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潜,这还是沈志华岳父席雍替他取的字,二十多年前,他穷得叮当响,却意外得了席婉莹父亲的赏识。席雍进士出身,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祖上出过军机大臣,家大业大。后来,旗人流亡,民国落成,他却一心贪恋故国。沈志华读书或许不见长,却很懂得曲意逢迎,伏低做小,他总顺着席雍的口气说话,颠三倒四地,就将席家小姐的婚约骗到了手。
沈太太,也就是席婉莹,在沈志华出现之前,她就已有一位心意相通的恋人,无奈席雍和沈志华联起手来横加阻扰,终是不成。有这样的前因在,席婉莹和沈志华婚后总也不和恰,一开始,他还求着她,想借婉莹娘家的势。等到沈志华彻底发达,他便翻脸不认人,怎么看婉莹都不顺眼。
到怀锦如的时候,这夫妻俩就已经形同陌路。要不是沈志华那晚上酒喝多了,对婉莹用强,或许,锦如根本就不会出生,她也不至于成为她父亲欺凌母亲的罪证。
而有关锦如血统的争议,约莫在她七岁那年发生。也是一个下雨天的晚上,沈志华又在外面灌了一肚子黄汤回家,他悄无声息地进了婉莹的屋子,想故技重施,再给锦如生一个弟弟。
这一切,都被年幼的锦如看得真真切切。她父亲放肆地撕扯母亲的衣物,母亲则被压在地毯上,吃力地应对,痛苦地哀嚎。锦如站在门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以为父亲母亲在打架,她冲出去救母亲。
“爸爸!你松手!”
一个矮小的七岁女童,沈志华不妨锦如有这样的力气,他被推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一下酒就醒了,心里又是羞愧又是耻辱,他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反过头,他把罪名安到了妻子身上。鬼使神差地,他对锦如说出了那句终生难忘的话,他斜睨着眼,冷冷地叫她:“小野种。”
听起来很恶毒,却也是男人惯用的伎俩。他们总喜欢给自己得不到的女人冠以污名,仿佛他们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心,不是因为无能,而是因为品行高尚,不屑于要一个荡妇。真卑鄙。
那天以后,婉莹和锦如大病一场,沈志华彻底失去了妻女之爱。
一晃十数年过去,现在,席婉莹行将就木,瘦成竹节虫一样的人物,活不下去了,要死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锦如。不论丈夫是怎样的人面兽心,婉莹对自己生的小孩还是很疼爱的,她把锦如如珠似宝地养在身边,带进带出,在深宅大院里熬了许多年,孩子终于长大了。
这时候让婉莹坦然赴死,她还真有点舍不得。
“小宝,小宝……”她伸出手去够锦如,只摸到蓬松活泼的一缕鬈发,但还是笑了,“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阿,小宝。”
锦如涕泗滂沱,她跪在病床前,牵起母亲的手,自己把侧脸往母亲的手心里放,不知道说什么,一味只是哭。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人在生死面前,总显得那样渺小,那样无力。
可婉莹却打开了话匣子,她有好多话,来不及说,以后也没机会。反反复复,就是叮嘱锦如,说她被惯坏了,脾气娇得很,以后一定要懂得收敛。母亲去世后,再没有人能原容她,不好再跟以前一样胡乱使性子云云。
她应是这样絮叨了一会儿,或许半个钟头,或许更长时间,锦如没留意,她光顾着哭了。等她止住抽噎,想起查看母亲的病症有没有减轻时,人早已经殁了,浑身上下,又冷又硬,死得透透的。
那一刻,锦如心里真有种塌天的感觉,太猝不及防。她又执著地搓起亡母的手来,企图唤醒死人的灵识,徒劳无功――没知觉的,捂不热的坟场。一个人,就是一座坟。
沈志华也在一旁站着,但他没有为死人做过什么,甚至连眼泪都没有。直到最后,锦如放声大哭,他才走上前去,开始别扭地哄孩子。
沈太太的丧事,很快就办完。母亲一死,家里再没有什么人能牵绊住锦如,她跟哥嫂的关系虽是不错,但到底隔了一层肚皮,终究两样。头七一过,锦如就预备买票回南京,两个哥哥想着妹妹刚没了母亲,倒没多说什么,反而劝着锦如开心些,别自己为难自己。
可想而知,在这关头跑出来当恶人的,肯定又只有沈志华。他还放不下和严家那门亲事,又把严家三少爷严子钰的名字提了好多回。
沈知、沈和私心里都有些看不起这样的小舅子,出身煊赫有什么用,沾了嫖和赌,那就不能算是个正经男人。更别说严子钰烟瘾还大,哪是能把妹妹嫁过去的主儿。因此,沈志华一在家里提严三少爷如何如何,他几个子女就串通一气地噎堵他。
老头儿受不了儿女气,恼羞成怒之下,就把严三少爷请来了镇江,非逼着锦如跟人见面。锦如不从,他就把人关在屋子里,请了人看守,哪也不许去。
锦如为了脱身,只好答应去见了一次严子钰。
沈志华安排看电影,中午饭自然也只能去馆子里吃。锦如对这些没所谓,严子钰问她想吃什么,她随口报了几个菜名,饭店招待员却说,真不巧,今儿元鱼卖完了。
锦如便道:“那不要了。”
严子钰倒不像传闻中那般不堪,这时就客气地提了个折中的办法:“另换了太安鱼上罢,我看你们菜单上有。沈三小姐,你觉得呢?”
从淮扬菜换到川菜,这个吃法倒有些讲究。锦如自己没有什么忌口,五湖四海的东西都爱吃,但她却鲜少碰到在吃上面好相处的人。就连陈济棠,他也不大吃得惯外地菜。
这个严子钰,外面的人总说他风流浪荡,不成体统,可在吃食上面,还算有意思,锦如终于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严子钰没忍住笑:“暧呀,忙活了一上午,三小姐总算舍得看我一眼了。”
听他说话,就还是浪荡公子那一套,轻浪浮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锦如略感失望,又重新低了头,说:“闲茶浪酒,配严三少爷倒是绰绰有余。”
她当面臧否人,严子钰却也不往心里去,家里是什么安排,他一早料定,无外乎要他娶了沈锦如。娶就娶呗,反正沈三小姐花容月貌,家里还阔绰,娶了又不丢份儿。
他严子钰有什么,除了皮囊尚算过得去,其他方面,简直一塌糊涂。得了这样的岳家,他该感恩戴德才是。说是这么说,可心里到底不痛快,于是也就学着锦如不说话。
没多久,菜上齐了,沈锦如跟严子钰各怀心事,囫囵吃了一顿饭,才提分手。
“没有感情的婚姻是无意义的,而且我母亲才刚过身不久,我还戴着孝。我不可能会嫁给你。”锦如说话,总是这么直来直去,完全不考虑听话人的感受。
所幸严子钰也是个敞亮人,并肩走着,他总拿眼去看锦如,道:“说实话,沈三小姐,我尚且不敢在你面前大放厥词,说我们俩一定会怎样,一定不会怎样。只因我们这一等人的命运,总是握在别人手里。我知道你母亲去世,正是伤心时候,我非常能理解,因为我母亲,也很早就走了……”
略停了片刻,他似又觉着失言,慌忙改口:“不说这些,这些不好,我也不好,更配不上沈小姐。基本的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只是想说,你我之事,我说了不算。”
一条小巷走到头,锦如快要到家了。严子钰这一趟过来住在旅馆里,沈家父子他昨天也见过,锦如就不招呼他进去坐,反而摆手道:“各有难处,有缘再见罢。”
严子钰笑着点点头,果然爽快地走掉了。
锦如跟着笑了笑,转身回家。当天晚上,她就趁沈志华在外面应酬的空隙,连夜跑回了南京。
卢照他们那一间办公室的争斗,却是在一个莫名的时间发作了。那天秘书厅所有人都在忙手头的事,只有一个女接线员急匆匆地跑进来通传上级指令,点名要找姚秘书长。姚谦不在,他的副手上去敲了几下办公室的门,也迟迟没有回应。
那个女接线员急得满头大汗,说什么也等不了,姚谦的副手跟着发急,就拿备用钥匙打开了秘书长办公室。姚谦人应该是好好地坐在里面,卢照没凑上前看,只听见那人轻言细语地吩咐副手:“李泓隽部长……要退职了。相关函授方面的事,各科提前预备起来罢,免得到时候两眼一抹黑。”
部长要退职,大小算个事,提前竟然一点风声也没有。卢照不免欣赏地往姚谦坐的方向看了一眼,送人下台都能这么体面,这还真是个会办事的人。不过,这跟卢照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她的脸上,还是只有一抹礼貌的微笑。
到了下班时候,姚谦特意叫住卢照。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抓抓头发又挠挠耳朵,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人。
卢照没有听人磨叽的习惯,自顾自往前走,头都懒得回。
她在前面走,姚谦就在后面追,等两个人距离近些了,他才说:“卢照,叫你怎么听不见呢?”
卢照停在原地,转过身来笑,然而那笑也是冷漠:“哦,秘书长是在叫我呀?不好意思,您一直喂喂喂的,我还以为您唤小狗呢。”
姚谦斗倒了一个政府要员,心里总是畅快,又笑:“我历来见了你,就是这样笨嘴拙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要紧的话同你讲,你听不听?”
卢照还是笑,这回的笑要客气一点,她说:“洗耳恭听。”
第27章 .月闻
卢照心里猜到他要说什么,也不着急,只把手里那一只淡绿提包翻来覆去地看。早上出门太急了些,没仔细看颜色,秋天就要到了,浑身泛绿的物件儿瞧着总不那么合时宜。
但也都是小事,没什么大不了。她又朝姚谦发问:“您要说什么,请便,我先生还在巷口等我。”
姚谦结过婚,他太太,不像眼前这位小姐一样年轻漂亮,但跟她一样有钱。一般来说,他会害怕他太太,从而不敢在外面拈花惹草。可今天,他却莫名多了一些勇气,在他心里,依旧自负地认为,卢照和他两个人,是一次苍凉且回味无穷的错过。
“我听说,你也结婚了……你先生姓甚名谁,我怎么从来也没听你说起过?”
卢照习惯性地按了按鬓角,只作不懂,笑道:“姓郁,郁秋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您没听说过也很正常。”
姚谦又问:“是多小的人物?跟我那时候一样么?”
“不一样。”
“有多不一样?”
卢照还是微微笑着,说:“他不会像你一样,跟一位已婚女士谈论风月。”
与其说这是一句话,毋宁说它是一记响亮的耳掴,抽在姚谦脸上,热辣辣地,除了疼,并没多少旧情可言。他被抽得没有颜面再造次,只得换了个稍微正经些的气口,又说:“嗳,不要那样误会我,我来找你,是有正经事。”
“那就好。”卢照陪着虚与委蛇,“我这人就是爱瞎琢磨事,您有什么话,直说就行。不然我再瞎琢磨,又该误会您的意思了。”
这回姚谦没有再磨蹭,瞧着又像个正人君子了。他说:“你也看到了,咱们机关人事变动频繁。李部长虽是从咱们这儿退了职,可他毕竟在官场上浸淫多年,根深叶茂地。他这一走,底下人蠢蠢欲动,我跟何次长两个人,实在顾不过来。”
何正谊这个人,卢照没怎么见过,也不了解,但一个欺师背祖的人,想也知道好不到哪去。姚谦跟这样的人沆瀣一气,卢照还真有些瞧不上。她又不跟秘书厅其他人一样,要靠薪水吃饭,作什么要卷入这些无谓的纷争中呢?
况且,像何正谊、姚谦这类人,他们不择手段地互相戕害,最终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升官发财,转过头看卢照,她像是缺这些的人么?她根本什么都不缺,故而活得了无生趣。
卢家本来就有一大摊子事等着人去接手,卢照到机关做事,说白了,只图一个名声好听,奔着给卢家的门楣增光添彩去的。卢维岳近几次打电话来不也说了,只要卢照肯在机关里多学多看、有所受益就行,至于官阶职衔,倒也不必太过营营汲汲。卢家不缺这一官半职,卢家真正缺的,是一位有手腕、有决心、履历精彩又能为家族带来无上荣膺的继承人。
而要想成为这样的人,却势必不容易。卢照前二十几年的人生,按照卢维岳的设想办成了许多事,但就是没活出什么滋味儿来,俗称无意义,做什么事都无意义,什么都不做更无意义。郁秋原总自己嫌弃自己缺材少能,其实她也一样。从小到大,哪有一件事是为自己的呢,都是为别人,就连活,也是为别人活的。
她没有真正喜欢做的事情,所以什么都要掺和一脚,但主要任务还是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家族继承人,这没变过。她没有全心全意地钟情过一个男人,所以陆陆续续跟许多男人都有过瓜葛,未见得要发生什么,只是瓜葛。
郁秋原、严子陵、姚谦……他们都是。记忆中的人很多,但真正能说出名字的,也就那么几个。
这人活一世,可真没劲呐。
卢照干脆不回姚谦的话,摆摆手,表示不愿意,笑着走远了。
姚谦还想追,他因为娶过一位阔绰的太太,现在简直养成了一种职业病,见着有钱的女人就不想撒手。卢家在江苏的势力不小,卢照也就是在机关里看着身份不显,但只要她肯帮忙,许多事办起来就要容易得多。男人嘛,嘴上说着男欢女爱,心里真正在意的,还是自己的前程万里。喜欢不喜欢,爱不爱,都只是骗女人下注的说辞罢了。
“卢照!卢照!你听我说,你别走那么快!”
黏缠个没完,卢照打心眼儿里觉着烦,站定后又说:“姚秘书长,您那位名流太太,我认识,也见过,交情颇深。下回我跟她要再碰面,姚太太要是问起您在机关里的事,我会如实以告,请您自重。”
姚太太娘家姓邱,说起来也是一个传奇人物,出身没落大户,几个哥哥都不成器,反让她一个女儿家靠跑水电生意把家撑了起来。岁数到了嫁人,前后三个丈夫,都不得善终,三十五岁那年碰见一文不名的姚谦,一见钟情,半信半疑地嫁第四回 ,日子终于平顺下来。但也不是没受过罪,四十岁过了一大半,她还拼着老命在给姚谦生儿子。女人就是这一点不好,命苦。
邱莹珠能干是能干,只不过这样雷厉风行的女人,指望她在家里小意温存是不能够的,姚谦对她,也爱,但不多,主要还是怕。莹珠捏着家里的财政大权,姚谦在官场上再怎么横行霸道,到了要打点上下关节的时候,不还是只有腆着脸向莹珠摊手。
所以卢照只要拿家里的太太说事,姚谦就没撤,哑口无言,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他无奈地看一眼卢照,顺手拦下路边的一辆黄包车,灰溜溜地回家伺候老婆孩子去了。
卢照继续往巷口走,家里的车还没来,但郁秋原在,应该也是下班后坐包车过来的。
“天都变凉了,早上出门也不知道加件衣裳。光着膀子到处跑,你还真当自己是买西瓜的大爷啦?”卢照一路嘟囔着走到秋原身边,挽了他的手臂并肩往家走。
秋原的个子会有一点高得过分,尤其当他和卢照走在一起,他太高了,卢照本来一个中等身高,也被他硬压矮了几公分。她甚至要伸长了手才能够到他的颅顶,拍了拍,又抱怨说费力:“你这孩子真是的,一年比一年高,怎么,要长到云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