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来回拉扯几番之后,他联系上心理医生。对方给出的诊断是焦虑型依恋。
很多人都有,但程之珩的情况明显更严重一些。
“你的占有欲和掌控欲比常人超过太多了。疗程结束的时候虽然恢复了正常水平,但那时候她毕竟不在你身边,我也无法判断......”他顿了顿,“你跟她聊过这个问题吗?”
“还没有。”
“是还没有还是没有。”
程之珩沉默。
“我不是特意要求你做什么,但现实就是,跟对方沟通才是最好的方法。”他放缓语气,“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容易。”
“我想拿些药。”
“可以,复诊过后,我会根据你的状态给药。但是你心里应该也清楚,那是治标不治本。”
“我知道。”程之珩靠着栏杆,“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他也会害怕。
怕吓到她,怕再一次失去她。
他承受不住再一个毫无音讯的五年了。
程之珩洗了个澡冷静下来后,决定采纳曾医生的建议。
听见敲门声,顾思宁从半梦半醒间回过神。
手机上的微信才回了一半,借着清醒的劲儿,她把话讲完。
顾思宁:我也不是很清楚。
祝南朴:啊,也是,感觉是挺隐私的事情。估计只有他家里人清楚了。
门外,程之珩穿一身轻薄的黑色睡衣,真丝的材质在灯光下显得流光溢彩。
顾思宁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问:“怎么了吗?”
“我能进去吗?”
“有话说?”
他点头。
她闪身让开,“那进来吧。”
程之珩站进来,房间一下子就变拥挤了,他拉了把椅子坐在桌前:“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顾思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程之珩继续道,“我们之间五年没有说过话。你有什么想知道的?”
正准备摇头,手机微信又响了一下,顾思宁心一动,就着手机里祝南朴挑起的话题,道:“我想知道,你十八岁生日,许了什么愿望。”
程之珩本能地抗拒,可触到她亮闪闪的眼睛,忽而又哽住了。
顾思宁心慢慢沉下去:“没事,你要是不想说的话就——”
“我没过生日。”程之珩垂下眼睫,“很早开始我就不过生日了。”
顾思宁想到什么:“那你还——”
“因为你想。”他道,“你说你从没给男朋友过过生日。”
“那是因为那会儿我从没有过男朋友。”顾思宁说,“你早说你有忌讳,我就不会非给你过了。”
“也不是忌讳。”程之珩顿了顿,下定某种决心,身体不自觉板起来,“你应该知道小时候我是跟我外公长大的。”
“我知道。你外公是厨师,在村里做大厨,给人做流水席,你做饭的手艺就是跟他学的。”
“对。我妈结婚的时候刚上班,还没想要小孩儿,我算是个意外,我出生以后,她忙自己的工作,只能把我送回老家。我外婆身体不怎么好,后来在我舅舅阿姨家轮流住,也顾不上我。我记事起就已经跟着外公了。”
程之珩说得很慢很轻,“他对我非常非常好,不管我闯祸还是打架,既不会骂我,也没动过我一根指头。但我很不理解,为什么过年的时候,永远是我们在一起,外公就一直在乡下,一个人过年,从不过来。后来我读书认字明白一些道理了,质问过我妈,她就跟我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儿不要管。”
程之珩发起脾气,反而是外公来哄他,说没事,他自己一个人清净惯了,是他的问题,跟他们没关系。
赌气之下,程之珩再也不回城里过年了,就这样一直到了外公也很老很老了,老得没有精力照顾他。他才开始从村小转出来,辗转于各个亲戚家。
“人老了之后,病就多了。我上初中那年,他病就已经很重了。我读的是寄宿,还在西北,那会儿手机也还没有那么普及,我每周只能去公共电话亭排队给家里打电话,排队的人多,一个人限时三分钟,他脑袋已经糊涂掉了,话前面说了后面就忘了,有时候一通电话讲到最后,也认不出我是谁。”
他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寒假,直接从学校去了医院。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看到的。
原本也算意气风发的外公,瘫在床上,他就像一滩烂肉,屎尿都混在一起,一个护工整日陪着,给他清理那些污秽。
他嘴里念着孩子们的名字,盼啊盼,却没有一个人来过。
护工说,从没有人来看过外公,他是第一个。
程之珩走上去,他费力睁开眼认了好久,才终于笑了,抓住他的手,问他学习好不好。
程之珩待了半个多小时,程娟就来接他了。她连医院的门都没进去,在电话里让他下楼去大门口。
“我不懂为什么她要对外公这么冷漠。”
“你问她了吗?”
“我问了。”程之珩嘴角苦涩,“应该说,我很生气地质问。”
而得到的答案几乎把他的世界观打碎了。
程娟将车停在路边,毫不忌讳地脱掉外套,撩起袖子,给他看身上的疤。
“火钳、烟头、皮带、荆棘条。”她指着每一道伤痕,讲出他们的来历。
“他嫖娼、打架、赌博,把我妈打个半死,把我们打得身上没一块好肉,骂我们是野种、是杂种,我们长大了,开始挣钱了,又换了个嘴脸,说我们是他的小孩。
我妈因为他落了一身的病,我十五岁被他一百二十块钱卖给隔壁村四十多岁老光棍当老婆,是我弟弟拿了刀给我救回来的。他毁掉了我妈的人生,也差点毁掉了我的、我们的。我恨他,恨不得他去死。”
她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反问他: “现在,你告诉我,程之珩,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第40章 .知情者
故事的展开往往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顾思宁早就知道他从小跟随家里长辈长大的过往,却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样的秘密。
从那天开始,程之珩意识到真相的残忍,多年的朝夕相处让他没办法痛恨外公,程娟平静的控诉更让他没办法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开始很少回家,短假住宿舍,长假住宾馆。他游离在两拨人之外,成为外人。
外公去世之前回光返照了一会儿,留下遗言,让他扶棺。程之珩拒绝了,他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式来面对这个曾经亲密后来疏离的老人。
“以前都是他给我过生日的,乡下没有蛋糕店,他每年都会去县城给我买,动物奶油贵,还容易化,十一月天还没那么凉,他就带一床棉被过去,包着回来。”程之珩声音低下去,“过生日就会想起他,每想起一次他,对我妈经历的那些来说都是一次背叛。”
过了很久,顾思宁找回自己的声音:“周子璇也知道吗?”
“以前也不知道,只知道家里人跟外公不亲,外公去世的时候也都很冷淡,高考结束暑假的时候,家里人一起回了趟老家,她总念叨外公,我妈实在忍不了,就跟她说了。”他轻松些道,“不过还好,她没怎么跟他相处,所以接受起来也比较快。”
顾思宁嗓子眼里像堵了团棉花,涨得难受。
她不理解为什么程阿姨要把程之珩送到程外公的身边,更不敢想身为当事人的程之珩要经历多少的思想斗争,才能消解掉这一切。
程之珩垂眸触到她的眼神,心中陡然一软,他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已经忘记了。”
顾思宁握住他的手腕:“你不要这样。这种时候是我来安慰你,而不是你来跟我说你没事。”
程之珩动作稍顿,道:“那我应该怎么做?”
顾思宁将他往身前拽,同样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轻柔道:“这不是你的错。”
程之珩身体僵硬着,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他跪在地毯上,枕着她的大腿,嗅着她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
顾思宁看着他的侧脸,指腹划过他阖起的眼睛,像安抚小猫一般,动作温柔。
她不会安慰人,翻来覆去只会那几句,她搜刮着可怜的词汇,说:“程之珩,你真的特别好。真的。”
他用脸颊蹭着她的腿,头往她掌心拱,像只餍足的小兽。
“够了顾思宁。”他喃喃着,“这就够了。”
周子璇接到顾思宁的电话时还有点忐忑。
虽然她没有把小屁孩儿的话当真,但是面对他的“家长”,还是忍不住发虚。
一方面她觉得应该把这话告诉自己的好朋友,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当事人家长很可能会错误归因,反过来怪她。
直到见面吃了饭,周子璇还是没纠结出个什么结果来。
她心不在焉地,完全没注意到对面的顾思宁其实和她一样不安。
顾思宁才发觉自己其实对程之珩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的童年、他的成长经历、他性格的养成、他喜好的选择……所有正常情侣之间应该心知肚明的东西,她通通不知情。
完完全全的本末倒置。
在深层次的交流之前,她很有必要找一个知情者打听清楚基本情况,再根据情况制定计划。
没有比周子璇更知情的人了。
“我——”
“其实——”
两人的声音撞到一起,互相对望一眼。
“你先说你先说。”周子璇连忙伸手。
“我没什么,我就是忽然想到你哥这个人。”
“啊?他怎么了?”
“没什么,这不是跟他当室友也有段时间了吗?”顾思宁故作镇定道,“我就是想着,不出意外起码还要再当一年的室友,而且这段时间我们还一起上班,他有点捉摸不透的感觉。”
“欸,他确实挺捉摸不透的。”周子璇叹了口气,“别说你了,其实我们家里人都有点看不懂他。”
照理说程之珩的性格是不适合在体制内混的,做人冷淡,不太会来事儿,全家人都觉得他会留校继续做学术,他自己留在祁州的意向也是比较明显的,谁成想他一声不吭就上岸宁江,一干就是好几年。
“其实今年他是能留在北京的,但他拒绝了。”周子璇说,“你能想象吗?他竟然拒绝了!那可是北京啊,待遇什么的,都不知道有多好,还有专门搞学术搞科研的部门,可以说是绝对适合他的地方,但他竟然拒绝了。我爸妈都不懂他怎么想的,连夜做他思想工作,白搭,就是要回宁江。”
顾思宁说:“说到这个,你爸妈跟你哥是不是关系不大好啊?我记得小时候在你家,就觉得他们相处有点、有点……”
“陌生。”周子璇接过话茬儿,又叹息,“其实我哥这个人挺复杂的。”
“啊?”
“不是那种骂人的,就是,嗯,怎么说呢,就是他跟所有人都不亲。”
“你在狗叫什么?”顾思宁完全不理解,“跟你不亲?”
“我例外吧。但其他人就——”周子璇顿了顿,继续说,“他小时候吧跟着我外公,但我外公不是个好人,就是跟家里关系不好,所以他的位置就比较尴尬吧。
后来初中我爸妈把他接到西北了,他初中高中都在那儿比较出名的一个寄宿学校,那个学校怎么说呢,鱼龙混杂吧。你现在上网搜,贴吧还有人评价说这学校就是一头驴来也能拿到毕业证。
我记得有一年,他们学校操场上有人打架斗殴,把人打进医院了,血流了一地,我哥就在现场,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可怜。他只是走过去,回到宿舍,继续看书。从那之后,学校里的人就都说他冷血。总之吧,那学校真的很垃圾,再好的学生扔进去,也不一定能好好出来。”
“那你哥为什么还要在那儿读?”
“因为被忘记了。”
顾思宁怀疑自己听到的话:“什么?”
“我爸妈把他忘在那里了。”周子璇搅着汤匙,有些难过,“我妈生我哥是个意外,那会儿她正好在公司里升迁,因为生我哥,错过了调回来的机会。为了补上事业上的那段空白,她只能加倍努力,当然顾不上我哥,也因此把他送回了老家。一开始是我外公外婆一起带我哥,后来我外婆身体不好,又被——又跟我外公发生了点矛盾,就去我舅舅家了。”
“那你爸爸呢?他也同意吗?”
“跟我哥比起来,我爸更爱我妈。而且那时候他也忙着工作,是真的顾不上我哥了。”周子璇面色变得有点不自然,顿了顿继续说,“至于我,我是获得加倍补偿的小孩。我记得很清楚,上学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哥是亲戚家的小孩,以为我自己是独生女。我哥性格冷,又不常在家里待,一直到高中那会儿,我才开始慢慢接受他的。”
“你别看我哥这个人对谁都客气,其实他真的很冷、很独,长这么大,我就没见过他带过什么好朋友之类的人回家,就是很淡漠。”周子璇忽而咬牙道,“所以我真的很讨厌我哥的初恋,因为她真的很没眼光。”
顾思宁:“……”
“你不知道,我哥恋爱那会儿真的挺辛苦的。在读博士听起来光鲜,但是想顺利毕业真的很难很难。他女朋友在你们学校,所以他特地跑来实习,论文忙的时候,他就天天买夜里的车票,坐一夜绿皮回学校,开完组会,再坐高铁去祁州。我从来没见过我哥那么……”她想着措辞,“斗志昂扬。”
好像按部就班的生活一下子有了目标,很累但很开心。
但那也只是昙花一现。
分手以后,他再也没有过那么松弛的时候,他恢复成以前冷冰冰的模样,将一切事物拒之门外。
顾思宁沉默半晌,道:“或许你哥恋爱的时候也冷冰冰的呢?”
“不可能!”周子璇坚定道,可马上就又动摇,“好吧,其实也可能。但其实,那会儿的他就已经很不冷淡了,只是、只是……”
相比于正常人而言,还是很不正常。
周子璇靠着椅背,“其实我知道,我哥不会谈恋爱,也清楚感情这回事没有谁对谁错,但怎么说呢?我总归是站在他这边的,那个女的也许是个好人,也许有自己的苦衷,但我就是讨厌她,讨厌死她了。就像我讨厌死你那个初恋一样!”
顾思宁:“……”
“怎么了?”周子璇见她面色不对,又问,“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她摇摇头:“没什么。”
她只是已经预料到,有朝一日,周子璇知道真相以后的惨烈现场了。
第41章 .我让你走了吗
顾思宁直抒胸臆:“我非常不能理解。”
周子璇不用听解释就明白她不理解的地方在哪里。
她说:“因为实在没办法,我妈又不是什么高学历人才,好不容易在那种国企里站稳脚跟,西北又远,她在那儿无依无靠,更别说带个小孩儿了。后来的事,其实也很简单,说白了,就是要在自己受苦受难多年的妈妈跟刚生下来还没什么感情的小孩中间选。搁你,你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