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这路拐出去就是正大门,恕不远送。”
她总这样冷冷的,子陵便跟着叹气:“退婚的事,过几日我再亲去上海拜见你父亲,与他老人家商定。你母亲与我母亲是一样的人,许多事都拿不定主意,说了也是……”
果然,王颐听到这话就稍稍松了松紧绷的后腰,好歹正眼看一回子陵,又说:“随你怎么办,只别让我等太久就行。”
“随我?那我说想娶你,你也肯嫁么?”
男人只要耍起赖来,就平白添了几分讨人厌。王颐微微有些恼,跺脚道:“你不要对我开这样的玩笑!你这样,跟外头的登徒子又有多少分别!”
子陵看出来未婚妻的窘迫,鬼使神差地,他偏头亲了王颐的侧脸,还说:“还是有区别的,登徒子调戏良家,而我,我只是追求自己的未婚妻罢了。哪里有可较之处呢?”
第18章 .月虚
大概在后半夜一点钟左右,严子陵顺利抵达南京。一路上经风受雨,他进家门的时候就显得潦草又狼狈,公馆里没上灯,严家的门房差点认不出来。
王颐不在,服侍严太太的活儿只能又返还给伊文。这不,光今儿一晚上就嚷了好几回胸脯痛,伊文最听不得严太太鬼哭狼嚎,干脆就在上房候了半夜。好容易哄得严太太不继续哭喊了,她才叫来老妈子接手照管,伊文自己则掀开门帘,一走了之。
这一出来,倒正撞见严子陵站在廊檐下发呆。
“作什么这样着急,就回来了?”伊文先出声把她四哥叫醒神。
子陵奔波一天,颇有些心力交瘁。但他见着伊文,还是硬挤了个笑出来:“太太这就已经睡下了么?我还想找她说两句话哩。”
当着伊文的面,子陵很少管他母亲叫妈,他知道伊文心里很恨严太太,换个称呼,表示他也不满严太太。严子陵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想着体贴周全除了他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哪怕大多数时候都劳而无功,但这么多年,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或许这些事本质上亦不过无谓的固执,但人嘛,总会犯糊涂的。严格来说,这也不能怪子陵,谁叫他摊上这么个家了呢?
伊文又往子陵跟前挪了两步,她本来还想问问王家的事,现下看她四哥满脸憔悴,又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只改口道:“我出来的时候,太太刚在烟铺里躺下,韩妈还在里头照顾着呢,想是没睡。”
严子陵一听就知道,他妈这是重操旧业,又烧起鸦片来了,这才戒断多少日子,简直造孽。子陵生平最恨这一门活计,作势就要破门而入,按照他今天的气性,非得把严太太的烟筒子掀翻在地不可。
新仇旧恨齐发,哪怕是亲生母子,也不可能相安无事。毕竟,王颐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肯回来,子陵总要问他妈讨个说法的。
伊文对她家里人的脾气一向了如指掌,此时便在背后喊她四哥停手:“这都后半夜了,消停些不好么?太太病得不好,今天章医生到家里来,说她那心脏就此坏了下去,整天痛不欲生。她这会儿不烧烟,将来到了阴曹地府,你还能替她烧不成?”
是了,严太太是个名副其实的病人,跟她当堂对簿,不就等于逼她去死。为人子女,无论如何都不能逼自己上人去死。严子陵掀动门帘的手,又无力地垂下,他真想不到办法来应付家里家外这许多的麻烦。
“四哥,回屋睡觉罢,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伊文说完这话就径自走开了,子陵却依旧直愣愣地站在他母亲的房门口,面无表情地听着内间的动静。
要不说烟是个好东西嘞,严太太那儿刚抽上两口,就发出无比快活的笑声,吭吭哧哧地,在空气里四处流窜,最后尖尖厉厉地钻进严子陵的耳朵根儿,剃刀片一样,生刮得人疼。那一刻,子陵疲惫厌恶的感觉到达了极点,如果屋里笑的那个人不是他亲生母亲,他真想冲进去一刀把人捅了。
反正,这年头,没人会把一两条人命放在眼里。
真可惜,他不能那样做。
过后,子陵就痛苦地掩面而泣,在他母亲的房门口,不发出一点异响,只是流泪。他的痛苦是多方面的,在一个疯狂的家庭里,他本人也无可避免地接近于疯狂,但做人的理智又未完全丧失,疯狂无法彻底,所以愈加痛苦。
这一夜,严子陵在他母亲的门外站了许久,大半的时候都在哭。直到后来屋里的沉水香燃尽了,严太太用一种接近于少女的欢快声音吩咐韩妈重新添上,子陵在外面听到了,终于心满意足地破涕为笑――
太荒唐,太可笑了。
结束了厂里的事情,卢照就又清闲了大半个月。秋原在这一段时间要更忙些,经常很晚才回家,卢照耐不住独处的寂寞,就回卢公馆陪她母亲住了一段日子。母女俩说说笑笑,一日的光阴倒要好打发一些。
只不过卢照一回去,少不得郁秋原晚上也要跟她一块在卢公馆睡下,如此一来,一切就又恢复如初,好像卢照压根没嫁人一样。起初,卢太太也是高兴的,女儿女婿守着她,家庭的温馨不言而喻,就算丈夫一贯浪荡,也不像之前那样催人心肝。
后来,卢照一直在旧家赖着,周以珍催了她几次回去而无果,老太太的心思就活络起来。
这天,卢太太一如往常在露台上浇花,夏至一过,洋桔梗、绣球、栀子等夏季花株次第开放,各样颜色应有尽有,直闹得整个卢公馆都明媚起来。卢太太的心情也好,亲自挑了几枝轻薄如娟的桔梗插瓶,还专门叫张妈放到卢照的眼前,要她仔细品鉴。
“妈,您可真是花中圣手,养的花儿一朵赛一朵地好看。”
卢太太却不受女儿的恭维,反而正脸道:“阿照,你是不是不想跟秋原在一处过日子?”
卢照近来虽避着郁秋原,实在是因为他在某些事上总索要个没够,叫人忍受不了。可这床笫之间的事,又不好让第三个人知道。卢照被问得怔愣,只是笑:“妈,你想哪去了,我没有那样的心思。”
卢太太顺势旧调重弹,又嘱咐了两句:“我看也是,你们小夫妻婚后的感情总归不错,什么时候能给家里添个丁,就更好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卢照这些天正为小孩子的事发愁,被她母亲这么一催,便忧虑更甚。她暂时还没有怀孕生子的打算,奈何夫妻那些事,却完全地来势汹汹,不由人控制……郁秋原本人又是那样一个不知节制的性子,若依得他闹,孩子迟早都会有。
所以卢照才总在她母亲身边待着,不乐意回去,只因家里多一个长辈,秋原会收敛许多。他往日那些稀奇古怪的花样,如今也少用了,夜里就算缠着卢照要,也不过一二次便罢了。总之,生育的压力还是减轻不少。
节育这一想法,卢照是一直都有的。在她眼里,生育一事,更多地,是造物者对女性的玩弄,以致女子一旦做了母亲,就无一日之安宁。另外,单就生产过程而言,卢照也是害怕的。她跟秋原现在的感情基底,其实也不够支撑他们共同抚育一个新生命。
卢照这样想着,就低头去嗅瓷瓶里的花,随手搪塞她母亲,说:“您的话,我哪回不放在心上了?”实则她已暗暗下了决心,近几年,绝不要小孩。
晚上秋原回来了,卢照的想法,他还一无所知,照旧没心没肺地讲笑话哄一大家子人笑。可能因为他本来出身就不高的缘故,郁秋原说话,总能做到雅俗共赏,老少咸宜,很少有人会嫌弃他说话不够娓娓动听。
这应该也算一宗长处,卢照没有过分干预,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晚饭,过后才露出要回新房子去住这种意思。
回去那幢小洋房,肯定要无拘无束很多,秋原自然不会反对。他只是觉得奇怪,在公馆里住得好好地,怎么突然就要回去了?这不像是卢照做事的风格,她习惯了凡事讲究头尾,不喜欢想一出是一出。
“怎么突然就要回去了?妈也知道?”秋原于是放下手里的雀儿粥,转头望向卢太太,征求她的意见。
在卢太太的想象中,她还觉得卢照这一趟回新房,是为了方便生孙子。跟秋原说话,便只顾着笑:“是,是,阿照一早就跟我提了。新房子到底离钱庄近些,你每天跑来跑去也更方便不是?”
近一、二百米,也能叫近么?秋原心里依旧迷惑,当着他岳母却也没说什么,放下粥碗后,又跟卢照一块上楼收拾了些惯常用的东西,回了他们两个人的小家。
秋原但凡吃了他岳母煮的粥,一连几天都会燥。今晚上本来还不到约定办事的日子,但他却有些蠢蠢欲动,涎皮赖脸地往卢照身上靠。卢照推他,他便靠得更近,唇齿相交,热情愈发高涨。
卢照任他闹了会儿,只等电灯熄了,才在暗夜里低喃:“郁秋原,我还不想有小孩,你别这样……”
秋原不好形容他听到卢照这句话的感受,不算意外,因为他们的婚姻都是勉强得来的。但还是会有一些模棱两可又切实发生的失落,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肯为自己生儿育女,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做丈夫的不争气。没有哪一个男人受得了这种打击。
“没……没事啊,你不愿意,我就不做了,我这就停下……”
这一刻,时光凝滞的一刻,男人的动作依言停下,女人也直挺挺地躺着,没有一点反应。
屋里只有床头这一盏很小的灯还亮着,秋原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卢照本来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但她还是知道,她那位年轻丈夫,此刻的神情,肯定十分沮丧。
卢照不知道说些什么,干脆把床头那盏小灯也揿灭。深幽夏夜突然吹进一股风,床帐帘钩叮叮当当响了一阵,屋内的寂静却依旧无人打破。
又不知过了多久,秋原终于记起来他是一个女人的丈夫,顺着卢照的话,他说:“不要小孩可以,但你不要在外面随便买药吃。”
卢照没听懂,轻轻“嗯”一声,表示反问。
“钱庄里有位姓陆的小姐,她,是妇女解放运动的狂热爱好者。”秋原顺着卢照的脊背去抱她,又说,“为了节育,陆小姐用了不少进口的药,最后把身体都拖垮了。卢照,你不要犯这种傻,大不了,我以后再也不提那种请求了,好么?”
卢照不答,但还是轻轻笑了。她觉得安慰。
另外一头,严子陵虽然答应了王颐,会跟王汉章提退婚,但他履行承诺的速度,却不敢恭维。因此,在外人眼里,王六小姐和严四少爷,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严太太是那种典型的贪心不足的人,王颐在的时候,不管怎么贤惠大方,都被嫌弃得一无是处。可真等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严太太又开始惦记起儿媳妇的好来,明里暗里,都催着子陵去苏州把人接回来。
她这种前后不一的行径,严子陵完全不能理解。在他眼里,他妈要是不烧大烟,就是一个纯粹的疯子,要是烧大烟,就是一个讲道理的疯子。
最后,还是伊文看得懂严太太的心思,又帮着说了两句好话,子陵才抽出一个星期天,往苏州去了一趟。
子陵倒不是不想把王颐接回来,他只是担心家里这样乱糟糟的,她回来了也是受罪。严太太那个人,阴晴不定,这也就是纵着她把烟给续上了,她脾气还能好点,可谁又知道,她以后还会闹出多少笑话?
有这么个妈在,子陵办什么事都瞻前顾后。他这回去苏州,也没抱着一定要把王颐怎么样的想法,交女朋友也不一定就是为了求偶,子陵还没市侩到那种地步,就当是普通朋友往来,也不错么!
子陵就这样自我麻痹了一路,终于在王家的高楼别院里,见到了凝眉杏眼的未婚妻。
她要比在严公馆时更明媚些,当着人,说话虽然还是温言细语,脸上的神情却是不瞒人的i丽。王太太命她出门陪客,她还嘟嘟囔囔地,说戏院的路坑坑洼洼不好走,她才不去。
严子陵无端又被嫌弃一回,自己都讲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苏州来贴人家的冷屁股。说来好笑,严四少爷交女朋友,从卢照到王颐,就都是他上赶着的时候多,而女友主动的时候少。
他自己大概也是习惯了这种情感模式,王颐再不耐烦,他也还是笑:“六小姐不愿意出门,在家里也好,吃吃茶聊聊天,只怕比在外面还松快。”
王太太也是个肯上道的人,子陵提一嘴吃茶,她就直接请了戏班到家里来,上茶上点心,还只把王颐和严子陵安排在一处。王家其余的少奶奶小姐们,都隔在另一间屋子里摸牌。
这样好的独处时光,子陵也没浪费,戏看着看着,他就把视线挪到了王颐身上。
“许久不见,你要一直这样气鼓鼓地对我么?王六小姐。”
第19章 .月倦
戏台上正演着玉堂春中的《女起解》一折,老式莲花落唱法,现已不常见了。也就王太太乐意听这些陈腔旧调,王颐却是最不耐烦花钱消遣戏子,更直白点讲,她平素都与这种骄奢淫逸的生活格格不入。
所以总有点,坐立难安。
严子陵就在一旁坐着,时不时眼睛就要斜看过来。王颐本来就气他言而无信,答应好的退婚,迟迟办不下来,这时节又被偷看得鬼火冒,她哪还肯给子陵好脸色瞧。
端起茶抿一口,王颐问道:“严子陵,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子陵知道她在问什么,一时也无从解释,只说:“六小姐,你作甚这样着急呢?难道说,你除了我,还有别的交好的男朋友,就这样急着跟我解除婚约,然后……”
然后转嫁他人。子陵没说完,王颐在心里默默添补。
他说这样的话,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倒打一耙,就能让王颐这个有理的人变没理,从而含混过去。但他不知道的是,王颐是个退过好几次亲的姑娘,她对于男女相交,本身就是极敏锐的。换言之,她要是有什么真心相交的男朋友,还用得着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挑挑拣拣么?
子陵说话,过分犹不自知,还想讨年轻姑娘的喜欢,完全是痴人说梦了。
得亏王颐气性小,心里越气,面上反而越平静,不至于当场闹起来。只是说出来的话不大中听,冰碴子一样,直戳人心:“四少爷这话,是想说我,人尽可夫么?”
子陵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就要站起来道歉。可王颐却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我知你没有那样的意思。可我确是人尽可夫的命,鸨儿将苏三骗卖给沈燕林作妾,我又会被卖到哪个深宅大院呢?我不知道。这出戏你听得津津有味,而我,却是如坐针毡。严四少爷,我原以为你是个明白人。”
既然总是不自由,为什么又不能勉强凑合凑合呢?子陵随之叹出一口气,他意识到今天注定要无功而返,到底还是真诚地向王颐致一回歉。
“我的话或许有混账的地方,但我的心,却从来也没有想过轻慢你,王六小姐。”
王颐背过身去,不愿与人对视。子陵随她的视线望出去,楼外夕阳正好,黄晕晕一片,莫名多了些安抚人心的感觉。子陵心里好受些了,才挪开步,站到王颐身前,却发现,她已经流了满面的泪。
子陵于是又着急忙慌地找能擦眼泪的手帕,西服里没有,裤兜里也没有,或许早在火车上就遗失了……那毕竟是个丢东西的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