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没理这话,她的心思是飘忽不定的,人也是。说出来的话,更带着某种不切实际的痴妄。
“郁秋原,我们离开海陵,去南京,好不好?”
她这样说,一定有这样说的道理。秋原虽然心里觉得卢维岳不会同意,但还是顺着妻子的话问:“过去南京,跟家里决裂,我们怎么谋生呢?还是跟现在一样,坐吃山空?”
卢照也不知道自己走出这一步对不对,她也不确定未来会发生什么,她只是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能再被关在一个牢笼里,每天只接触特定的人,只做特定的事。
所以她说:“先前我们一起留洋的同学,有好些都在南京做官,虽不是什么高官要员,但提携个把同辈却不在话下。至于你,我想你做金融这一方面很有才干,可以进银行。又或者,你学的纺织工程,也可以做回本职,去染织公司谋一份差。”
她把什么都设想好了,事无巨细。秋原其实也不满足于当下,但他对于事业,逐渐又多了一层痛恨,他总觉得是这玩意在摆弄他的人生。可眼下,的确又没有别的出路。
“官场是另一个深不见底的暗渊,我希望你想好了再走出这一步,而不仅仅是为了摆脱现有的束缚。当然,你肯这样做,老爷肯定又要欣喜至极,咱们家里,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不就缺一个在衙门里活动的人?”
这与卢照的想法不谋而合。卢维岳如今多有钱,他什么都置办得起,就是没法子在南京蒋先生手下混个一官半职。像他这样靠征敛横财而半路发家的阔老爷,祖上没什么荫封,本人读书又不多,于政治经实在不通,就算勉强进了官场,也是磕磕绊绊地,纯惹人讨厌。
卢照这个想法,歪打正着地,算是一脚踩中了她父亲的痛处。卢维岳这个人,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天,一生只有两大遗憾。家里没儿子,偌大家业最终也只有拱手让人,这一点还有办法解决。另有一件更棘手的――官场没朋友,这便是卢维岳总受到几位同行奚落,排挤和摈斥的根源所在。
南京的严启瑞就不说了,那是公认的仕宦之家出身,苏州的王汉章细追究起来,也是无可否认的名门之后,就连同样从穷人窝里爬起来的沈志华,他也有一位诗书传家的闺秀太太。
相形之下,就只有海陵卢家这一脉,金银财货再多,家底也还是轻薄,外头人一议论起这家,还是只拿他们当另一个阶级来的远方阔客,而永远也成为不了真正的上流门第的主人。
天知道,卢维岳做梦都想成为上流阶层的主人。这是他一辈子都为之努力的梦,绝不允许失败的梦。
果然,卢照把她的打算告诉给远在上海的卢维岳知道,电话那头的男人不过略沉吟片刻,最后就还是默许。
儿子嘛,什么时候都可以生,什么人都可以生,不一定非要捆住卢照夫妻俩来做这些迟早会发生的事。眼下更重要的,应该是放他们出去打拼,放他们为家门增添光耀,这是比创造出一个新生儿更重要的大事。
卢维岳说到底还是老了,他自觉已经把能为这个家庭所奉献的一切都奉献出来了,时不时地,他感到精疲力尽,感到枯竭,感到无能为力。他不得不推年轻人出去闯荡,用以延续一门兴旺,并将这种兴旺推到所有人都难以企及的高度。不消说,这是他的病。
而他的另外一种病,他也想好了,决定亲自出面。他挂断了家里的电话,又把电话转拨到外面,找一个叫王婉秋的女人。
那是一名风情万种的妓女,卢维岳跟她相处,总感觉自己好像年轻不少,回到了二十啷当岁,最龙马精神的年纪。他们以前就在交际场上见过几次,很谈得来,但那女孩儿实在太年轻、太漂亮了,卢维岳尽管好这一口,心里又跟绷着某根弦似的,他尚且没有碰过她。
在男女关系上,卢维岳尽管已肆无忌惮地胡来了许多年,但他总拿逢场作戏当借口,骗人骗己,最后连他自己都相信了。他总觉得,他还是深爱他太太的。
他们相识于微,在最困苦最潦倒的那些岁月里,是周以珍陪着他天南海北地跑生意,他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糟糠之妻呢?
大概男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哪怕在外面嫖了成千上万次,回到家,还是能对自己太太说出那句耳熟能详的“我爱你”。
王婉秋在一星期后抵达上海,卢维岳亲自到车站接的她,他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一起了许多年。
卢照跟秋原两个人搬往南京,并没费多少事,除了卢太太抱着女儿痛哭了一番,余下一切顺利。在牯岭路落脚后,他们稍微安顿了一下住处,便各自忙乱起来。
卢照相熟那位的同学现在交通部任要职,替她引荐的职位也差不太多。为表感谢,卢照自然又费了不少心思请客吃饭,偶尔秋原也会上桌帮忙挡一挡酒,但大多时候都是她自己周旋,个中辛苦自不必提。
好在,最终还是把这件事敲定了下来。
至于秋原的工作,要更好办一些。他还是想继续跟钱打交道,靠着卢维岳的面子,又有严子陵从中说项,想进一家银行的会计股还是很容易的。
这些事情一定下,后面就是推不掉的各类交际应酬。卢照的去向,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卢家未来的发展,亲朋里关系略亲近一点的,自然要慰问,工作中的上级下僚更少不了互相致意,凡此种种,不可尽述。只能说,出门在外,这些事实在避无可避。
等卢照忙完这一切,她才想起伊文现下也从严家脱了身,便抽了个下午,往她就事的女学里去了一趟。那天秋原没跟着,他先在南京也有不少熟识需要逐个问候,一时还不得空。
卢照约好去看伊文的那天,已是民国二十三年的黄梅时节,几乎天天都要下雨。卢照雇车出门,带着满满一身水汽出现在伊文面前。
她一见面就喜笑颜开地拿手帕在卢照身上扫来扫去,一面忙一面说:“哟,真是稀客,早听说你来南京了,真是请也请不到的。我要是手里没有事情绊着,早过去抓你了。”
严伊文脸上红润润的,瞧着气色是真好。卢照不禁微笑:“月仙,客室里不好说话,你带我去你住的地方。”
伊文住的地方离学校的会客室不远,三五分钟就能走到。卢照跟在伊文屁股后面小步小步走着,时不时抬眼打量伊文做事的地方。这所女学,不仅地处偏僻,就连内里的装饰也是那样寒素,想来,也不是一个留得住人的地方。
卢照忍不住拉了伊文的袖口,小声问她:“你在这里,还习惯么?”
伊文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便莞尔道:“我不瞒你,我在这地方,也惯,也不惯。”
到底是大家庭里走出来的小姐,猛一下来这种穷乡僻壤,定然是哪处都不自在的。可无论如何,这地方又要比严公馆那种乱糟糟的朱门大户要清静不少,卢照这样一想,就什么都不问了,专心走起路来。
等到了地方,伊文先拿出钥匙开门,后又装模作样地学外面的男人打了个“请”的社交手势。卢照被她逗得直笑,进屋坐下后,伊文给她倒茶,她也不喝,反而指着蒸馏壶说:“我想喝咖啡。”
伊文这时候就微微有些发窘,脸一红,因道:“我平常不怎么喝咖啡,那也不是我的壶,别人寄放在这里的,不好意思啦。”说着,又从厨房端了一碟酪干出来,从前旗人爱吃的一种零嘴。
卢照接过点心就往嘴里喂,压根儿没注意到伊文一脸的不自然。她吃完一块就自己擦了嘴,伊文还给她递,吓得她连连摆手:“不要了,吃不惯。”
伊文自己倒还爱这些小玩意,一块接一块地吃。一盘子酪干将要见底,她才意犹未尽地收手道:“就这么一点东西,费了我多少精神寻来?难为我想着你,知道你过南京来,专给你备的,偏你不领情。”
她这样说,卢照又觉得不好意思,赶忙拣了一块小的酪干放进嘴里。伊文见状,只好叹着气拦她:“嗳,闹着玩罢了,怎么还当真起来了?”
卢照吃东西的动作顺势停下,两个年轻姑娘愉快地相视一笑。
说说闹闹地,一下午的光阴很快就过去。卢照的事情,伊文是很早就在电话里听说过的,当面就没怎么细说。只临要告别的时候,伊文才拉着密友的手,笑道:“人各有志,你要真往仕途上靠了,我能帮到你的地方终究有限。但只要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严伊文绝不吝啬。”
卢照笑着点头:“我的事我自己顾,还用得着你替我操心?倒是你,你那家里真的还好么?我在海陵的时候不察觉,过来才知道,好像你太太总跟四少奶奶过不去?你二嫂不是已经生了小少爷么?为什么总霸着你不肯放?”
伊文脸上的笑,已经完全僵了,半晌,她才说:“太太跟四嫂不对付,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至于二嫂,她虽是生了儿子,但太太却非说那孩子是杂种……这不,前些日子他们叫我回去,就是为了吵这孩子的血统。那家里,如今哪还要一点脸呢?”
卢照听得一愣一愣地。严家二少奶奶生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这孩子要真不是已故二少爷的种,那会是谁的种呢,这事简直不堪设想。
“那孩子,你心里有数么,月仙?”卢照不敢问得太露骨。
伊文却有些混不吝,冷哼道:“谁知道呢。左不过是家里那几父子造的孽,大哥二哥死无对证,剩下的人里面,也就四哥稍微干净一点。保不齐就是爸爸,也未可知!”
第23章 .月隐
严启瑞这下可慌了神,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和老二媳妇,不过几晚上的事,怎么就让太太看穿了呢?晚上吃了饭,他破天荒地在太太屋里歇了一晚。
许多年不曾踏足的地方,猛一进来,严启瑞不免有些茫然失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太太这间屋,原来是严公馆采光最好,陈设最富丽的一间,如今却都大改了。
玻璃门被暗青色帘布压得严丝合缝,留声机也不知唱没唱过……进门左手边有一张榻,应该是他太太寻常抽烟的地方,边边角角还有明显的烧烫痕迹。榻的东西两侧各放了一只瓷青花樽,都是有些年岁的古董,北边黑漆漆的壁龛里数十年如一日地奉着那座小金佛,单看面相,倒像是太太自己坐在那角落里,一人一佛,如出一辙的死气沉沉。
一堆死物里,只有头顶的水晶吊灯自顾自地亮着,但也于事无补,这屋里还是阴森得可怕。
真不愧是疯子的住处。
严启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刚进来就动了离开的心思。
严太太尚且察觉不到丈夫的异样,她原躺在烟铺里,看见严启瑞进来,就兴兴头头地收了烟枪,又虚扶一把鬓角,才开口说话:“你愣在门口干什么?过来坐啊。”
严启瑞顺着他太太枯槁的右手往上看,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太太不知什么时候也学着外面的人烫了一头鬈发,穿旗袍戴眼镜抽鸦片……这跟他印象中那位挽发梳髻戴大首饰的妻子全然不同,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时候,他太太又说话了:“启瑞,你过来呀。”
严启瑞一生见过不少风浪,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官场上的阴谋算计,他从没害怕过什么。可今天,他站在自己妻子的房间内,竟无端觉得心里发慌。太太还是那个容貌秀丽,言语斯文的太太,就是老了些,岁月催人的痕迹重了些。按理说,他不该这样心惊胆寒的。
“烟湄,二少奶奶的事,以后就别提了罢?”严启瑞终于想起来,他太太是前清名士之后,有一个很中听的名字――娄烟湄。
如今,老态渐显的烟湄已经坐不稳了,只能半靠在榻上喘粗气,一听严启瑞的话,就哈哈大笑。夜深人静,她那笑声却平白有种穿透世事的嘹亮,听得人头皮发麻。
严启瑞被太太这样一取笑,心里越渐不耐烦。在他看来,娄烟湄这个人从年轻时候就蠢,老了也很不必要变聪明,就算知道些家庭密辛,也必须装聋作哑。
不然,要是闹将起来,这家里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烟湄还是那样前仰后合地笑,严启瑞就向她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像看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过了一会儿,他又拿起太太扔到桌上的烟枪,哐当一下掷到地上,怒道:“娄烟湄!你不要跟我耍花样!我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
严启瑞越是气急败坏,他太太就越是发出凄惨又响亮的笑声。
最后,还是严太太自己笑累了,她才舍得调动脸上的肌肉,又换了个表情,转而放声痛哭。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娄家还权势滔天的时候,严启瑞也不像这样不拿她当回事的。
物是人非,悲凉愈甚。
“你睡谁不好,你睡自己的儿媳妇?你明知道我恨老二,我恨你天南海北地讨小老婆,我恨你家里家外地生孩子……这么多年,我的日子不好过,你们一个赛一个地逍遥!从今以后,谁也别想好过!尤其那个贱妇,带着她生的孽种去死!全都给我去死!”
烟湄终于肯露出她面目狰狞的模样,这才是严启瑞熟悉的太太,这样的太太闹不出什么大动静,因为没本事。
严启瑞没来由地在心里松了口气。过后,就还是轻飘飘地离开,只留给他太太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
他从太太屋里走出来,忽然就感觉能顺畅地呼吸了,脚步一转,他决定去找另一个女人。严公馆后面几间屋本来住着好些姨太太,但他嫌她们老了,最后,他还是去了儿媳妇屋里。
冯曼近一年来,晚上都不敢阖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床上多了一位访客。这夜里,那人熟门熟路地找过来,OO@@躺到冯曼身边,随即便开始动手动脚。
冯曼紧紧揪住自己的衣领,她想大声喊叫,可是不行,喊出来了,她会死得很难看。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寡妇,在严家,在这个世界,没有人会真正可怜她,人们只会可怜一种虚泛的悲哀。而对于一个具体的满身伤痕的悲剧性人物,他们又是避之不及,生怕被沾连的。
严启瑞似乎带着很大的怒气,他把在太太那里积累的所有不满都发泄到冯曼身上。他在她身上无情地捣弄着,一下重似一下。冯曼受不了这种屈辱,她两只手无助地在半空中挥舞着,终于,她痛苦地哼叫起来。
“刺啦”一声,她把床帐扯裂了。
等一切平息,天就亮了,严公馆的人开始正常活动。难得一个艳阳天,所有人都很高兴,就连一向阴晴不定的严太太也没有对她的两个媳妇发脾气。她从前管二少奶奶生的小少爷叫“野种”,现在她变了,她天一句地一句地叫起宝贝来。
她说,那是她第一个孙子。笑呵呵地,一副老怀安慰的模样。
自此,严公馆就真变成一个烂泥地,好人在里面一刻也待不住。
王颐刚嫁进严家不满一年,对于那家里的污糟总有些一知半解。只有二少奶奶的事,她心里多少是有决断的。就这么,她说什么也不肯在严公馆住了,决意要搬出去。
家里这样礼崩乐坏,子陵自然也没法说妻子的想法不对,只不过他还有个亲娘在,顿时便为难起来。
可王颐却是不管不顾,她早上起来先跟子陵商量搬出去住的事,晚上等子陵从公司里回来,她就已经连外面的住处都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