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子陵那头就快人一步切断电话。他大概也是觉得很抹不开情面吧,当着卢照说王颐,对这两个女人来说,都不算礼貌。
卢照悻悻然把电话机放回原位,心里只是疑惑,怎么所有的事都变成这样乱糟糟一团了呢?
结了婚的和将要结婚的,整日里愁云惨雾,对比起来,沈锦如这个还在念书的,总归要潇洒恣意许多。
延挨了一个多月,锦如还是七拼八凑了一篇文章,放到她老师的桌上。
陈济棠那会儿刚泡上一杯新茶,看见不听话的女学生交了作业,只笑问这算怎么个意思。锦如便笑嘻嘻地回,当然是完成你交代的作业,陈先生。
被叫作先生的男人于是又把那篇鬼画符一般的文章从头到尾读下来,虽评了“合格”,勾画出的语言错误却也不少。
锦如一面听教训,一面吊儿郎当。后来陈济棠说得口干舌燥,低下头喝茶时,却发现水都已经凉了。再往外一看,早已是黄昏日落,放班的时候一到,教员办公室就会被洒扫工抢占。当着外人的面训学生,绝不能算作有风度。
“嗳……”陈济棠盖上茶盅,对沈锦如做了个离开的手势,“先出去,先出去,咱们边走边说。”
锦如急着回家吃晚饭,李妈中午就说今晚上要做樱桃鹅肝,她爱吃这个,想了一下午,哪还愿意跟学究废话。蹦蹦跳跳出了门,远远地跟她老师说再见:“喂!我走了!”
出了教室门,陈济棠也变得好说话一些。事实上,当着这样一位漂亮又活泼的年轻小姐,任谁也古板不起来。
“沈锦如,你们那个天天反叛当局的文学社,还在办么?”
锦如不妨他问这么一句话,还真多了两分谈性:“先生问这个作甚?也要到我们社里写文章?”
陈济棠摇头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们那个文学社应当是极宽容的。不然凭你的文字功底,写出来檄文,只怕难以服众呀。”
这样明目张胆地嘲笑她文章写得臭,锦如不气反笑:“那有什么,我又不动笔杆子!”
“不动笔杆子,动什么?”
“动钱袋子,也不行么?”
是了,立社填词总要开销,没有几个洋钿,又如何支应得起来?沈锦如这个傻姑娘,只怕被人诓骗了银钱还不自知。陈济棠心里百转千回,却不直接点破,在他眼里,青年人胡闹,是很不用当一回事的。没有他们青年学生这样东奔西走,当局那些人只怕更没个顾忌。
锦如看他老师那一脸了然的笑,也跟着笑得花枝乱颤,反直言道:“我知你肯定在心里笑我傻,觉得社里那些人都只为了骗我花钱才带我一块玩儿。难道我就那么傻,就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这样率真,陈济棠反而另眼相看,赞许道:“你既然知道那些人图什么,又为什么还要任人愚弄哩?我总以为,镇江沈家的三小姐,应当是心高气傲,受不得欺瞒的。”
“那有什么!”锦如几步就跑远了,还是那句话,她赶着回家。说话也跟炮仗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他们花我的钱,却也陪我解闷,谁是冤大头,还不一定呢!”
寂寞的人,就是这样的。陈济棠一边摇头一边笑,晃悠着走远了。
第17章 .月刃
星期六那天,因为厂子里新进了一批大机器需要检视,卢照对器械一类又知道的比较多,便跟着刘平伯一起到车间转了转。
等她忙完回到办公室,一看表,竟然又到了放班的时候。按照惯例,秋原早就该来接人了,可今天,卢照往门口看了几回,却迟迟不见丈夫的身影。
她心里正疑惑,找人的动作就有些惹眼,反而引得隔壁桌的林振民笑话。
“你们新婚夫妻的感情真是好,郁先生不过迟到了几分钟而已,你就这样满到处寻他。”
郁秋原那个傻子做事情,一向都是人尽皆知,他每天定时来接卢照下班,更是谁也瞒不过。所幸卢照对他的举动也不反感,还在外人面前帮他说话:“我先生,他一向很准时的,今天也不知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算了,在这儿等着也是无聊,我干脆先去王草巷找他好了。”
卢家的钱庄就开在王草巷。卢照这么说,再加上林振民前些日子听到的风言风语,他好像新知道了什么似的,因道:“我今早听工务科的同事们闲话,他们说,你,你就要离开永宁了?”
对于卢照来说,离开永宁水泥厂是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卢维岳要她到这个地方来,不过是想让她尽早熟悉经商门道,还能真由着她卖一辈子水泥不成。这不是徒惹人笑话么。
既然是大势所趋,手上的事情又都交接得差不多了,卢照便对林振民说了实话:“应该就这一两天,家里对我有别的安排,倒不好再出来就事。”
林振民跟卢照认识的时间不算很长,小半年,见面更不算多,一月不过一、二回。他一早就知道她有未婚夫,所以大约也没动过甚不该有的心思。不过今天,他猛然听说她是那种家庭的小姐,惊讶之余又分别在即,他这心里,还真有一味说不出口的酸涩。
又像是后悔,又像是自责,又难免自作多情,五味杂陈一般,完全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了。林振民那会儿还在想,如果他早一点知道卢照的出身,他们两个的关系,或许就不会止步于此。他听说过,海陵卢家那位新姑爷,一样是穷苦出身。他也亲眼见过郁秋原,虽说相貌堂堂,却又不至于无可取代……
“那,那你以后还回来么?我以后,还能见到你么?”
卢照正低下头收拾提包里的东西,这两天总是阴雨不断,她犹豫着要不要带上纸伞。所以回林振民的话,就有些漫不经心,虽然也笑了,但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敷衍。
“我听说你下个月也要结婚了吧?到时候我去贵府吃喜酒,怎么会见不到哩?”
卢照上回结婚,林振民还真预备了贺礼,可她却没请他。现在她又说这种话来唬人,谁还会信呢?
眼看着卢照将要开门出去,林振民急得“嚯”一下站起来。他上下嘴皮还来不及动,卢照先淡淡地回望过来,笑道:“你忙你的,不用送了。”
很普通的一句话,甚至可以说得上轻柔,但就是自带一股不可违拗的威严,听得林振民僵了半边身子,只好不尴不尬地坐回原处,终于不再聒噪。
卢照见他有贼心没贼胆,反有些哭笑不得,衣袂飘飘地走远了。
汽车脚程快,卢照到春茂钱庄的时候,秋原还在写字间奋笔疾书。
郁秋原这个男人,还是游手好闲的时候多,卢照很少能见到他像这样正儿八经地端坐,再写个什么东西。当然了,这样的时刻以前肯定也有,只不过卢照没亲自遇见过,她就单方面觉得颇有意趣。
轻轻敲了两下门,卢照装模作样地“哟”一声:“这不是郁先生么?不好这样操劳的呀。”她学着卢太太讲上海话,惟妙惟肖,母女俩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秋原不自觉弯了嘴角:“我忙着哩,你不要来招惹我。”
“嗳唷,我哪敢呀。 ”卢照大摇大摆地走进屋,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离郁秋原很近,一抬手就能碰到他的书桌。桌上的书并不少,但大多都是金融方面的理论著述,只有一本前段日子很时兴的通俗小说,讲痴男怨女故事的。
卢照轻轻抽出那本小说,翻到她之前看到的十三章,继续津津有味地往后读。
“你慢慢写,我就在这儿等你。”
秋原当真是有些忙,卢照跟他说话都不抬头,只轻嗯一声,表示知道了。
哪里都不太平的时节,难得有这样一副安静的画面,一男一女,各司其职,偶尔间相视一笑,倒正应了西方人所谓的“罗曼蒂克”。
念及此,卢照就不禁觉得好笑。她跟郁秋原,两个包办婚姻的奴隶,竟然也有这么一天。
这样过了一个钟头,郁秋原才难耐地伸了伸懒腰,说:“阿照,咱们回家吃饭吧,我有点饿了。”
卢照还想帮着收拾一下书桌,谁知秋原反而不由分说地把她拦腰抱起,甚至略有些嫌弃她多事:“不要管那些了,反正明天来还是一样乱七八糟。”
懒人一贯都是这样理直气壮,郁秋原自己都不嫌弃桌子乱,卢照更不会追在他屁股后头要给他善后。她不是那样贤妻式的人物,只是挣扎着要下地:“你别闹我,一会儿外面的人都来看笑话。”
天这么黑,同事们肯定一早就回家去了,哪还有心思专门来看小夫妻的笑话。秋原抱着卢照往外走,步子迈得又稳又大。等出了春茂钱庄的大门,他才想起来问:“嗳,咱们家汽车在哪哩?我怎么找不到了。”
卢照有意戏弄人,就笑:“怎么,没车不能自己走么?这儿离我们家又不远。我本来就是预备自己走回家的,谁知道你非要抱我呢。”
坐车也好,走路也罢,秋原都是不怕的,他只担心卢照过不惯。于是轻轻往上掂了掂怀里的人,又笑:“这才几步路,抱你回去,哪里就把我累死了。”
说着,就朝他们婚房所在的方向大步流星。
汽车夫一直都在马路上等着,真要想坐车,怎么会没有呢。只不过郁秋原总翘着尾巴逞强,一副不可一世的疏狂样,卢照不愿看他那么得意,干脆就让他一路辛苦些好了。看他下回还嘴硬不嘴硬。
“咦,你出汗了,郁秋原。很累了吧?”
只是额头上有一点细汗,怎么到她嘴里,就好像很严重一样。秋原心里较着劲,嘴上尚且安分,低下头看了一眼卢照,反而问及一些工作上的事。
“老爷不想让你在厂里继续做了,后面还有别的打算么??”
“我不知道,他也没说,等等看吧。”
卢维岳这些日子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卢照夫妻俩结婚以后,他一次也没在卢公馆出现过。秋原的语气不免低沉下来:“那……就等老爷回来再说。”
“郁秋原,我是不是个很没用的人?我现在,活得就像一个傀儡。”卢照不知想到了什么,问出这样一句早有答案的话。她又故意把脸别得很远,不许秋原看清她的神情。
最后,秋原只能凭借丈夫的直觉来安慰她:“你要是傀儡,那我成什么了,傀儡的傀儡?”
这当然不能算作一句玩笑话,但卢照还是应景地笑了,她又开始耍起大小姐脾气来:“这话说的,难道当我卢照的傀儡,很丢你郁先生的份么?”
海陵卢家的大小姐,出了名的有钱有权,追求之人如过江之鲫。一般的人,哪有资格嫌弃她不好。
“据我所知,有人想给卢小姐当傀儡,还当不成咧。”
他这话意有所指,倒像是知道一些今天林振民的事情。卢照无端有些心虚:“你是说厂里那个大学生么?他哪里是想当我的傀儡,他是想当钱的傀儡……”
郁秋原哈哈大笑:“你瞧,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急着招供。卢照,有些时候,我真觉得你爱我。”
呸,自作多情。卢照轻轻白了郁秋原一眼。
小夫妻两个打打闹闹地,平安到家。
郁秋原一早就嚷着饿了,可真等赵妈她们把饭菜端上桌,问什么时候开饭,他又不同意下楼吃,他只忙活着亲吻他的新婚妻子。
夏天要到了,正午时分是会有一些热,所以卢照里面那件长衫就很轻薄。还在门口的时候,郁秋原就把她最外面那件衣裳扔掉了,现在她的身体简直分毫毕现,凹陷处,突起处,无一不明。
卢照始终觉得有些羞,她不肯看秋原的眼睛。后来,是秋原一点一点把她上半身掰过来,四目相对之后,他才痴痴地去解双方的扣子,她一粒,他一粒,终于赤身相对。
“我们结婚那会儿,太太说你胖了……其实在我看来,你这胖,真恰到好处呢……你原来就太瘦了,也好看,可现在更好看……”
郁秋原小狗似的,在卢照身上咬个没完,偶尔力道控制不好,她会觉得有些痛。一旦她忍耐不了了,就会踢秋原一脚或者锤他两下,动作很大,力气却并没有多少。事实上,她已经被折腾得有气无力了。
而夜,才刚刚开始。
到了礼拜天,子陵按照约定送王颐回苏州,因为走得急,动了不少关系也没买到包厢,只有两个头等座。
一等车厢人会多一点,想说个什么私密话也是不行的。王颐又靠近车窗,就一直望向外面,一个正眼也不给严子陵。许多外人在场,子陵也不好对着年轻姑娘死缠烂打,他们俩就这样一路无言,赶在太阳下山前,抵达苏州王家。
王颐这一趟回来,南京那边先也没人给王太太吱个声,贵客登门的时候,她还在牌桌上没下来。
所幸严子陵对富太太的生活还算了解,他见王太太坐在原位一脸惊诧,赶忙先赔礼道:“真不好意思,叫您操心了。”
王太太攥着一张红中,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现下给她问好的人竟是她未来女婿。她那双锐眼又开始在王颐身上扫来扫去:“这,这,不是说等六月办婚礼的时候再往家走么?怎么这样风尘仆仆地就来了?”
王颐虽然不是王太太亲生的,但她亲娘殁得早,从襁褓里就跟着王太太长大,两个人的关系虽赶不上亲生母女,但比那几个下堂妾生的孩子还是要好些。
这时候一见面,王颐没忍住先红了眼眶。过后王太太请严子陵上座,一堆穿红着绿的姊姊妹妹围上来,又是好一番哭天抹泪。
只瞧这阵仗,王太太再傻也该明白,自家闺女这是在婆家挨了打才回来的。王颐能忍,认识她的人没有不知道的,王太太甚至不敢想严太太要怎么对王颐,才会把一个好脾气的姑娘逼成这样。
可再不痛快,当着严子陵的面,王太太还是只能当没看见。王家如今正是依靠严家的时候,王汉章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都是要他夫人顾好王颐跟严子陵的婚事,王太太哪还敢乱来。
“一路车马劳顿,累着了吧?”
要是如实按照王颐的要求来,严子陵这时候应该跟严太太提一嘴退婚的事。但这么多天下来,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男女婚姻不应当太过轻率。哪怕再挨上一段日子呢?
就当多给彼此一个机会,总比现在贸贸然行动要好得多。
于是严子陵跟他未来岳母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客气:“我不妨事,倒是六小姐这些日子在寒舍辛苦操劳,我都没来得及谢她,只好请您帮我游说一二了。”
这话一出来,王太太就明白了――这门亲事离黄的那天还早。她又拿起绢子来捂嘴笑,笑完了,才想起吩咐厨房添菜,说什么都要留未来女婿在家里住一晚。
明天就又是星期一,公司里正是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子陵哪分得出身来做客,忙就跟王太太讲明情况,说订了晚上的火车票,六点钟就得往车站去,不然要误事。
王太太见女婿态度坚决,也不好强人所难,只硬喊了王颐出来送客。
王颐进里屋那么一会儿,也不知哭了多少泪水出来,严子陵再见到她,她那两个眼睛就肿得跟核桃一般大小。
既是奉命送客,王颐就有些装样子的意思在,她把子陵引到垂花门,便站着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