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大事,一辈子就一回……”
卢太太还没把话说完,卢照就咯咯笑:“妈,那可说不准。现下离婚合婚,也不过登几次报的事,没人规定次数。”
卢家究竟还是一个充满旧中国习气的地方,周以珍更见不得年轻人把婚姻当作儿戏。一时连花也不浇了,只用修枝剪剪下一朵月季递给卢照,苦口婆心地劝她:“阿照,秋原不是坏孩子,他会很珍爱你的。”
不管郁秋原是好是坏,不都走到谈婚论嫁这一步了么?卢照接过那朵鲜艳夺目的月季,歪头笑:“我知道的,您说的那些,我都知道。”
最后面,卢照还是犟不过她母亲,等郁秋原晚上一回来,第二天起他们未婚夫妻两个就开始忙着筹备婚典。
卢家人丁不旺,一个大别墅,大半都空着。这次卢照夫妻新婚,周以珍便有意让女儿女婿两个人另置一份小家,最好不要再跟父母低头不见抬头见,因此只好把卢公馆靠后的一幢小洋房粉饰出来充作新房。
另外,虽然是新式婚姻,但婚礼上也不能只有一片煞白,中国人说到底受不了这个。卢公馆的上下廊檐,该上灯的上灯,该扎彩绸的扎彩绸,廊柱门沿都少不了鲜花彩叶点缀,瞧着倒是喜气洋洋,万象更新了。
卢维岳虽说不爱着家,但女儿女婿结婚的日子,他却也不好完全地错过,到底赶在了喜日前五天回到家中。那时恰逢各处亲友的礼物也开始络绎不绝地往卢公馆送,在家也能迎来送往,难得咱们这位卢老爷倒不觉寂寞。
这种热闹,一直持续到卢照新婚先一日。
卢公馆提前半个月就人来人往,早先已有几家近亲随时都要过来走动,到了三月初八前后,各处商界、政界名流更是来往不断,只闹得卢家人声鼎沸,夜明如昼。
卢照和秋原的这门婚事,由此无可避免地走向了轰轰烈烈。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盛大,可结局却未必如人之意。郁秋原整日跟在卢维岳身后交际,面对的都是达官显贵,看到的都是锦绣繁华,可他那颗心,却越发地自叹伶仃。
卢照看他一副蔫蔫的、打不起精神的样子,还请他去花园里坐了会儿,小夫妻两个借机做婚前的最后一次长谈。
秋原半躺在一张藤椅上,总若有似无地叹气。卢照就问他:“你在想什么?”
“阿照,你说,凡人的婚姻,真的有意义么?”
有没有意义,且看卢维岳跟周以珍两个人的表现就知道了。对于即将步入婚姻的两个年轻人而言,婚礼上的繁文缛节或许是最乏味的一件事,但对一双新人的父母、朋友、亲戚来说,这又是一件极为堂而皇之的欢愉盛事。
这世上的事,大多都是这样无趣的。卢照凭栏而坐,手伸出去还能掬一捧清亮的山泉。
她默了一会儿才说:“上次在火车上吵架,你说我们结婚之后还会离婚,现在你又问我婚姻的意义。郁秋原,跟我结婚,难道就这样让你为难?”
今晚的月色极淡,风却带着轻寒。明天就是婚礼的正日子,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如何都无法反悔。就算是错,也只能一错到底。
郁秋原自感j惶,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他只能站起来,挨着卢照坐下,从身后抱住她,把那一双戏水的素手收回来,几近哀求地说:“卢照,如果可能的话,不要在婚姻里抛弃我,行么?”
卢照转过身子,用手指戳秋原的胸口,算是给出了一个珍贵的承诺:“我肯定不会的,郁秋原。”
另外一头,锦如这些日子也没闲着。
自上回在南京街头见过一次郁秋原以后,她便决意跟这个男人划清界限。 她并不怎么优柔寡断,在情爱之事上反而分外果决。对秋原既没有爱到难舍难分的地步,日子一长,说忘也就忘了。
起初她两个嫂嫂还担心锦如小孩脾气,不是买些好玩的好看的来哄她,就是总想领着她到处参加聚会,偏锦如不领情。她只往学校里一躲,连家也不回。
缘君和良月见她是这么个油盐不进的样子,知道多说无益,只好任由锦如为所欲为。至于沈家那几个男人的心思,多半都在商场争斗上,沈太太又常年都病着,锦如在学校里干什么,实则不大有人管束。
好在锦如虽有些大小姐脾气,但也不是完全的不懂事。随波逐流地参与了几次争取教育经费的学生游行,也跟着高年级的学生闹了几回事,但都跟过家家似的,纯粹鼓捣着好玩。
甚至因为锦如出身不凡,头顶有沈志华父子三个担保,她在学校里小打小闹,也没人敢管。只有一次,她伙同几个旧同学组织文学社团,聚会填词,净写一些辱骂当局的话,被警察厅的人抓了个正着,还小小地吃了一点苦头。
按理来说,锦如本是南京警察厅的常客,认识她的警官警长原就不少,更不用说她二嫂叶良月的娘家还是世代吃警务衙门这碗饭的。那天也是她运气不好,抓捕她的警察是个新来的,也不知是故意装瞎还是真的有眼无珠,无论锦如怎么解释她的来历,都不管用,一定要铁面无私地羁押她半下午。
只等到了半夜,沈家才派了人来保释锦如。第二天,学校也对锦如发了停学通知,她无处可去,只好坐火车回镇江。
沈志华是第一次听说小女儿在学校的出格行径,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觉得是如今的社会风气过分的坏,终至误人子弟。于是乎,他就决定不要锦如继续念书,反而命她嫁人,甚至连结婚对象都选好了,就是严启瑞那个整天眠花宿柳的三儿子。
这样的安排,一看就不是心血来潮,也不知私下里谋划了多少日子。江苏省内的富商,各家利益盘根错节,要想把利弊得失算清楚,没有些时候是不能够的。
锦如自然是不服气家里对她命运的摆弄,她算是新思潮滋养出来的维新女子,一向不肯屈从于男子的意志,而不管这男子是谁。为她这一份悖逆,沈志华自然更气得跳脚,当着一众儿子媳妇的面,作势就要扇锦如的耳光。
最后还是沈太太拖着病体从楼廊里走出来,喝住沈志华:“你要打,就连我们母女两个一块儿打死好了!”
沈志华在儿女面前再豪横,跟他太太总还是讲礼节的,他那高高扬起的右手,自然而然也就放下来。
沈太太这么多年只得了一个小女儿,她对锦如,理所当然地千依百顺。她病中憔悴虚弱得厉害,拼尽一身力气喊出那么一句,就柔若无骨地靠在小丫头阿囡的身上大口喘气,又说:“你别想打我们母女俩的主意!”
江缘君和叶良月本缩在角落里不敢吭声,见沈太太实在咳得厉害,才壮着胆子上前扶她坐下,又是倒水,又是唤人拿药。
“阿囡,妈常吃那一味药在她床头一只木匣子里放着,你去取了来。”
锦如这时候也擦了眼泪,先叫丫头去拿治头风的药,后才跟着两个嫂嫂一道帮她母亲顺气。
不多时,沈家两位姨太太亦闻讯赶到。
二姨太生了沈知、沈和兄弟俩,更得沈家上下的敬重,还敢帮着劝架:“嗳唷,见天地吵,图个甚呢?太太和三小姐就是咱们家里最单弱的两个人,还有谁不知道么?”
三姨太,沈家人私下唤一声香姨。她才进沈家不满一年,又无所出,除了跟沈志华独处,一般不多话。这时候也只拍拍沈太太的背,问了句“太太感觉如何”。
沈太太的身子骨,总是不好不坏地吊着命。妻妾之间的门道,她已懒得去计较,只把锦如抱在怀里,厉声道:“你不是不认她是你女儿么?地痞流氓,你管她嫁给谁!别逼我说出难听的来!”
锦如刚出生那会儿,沈志华并不认她。因为那段时间,沈志华总不在家,锦如又是早产,夫妻感情一坏,人心也跟着坏。一吵起架来,沈志华信口雌黄,就说锦如是沈太太跟后街那个裁缝生的孽种。
你要说沈志华不知道真相么?也未必。他也许,单纯就是只愿意相信谎言。更有甚者,他不仅相信谎言,他还制造谎言。男人在婚姻里的卑劣,远超常人的想象。
家丑这东西,尽管人人心里都有数,任谁也不会摆到台面上来说。沈太太已经把话说得有些绝,再往下闹,就难看了。
沈志华心里再气,最后也不能把锦如怎么样,不过虚张声势地指着锦如痛骂两句。过后,就还是要派人去学校当局关说,好让锦如能顺利完成学业。至于那桩亲事,当然也只好暂时搁置。
等锦如再返校,就已有好多课程落下。别的课倒也罢了,教授们大多端着名士架子,不怎么管学生。只有一位姓陈的历史学教授,别看岁数不大,授业却最是严谨,每堂课都留作业不说,三天两头还要考试。锦如一连消失小半个月,那位陈教授肯定要找她麻烦的。
锦如上学从来都是在校外另赁了房屋居住,那天课后,她如寻常一般抱着书回家,就听见路边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沈锦如,你到底什么时候交期中作业?”
东洋史这一门课的期中作业要求交一篇大文章,难度尚算适中,锦如单纯就是懒得写。陈济棠越是追着她问,她越是撒开脚丫子跑,反正学生见老师,多半都跟老鼠撞见猫一样胆怯,她也不怕被笑话。
陈济棠本是到街上来买葡萄酒的,他家里有远客要招待,不意正撞见一个整日里游来荡去、不务正业的女学生,心下也动了气。当即快跑几步,大喊一声:“沈锦如!你这时候躲着我,以后还能不上我的课么!”
是了,这学期上完东洋史,下学期还有西洋史,孙猴子再会翻筋斗,总逃不去如来神掌。锦如脚下一顿,回过头来嘻嘻笑道:“陈先生,可巧,在这儿也能碰到您。”
陈济棠年纪轻,虽总端着教师的架子,一般却也不乐意为难学生。锦如这样笑呵呵的,他就跟着放缓了语气:“你是怎么回事?这几次的课,点名总点不到你。我听校长说,你们几个学生胡闹,被警察厅的人抓去了?”
锦如点头应是:“先生既知道我的事,就知道我是没空写作业的,怎么还来催我?”
陈济棠被噎得没话说,富家子弟的脾性,他多少也知道一点,只正了脸告诫锦如:“时局如此动荡,你们青年学生,不说刻苦求学,反而一味地荒废学业,成个什么样子!”
锦如越发掩不住笑意,指了指身后的陈济棠,又指了指自己,说:“荒废学业的又不止我一个,先生单挑了我出来骂,是何道理?”
陈济棠就哑口无言了。他对学生的管教,一向点到为止,不会过分。况且他那时对沈锦如的理解,也只限于一名课上课下都不服管教的女学生,所以,他不会对她多说老师身份以外的任何一句话。
而锦如对她老师脸上那种略带惋惜的神情,则是完全的无动于衷。她从小就这样,任何事情都要自己碰了壁才算,旁人说再多,只不管用。
那时候,这两个人都没想过,他们还会有更进一步的结交。
第14章 .月聚
该结的婚,总逃不过。
卢照夫妻俩的新房虽然离卢公馆不远,卢太太却还是安排了花车接送。卢家所在的一条街本就是车水马龙、不尽繁华,再加上附近街市上吃喜酒、看热闹和做买卖的人,满满当当,挤得海陵城区好几条街都水泄不通。
卢维岳在江苏省内大小算个人物,他的独女大办喜事,各行各业多少都会来露个脸。市政礼官部门专派了公府音乐队过来奏新婚乐曲,江苏商会有样学样,也往卢公馆输送了一帮奏文明结婚曲的西洋乐队。警察厅在卢家门口加派了岗哨,光沿路维持秩序的警官就用了四十多个,更不用说还有自请来帮忙的亲戚好友。
卢照新婚那天,不管她本人对婚姻是何态度,那种非凡热闹,确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
一早就换了婚纱头巾,敷上粉,卢照坐在梳妆镜前发呆。在屋里作陪的人,自然是两个女傧相,卢太太,还有往日交好的几个女朋友。
严伊文容貌出众,又与卢照多年相交,两个女傧相里必有她一个,另外一个则是卢照在中学时代认识的一位年轻小姐。一群年轻女孩守着一个年轻女孩,本应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不过因顾忌卢太太嫁女的心情,年轻姑娘们尚且不敢过分嬉笑。
反倒是卢太太话说得多些。
做母亲的人,嘴里永远少不了对儿女的嘱咐。周以珍拉了卢照的手,只劝她一定要跟新姑爷恩爱。又说郁秋原绝不是那类薄情寡恩的奸邪之人,婚姻没有十全十美,要卢照遇事多忍耐,不要胡乱逞性子云云。
这些话,从郁秋原到卢家那天起,卢照就开始听她母亲念叨。念了将近二十年,周以珍不知疲倦,卢照的耳朵却不堪重负。
她只望着母亲流泪,说:“妈,大喜的日子,也要惹我哭么?”
卢太太一阵心酸,便跟着流泪,再不多话。
每到这种母女俩抱头痛哭的时候,周以珍就不可避免地在心里仇恨她的丈夫。要是卢维岳年轻时候不那样风流成性,要是卢照能正经有个哥哥弟弟,她的婚姻,或许就不必要承受这么多的枷锁。
她喜欢谁,不喜欢谁,也不用跟现在一样无从选择。
周以珍赶忙叫女佣小月另打了一盆洗脸水进来,她自己也把脸上的眼泪擦掉。屋里的年轻姑娘们刚开始只在一旁干看着,等到卢太太不哭了,她们又才手挽手,重新帮卢照上妆。
不多一会儿,卢公馆外就响起直拂云霄的礼乐之声,应该是迎亲的花车到了。
卢照在两个女傧相的搀扶下坐上车,短短一程路,却因为拥堵走了半个多钟头才到。
花车在新房大门口停下,卢照下地后,最先看见的,就是被一群年轻男宾簇拥着的郁秋原。
他身穿黑色新郎大礼服,脸上的笑意十分欢畅。本来就很英俊的一位男士,这样盛装而来,又笑得端方,更会把身边人衬得像只会龇牙咧嘴的毛猴儿。
彼此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卢照只觉恍惚。
不管郁秋原会不会成为一名好丈夫,不管卢照能不能当好别人的妻子,也不管这一对新婚夫妇是否真正相爱,他们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
他将娶,她要嫁,未来的大半人生,或许真要这样相携到老了。
细细碎碎的红绿纸屑像雨一般从半空中洒下,卢照的视线被阻隔,并看不清郁秋原的神情,只知道他向她伸了手,似要牵她。
人生第一次结婚,卢照还做不到完全的无动于衷,她把左手放到新婚丈夫手心的时候,不可抑制地微微发颤。
郁秋原感受到了,就压低声音回应:“别怕,挽紧我。”
卢照很听话地搭上秋原的胳膊,她总感觉惴惴不安。
尽管从来都没有对今天抱过任何期待,可当郁秋原高高瘦瘦地立在她身旁,带她一步一步往里走,这短短几分钟之内,外人所谓婚姻的神圣,卢照竟可以感同身受。
她身处于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之中,喜悦,不是一点没有,爱,也不是一点没有。但要说多喜悦,或者多爱,却又谈不上,对比之下,悲哀反而更加深切。
就在今天以前,卢照总以为她应当会很排斥这一场婚礼,会发自内心地厌恶郁秋原,会对未来的生活不报任何希冀,可事实却是,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