天生有点做奴的天分,扇风扇得又轻又稳,速度均匀、力道刚好。微风拂过皮肤,触感微凉,像小时候热到睡不着的夏夜,和外婆并排躺在蚊帐里,外婆用蒲扇给她扇风。扇着扇着,扇到某个钟头,祖孙俩便双双陷入睡眠,一个燥热难耐的晚上于是就悄悄地过去了。
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她离开县城去市区念高中,接着去信川读大学,再往后又出国、在上海工作,到处都是家,总也不在家里。如果要说最像家的地方,竟然是盛嘉实在江边的小小公寓,他们像一对小夫妻似的,很认真地在里面过了一些日子。然而就算在那里,她也总睡不安稳,因为日日夜夜都在计算如何能还清账目:来自盛嘉实的慷慨礼物,来自命运的无缘由的馈赠。
她逐渐进入睡眠。
周围的一切都远了,工作、房子、金钱、银行账户、投资人、奖金、上司、下属、同事,意味不明的暗示、笑话一样的成功与失败。巴别塔高耸通天,到眼前不过废土。西西弗斯推动石头,永无尽头而又徒劳无功。
有人靠近她,在耳边轻轻说:“晚安。”
停顿一会儿,仿佛下了决心,又用更轻的声音补上一句:“你好好睡。”
宿命般的预感忽然如大雨从天而降。陈斐骤然睁眼。
这种预感如此熟悉,她在记忆中迅速翻寻:那是在盛嘉实家的最后一个清晨,他要赶早班列车回老家参加葬礼。她躺在床上,想自己应该赶快跳起来,跑到门口叫住他、抱一抱他,和他说一声对不起,但最终也没有这样做,只是等他的脚步远去,等这一屋子夹带着他气味的被子枕头和空气重新将她裹挟,心里十分绝望、万分清楚:一件事情终于结束了。
来回折腾十年,终于连狗尾续貂的番外篇也播完了。
也许盛嘉实说得对,他们从根本上不适合在一起,他们所向往的彼此身上的特质,只会反过来伤害自己。这个晚上是他们两段人生最后的交叉点。两个普通人,松开手就会像水滴汇入海洋,从此再也不见。这一点都不难。
这一点都不难。她对自己说,睁着眼看着虚空,心里火海滔天。
盛嘉实约莫以为她已经睡着了,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预备跨过她下床,突然被她抓住脚踝,险些一脚踩在她身上。
他小声问:“干什么?”
“不要走。”
窗帘的遮光效果很好,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第27章 . 共享晚餐
你……
我……
光标闪烁,输入框里的文字被逐个删除,聊天框上“陈斐”两个字是顶天立地的门楣,沉默驻留。
卧室里的枕头被单都早已搬空,只剩床架和廉价床垫,透过窗户向外望,蓝天白云,江流滔滔。盛嘉实关上房门。下一任房主夫妇正站在玄关处与房产中介闲聊,见到他就笑着迎上来:“没什么问题了吧?”
“没问题。”他回答道,将钥匙交到对方手里。
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将他挽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人会再对他说,请你不要走,请你留在这里。
“不要走。”
黑暗里,陈斐语气坚定。
他耐心解释:“我不走,只是睡在外面。”
她顽固地抓住他的脚腕不放,盛嘉实被迫以剪刀式站姿低声求饶:“姑奶奶,能不能先松开,让我坐下说话?”
陈斐终于松手,往边上一挪,发出更爽快的邀约:“躺下说话吧。”
总归不太像话,但他们之间不像话的事也多了去了。盛嘉实从善如流,后脑勺刚沾枕头,便察觉陈斐的手攀上来,牢牢环住他胳膊。他忍不住笑出声:“你干什么?”
她不知说什么才能留住他,干脆不说,手上使出十分力气,像树袋熊宝宝攀在妈妈背上,许久,闷闷地问:“到底为什么来找我?是来看我笑话的?”
盛嘉实有意逗她:“啊,算是吧。”
“盛嘉实。”
“嗯。”
“我们要不要重新来过?”
他沉默着。陈斐不敢抬头,试探地发出一个短音节:“嗯?”
“不用。”
后背迅速冒出汗,陈斐浑身僵硬、如似被冰冻,心脏继续下坠。这句话花了她十年时间才有胆量说出来,要用十年功夫,她才能做到不看输赢、不争高低,把胸口剖开,捧出心脏来递到他面前,告诉他:这就是我的心,请你看着办。
现在好了,他说他不用。
她松开手:“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不用讲了,我了解了。”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去摸床头的开关,没留神被地上的拖鞋绊了一跤,膝盖撞在地板上,发出闷响。盛嘉实赶紧拉住她,黑暗中手忙脚乱,手指触摸到她脸上冰凉的泪水,哭得毫无声息。
她彻底进入复读机模式:“我都理解的。”
“你理解什么?”
理解到人心易变,失去的就难再回来。现在她没有工作,浑身长包,脸亦如猪头,再丑不过,再潦倒没有,仿佛住在太平洋战争时期的港岛上,金圆券没有用了、浅水湾的饭店没有用了、输赢游戏也没有用了,一切都没有用了。
“你了解什么?”他温和地追问,擦去她脸上的泪。“你想问我为什么来找你?原因很简单,我实在受不了你过得好,但也受不了你过得不好。我心眼特别特别小,你也知道的。”
有时候盛嘉实想,他其实是个老好人,一个没有立场的人。
江卉爱他的原因不过是以为他温柔敦厚,其实一切不过因为他全无立场,从不争辩。但事实若果真如此,会不会陈斐从前爱他,也是出于同样的误会?或许他根本不值得被爱,或许他根本就是个做人黏糊糊的面目模糊的男人?
没有想过陈斐是个纯粹的谎言,他几乎每一天都会想到她。陈斐是一双靴子,他站在里面,想象她会选择去往哪个方向。
她大概不会冲动卖掉房子,而会用钢铁般的毅力和父亲对峙到底,甚至会扛着行李住进他和继任妻子的家里。清晰的规划、坚决的执行力,这是陈斐做事的特点。
她肯定不会那么轻易地爱上江卉。她的世界非黑即白,不是上升就是下降,只有爱和不爱,没有有一点爱、但又不够多,以至于最后在对方提分手时甚至隐隐松一口气。这非常非常恶劣,在她心里,大概是可以被杀头的罪过。
但她应该会为他处理叶原事件的方式叫好:本来就不认同的事,为什么要那么违背本心去做?即便到最后,帖子还是叶原还是主动删的。
青春期的末尾,一个未完成的梦浓烈地开始、惨淡地终结,烙印深刻,以至于变成身体的一部分,时时在侧旁观,刻刻给予评价,没有一瞬离开。这块疤痕日益增生,常常发作,在这些年变幻莫测的人生里,竟然最终成为唯一不变的锚点。他怎么能希望她过得不好?那简直就像是否定了他们共同的人生。
现在这个人就坐在身边,蜷缩的姿势令她看起来特别小。盛嘉实很难不回想起她离开的头几年,他希望她矮一点、再矮一点,最好谁都不要她,他就可以把她折起来带走了。
然而这不过是男人的劣根性,父权制阴魂不散的余孽,Patriarchy,他在社会科学选修课上读到过。他不想要一个折叠版本的陈斐,而她也绝不会乐意被他折叠。
拿着毛衣去酒店的路上,盛嘉实想明白了一件事:一定要问个清楚,如果她要结束,那他立刻出门回去,从此往后,过往人生连根拔起,丢到火里烧干净,一句不再提起。
如果她说不呢?
“你怎么会觉得我是要说再见?”他平静地解释。“我知道不是所有事都能有结果,所以来的时候,只想要一个问题的答案:我们要不要结束?你说要,我们就结束。如果不,就别浪费时间了。”
他捞起她胸口的戒指,小心亲吻:“当然不用从头来过。从前是你和我,现在还是你和我,有什么必要从头来过?接着过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