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过境——陆归【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5:49

  他早在两个月前就接到干洗店的电话,后面一忙,竟给忘了。白色针织衫摸上去软软的,像某种小动物的皮毛。
  陈斐还没回来,为了避免事故重演,盛嘉实火速冲澡把自己锁进卧室里,安心躺下。他起得太早,没躺一会就迅速陷入昏睡,再睁眼,时钟已经指向十二点,屏住呼吸倾听,卧室外依然寂静。
  她是面试通过当场就留在那里上班了吗?什么公司黑成这样?
  应该打个电话问一声的,但又很不想和她说话,他心里正天人交战,便听见外面锁眼轻响,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把灯关了。
  锁舌轻轻闭合,她小心地换好拖鞋,走进浴室,随后水声淅淅沥沥地响起来,她在浴室里小声咳嗽。随后一股马鞭草的香味隐隐飘来,脚步声停在卧室门外。
  “睡了吗?”
  “没有。”
  “这两天顾不上找房子,我先去朋友家住,行李可以在你家多放一段时间吗?”
  “这两天你有事?”
  灯光将陈斐的背影投射在日式风格的移门上,她挠了挠头,说:“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工作。”
  这也太短了,让人接什么都不是。门上的陈斐的影子如流水般退去,盛嘉实躺在床上想,可真行啊。
  她真的再也没回来过。
  一周后是国庆假期,收假后依然是上班下班,盛嘉实的生活重新回到轨道上,每一天都像昨天,每一天都像明天。上海逐渐有了萧瑟秋意,连续一周的阴雨天过后,淮海路上的梧桐树已经秃了一半,秋天真的来了。
  蒋家瑜在这个阴雨连绵的秋天结婚,新郎是从小认识的同班同学。信川这座城市有时候小到离谱:他们在十六岁以后就没再见过,直到大学毕业回这里工作,一次在超市的停车场偶遇――“是不是很像何以笙箫默?”蒋家瑜挤眉弄眼,“像不像?”
  “像你个头。”
  “你真扫兴。”
  年轻的新娘撇撇嘴,在纱裙下翘起二郎腿。盛嘉实的视线越过她,落在身后穿灰色羊绒开衫和格子衬衣的男人身上。
  时隔数年,盛嘉实在朋友的婚宴上再次见到父亲。他身边坐着年轻的妻子,老得比从前更快,倒不是说皮肤松弛长皱纹,而是整个人的精气神正在迅速烟消云散、滑向年老力衰的深渊,肩膀向两边耷拉着,脊背微微佝偻,穿着打扮也不如从前入时了,即俗话所谓没了身架子。
  蒋家瑜附在他耳边道:“前几年P2P暴雷,你爸亏了好多钱,从此一蹶不振,每天定时定点回家,给老婆孩子洗手作羹汤。”
  “他有孩子了?”
  蒋家瑜惊愕:“你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他是俗气的中国男人,和亲爹打官司约等于弑父,伤筋动骨,要么一辈子父慈子孝,要闹起来,结果只能是老死不相往来。盛嘉实自问,如果不是见到他在妈妈病房门口的下流样式,如果不是妈妈刚过世他就要把下一任妻子接进家里来,自己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但不管怎么说,总之是走了,品行恶劣、为子不孝的帽子也戴上了,不向任何人自辨,这是他向陈斐学习到的本事。
  婚宴到尾声,他起身告别,要赶晚班高铁回上海。夜里秋露浓重,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在露天停车场门口指挥丈夫倒车,偏偏空间狭小,倒了几把也没倒出来,气得她放下孩子拉开车门,叫他给自己让位。
  做丈夫的唯唯诺诺地钻出来,头发花白。
  父子两个站在五米开外隔空相望。
  盛嘉实看见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听见身后妻子叫他过去把孩子抱上:车子已经腾挪出来,准备出发了。
  手机震动起来。盛嘉实叫的出租车也到了。
  列车隆隆地穿过漆黑的原野,盛嘉实看不到窗外的风景,但却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哪里:绿色的农田、高架桥、低矮村屋、高楼大厦。想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竟可以轻薄至此,即便是父子,现在也各有各路要走,更何况他与陈斐?
  陈斐鬼话连篇,连她自己都快上了自己的当,然而现实里缘分用尽、分道扬镳才是常态。没有她的日子他过得一点都不坏,有新朋友,也爱过其他人,只是再也没有那么心碎过,而她的人生也同样精彩,不遑多让。
  从前既然如此,那么未来也会一样。
  十月底,上海今秋首次大降温,盛嘉实从衣柜深处找出了冬装,准备收拾过冬。陈斐的毛衣夹在一堆纸袋中被翻出来。要不要还回去?他只多考虑了一秒钟,便断然否决。
  只不过偶尔感到寂寞,但寂寞也是会过去的。他想。
  周文远在这个大降温的日子辞职,跳槽回来的时间不过半年。在公司碰到,此君依然是春风满面,显然找到了下一个好去处。
  “听说Joyce又变天了。”
  此时两人正站在楼下喝咖啡散步,周文远提起前东家的语气轻快,颇有怨侣离婚后见到前妻遇人不淑、幸灾乐祸的意思。
  “什么情况?”
  “说不符合北美法规要求,现在要全线关停这条业务。”他笑得花枝乱颤,“新招的那个法务组算是有活干了,干完这一票倒闭清算,正好原地解散找下家。哎你和陈斐还有联系吗?帮我建联一下,就说她那的人要走呢,可以把简历投给我。”
  盛嘉实很费了点时间消化他的嘴脸,问:“那她还在吗?”
  “不知道,估计也得找地方吧。泰坦尼克号都撞冰山了,她还搁上面划桨呢?不像话吧。”
  和美西地区投资人的会通常在早晨开,从前要照顾东八区的时间,勉强还能约到九点,如今形势不同,李坤得求爷爷告奶奶才能安排一次会面,还得照顾美国人按时下班的诉求,让中国人昼夜颠倒。陈斐靠着两杯咖啡撑下这一小时的会议,合上电脑时只觉得心率过快,赶紧喝了几杯热水压一压。
  几个人沉默地走出会议室,钱方园拉拉她的袖子,两人走到阳台上。
  “跟你透个气,我要辞职了,下午去找李坤提。”
  陈斐心里一块石头轰然落地,惊动的同时,竟然也有种坐到终点站的安定。“是因为公司快倒闭了吗?”
  “不全是,田然来的时候我就想走了。”钱方园笑,“李坤这个人,管理讲究拿捏,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受够了。”
  “我不走。”
  “问你了吗?”钱方园白她一眼,“还真想问问你:不就是打工吗?老板一句话,你就得滚,老板一句话,又要你回来。真当这是个人事业了?”
  “当然从来都不是我的。但如果你做过妈妈,”陈斐开玩笑,“养孩子有乐趣呀,就算孩子长大了要结婚生子要搬家,但看到这个孩子早早死掉,难免觉得可惜。”
  “我看你还是财迷心窍了。”
  陈斐是在一个月前接到钱方园的电话的。李坤在厚脸皮上确实有领导水准,要叫她回来,并不主动说,而让钱方园传话,因为想着她们总有几分交情。
  北美地区的隐私规范要求升级,Joyce被要求无限期下架接受审核,这对一个UG期的新平台无异于灭顶之灾,能不能挺过去,要看领导层决策是否继续投入。田然是专业打工人,来这里是为了带团队做业绩,可不是来同甘共苦同舟共济的,听说这个消息的第二周就辞职了。陈斐被叫回来,正是为了顶这个原本就是她的缺。
  一场又一场汇报,要让资方保持长期信心,对赛道保持信仰……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她住在钱方园家,两个人早出晚归,面容枯槁。钱方园早就说过要辞职,眼下这个当口却没有顺势辞职,陈斐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图个富贵险中求,现在想来却不是。
  “还是脸皮不够厚。”她坦诚,“现在实在受不了了。”
  “李坤说要不要继续做,下周就开奖了,你不再等等?”
  钱方园看着她,脸上露出一点苦涩的笑:“……小斐你怎么这么天真啊。”
  “什么意思?”
  她凑到耳边,轻声说:“内部消息是,刚才开完会,这事儿就已经定了。”
  陈斐的心脏怦怦跳起来:“定什么?”
  她摊开手,表情无奈。
  那块石头在心里哗啦啦地直坠下去。原来心底并不是平地,而是楼板,下坠之后仍能继续下坠。
  走进办公室,昨晚通宵改方案的设计刚起来刷牙,见到她,睡眼惺忪地说:“那个事我们什么时候对一下……”
  后面的话她一律都听不见了。
  眼前是熟悉的工位。她刚加入的时候,产品开发设计师加起来不过十几个人,当时李坤说穷什么不能穷工作环境,硬是铁公鸡拔毛租了这个高层景观办公室:二十二层的落地玻璃窗外是上海青色的天空,城市天际线向东边延伸开去,隐约能见到黄浦江和陆家嘴的高楼,再往近了看,是贯穿城市的高架桥,天黑以后霓虹的车流便在其上缓慢涌动,她偶尔向外望,就会想起小时候在电视上看TVB女郎在都市上班,香车宝马,美人如云。
  在这个欲望组成的都市里,一切都像是假的。连人的欲望都像是假的,是普罗米修斯盗火后受罚的肝脏,日日欲求,永远得不到。身份、工作、金钱、他人的认可、乃至于自我成就感,都像太虚幻境里的东西,拿风月宝鉴照过就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趴在桌上静静地想着,大脑飞速运转,人却已经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
第26章 . 火海滔天
  Hi 盛嘉实。
  圣诞节已经过去了,可还是要祝你圣诞快乐。
  老实说今年我过得不错,来到了新的地方,有了新的生活,遇到新的朋友,人生好像就在眼前徐徐展开,虽然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往哪里走。
  最近经常梦到你。比如一起去海边放烟火,或是在便利店聊天到凌晨四点,或是一起看电视到睡着。
  做什么都好。这个时代,紧张、焦虑、宵衣旰食、焚膏继晷,一点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松弛和自由,不是吗?
  当个快乐人,不知道多好。
  对不起的话我不会说,这封信当然也不会寄给你,但还是要祝福。
  新的一年,祝你万事如意,继续做快活小熊,像最开始那样。
  陈斐
  2017年12月27日
  这是什么?
  他笑着说。薄薄的信纸被举到半空展开,露出陈旧的茶渍、手汗印迹,字体潦草。是从练习本上随手撕下来的,边缘曲折如锯齿,未免显得太不认真,因为写的时候就知道,永远不会有寄出去的一天。
  还给我。
  是给我写的?2017年,你当时结婚了没?他一手高举这白纸黑字的罪证,面孔却却凑近了,挂着促狭捉弄的笑意,身上有熟悉的马鞭草清香,是偷用了她带来的沐浴露。
  陈斐扭头懒得理他。
  他拿根鸡毛当令箭:已婚妇女给我写情书,守妇道吗?有法律管管吗?
  风流少妇给你写情书你还不乐意了?
  她跳起来伸手去抢,一脚踏空,跌落床榻之下,膝盖重重撞在地板上,混沌的头脑骤然清醒。有人打她的电话。
  “……你的衣服……”
  厚重的窗帘隔断所有阳光,睡在这样的房间里,有种深居山中、不知日月的感觉,五官也迟钝了。陈斐就没听进去几个字,嗯了一声。
  “……听见了吗?你现在住哪?我叫快递给你送衣服过去。”
  一句话问了三遍换来一个稀里糊涂的“嗯”,这个礼拜没在客户身上受的气,在她这儿回旋镖似的又受回来了。盛嘉实火冒三丈地举着手机,门口的快递员不耐烦地用脚拨弄邻居家放在门口的啤酒瓶,问:“好了吗?不行的话明天再叫我来取件吧。”
  “稍等下哈。”他又冲着手机重复了一遍:“你家地址……”
  话没说完,她居然把电话挂了。盛嘉实跟封了嘴的葫芦似的,满肚子火顿时没了出口,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快递员嘟嘟囔囔地走了,陈斐的毛衣穿过半个上海市,又回到他手里。她的两个大箱子还放在客厅里,天气转眼就冷了,不知她正穿什么过日子。
  他又拨通她的电话。
  “你在哪?”
  两个电话打下来,这时候是真清醒了,陈斐报了个酒店的名字。
  “哦。你住酒店?房间里有男人吗?”
  她情绪冷静,讲话很不客气:“你脑子有病。”
  他是有病,烂话脱口而出,不知道是想刺激谁。外面正在下雨,路上妖风大作,盛嘉实边走边想:如果不是有病,怎么会挑这种大风天出门,就为了送一件当事人半年都没想起来的毛衣?
  他在电梯的镜子里观察自己。出门太急,都没发现两只脚上穿的袜子花纹不同;昨晚没吹干头发就上床睡觉,后脑勺有一撮毛发十分倔强地挺立着,很不识趣。盛嘉实伸手捋了捋,心里油然生出懊恼。
  一对母女走进来,双双将目光投向这位正对镜搔首弄姿的陌生男子。盛嘉实挺直腰板,紧盯楼层显示屏。
  世事变幻,当初干什么都扣扣搜搜的陈斐,如今待自己非常大方,一订就是行政楼层。按响门铃的时候盛嘉实隐隐想起那年去重庆,她坐在床上深夜怒搜携程,发现他虚报低价,两个人坐三小时飞机出来玩,都是风尘仆仆、倦怠不堪,却为这件事差点吵起来。
  后来想想,在她心里,这是一根天下头号沉重的稻草。我要怎么还?这个问题盛嘉实只当没听见,他只想快速摆脱、躲进浴室洗澡。或许他也知道这对陈斐非常重要,但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连自己都无法负责,她的问题就更沉重了。
  二十一岁的盛嘉实并非完全无所作为。逃避就是他的作为。
  房门打开一条小缝,露出暗无天日的山洞的一角。陈斐的面孔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盛嘉实愣住了:“你的脸怎么了?”
  过敏了。
  过敏原不明。也许是前一晚吃散伙饭时吃多了海鲜――她一贯在老板请客的时候胃口大开,怀着被剥削劳动力的愤怒胡吃海喝――又也许是吃完海鲜之后还买了两斤荔枝回来大嚼,日啖荔枝三百颗,苏轼怎么没过敏?可见不是荔枝的问题。
  不管罪魁祸首是什么,总之她的脸在一夜之间横向拓宽至一点五倍,嘴唇肿胀外翻,形状颇似猪头上架了两根火腿肠,没在梦里被水肿的咽喉噎住窒息就是万幸。
  “手麻了。”她指挥盛嘉实,“你帮我去前台要个口罩。”
  “手麻了和口罩有什么关系?”
  “手麻了的意思是通知你一声,我有新的躯体症状;让你帮我去前台要个口罩的意思是,我现在要出门去医院,长成这样怪吓人的,需要用口罩遮一遮。”她客客气气的,“可以吗,盛老师?”
  “……”
  一线城市的医院常年人满为患,陈斐临时挂了急诊进去,一摘下口罩就收获了整个科室的惊叹,接下来就是火速吃药治疗。
  盛嘉实比她还担心:“不用打点滴吗?她都成这样了,都变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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