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冬原自己也是多年走南闯北的人,看眼色的本事还是不差。潜默间,他换了个话题。
“每回我来找你,总说我们这边的事,就是不知道你那里怎样?嫂嫂,她……想也知道不是我们下等人随便就能见的。大哥,你就代我们一家向她问好罢,顺便多谢她慷慨解囊。”
在郁冬原心里,他哥哥接济原来的家庭,嫂嫂理应是知情的,不管怎样,卢家不缺这点子亲戚上门打秋风的小钱。他这样一想又自认可怕,吃人嘴短,怎么能有这样理直气壮的想法?
秋原听出来他弟弟话里的意思,只做了个劝餐的动作:“快吃罢,吃完我再给你拿一些钱。不是说两个姐姐被逼无奈做了那样的生意?不要让她们继续做了,你带上钱,去把人要回来……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郁冬原比他哥哥要矮一点,面黄肌瘦,纯粹穷苦使然。他这段日子往秋原做事的地方跑了不下二十回,一回比一回看起来光鲜,到今天,已经完全换了个人,从穿着到谈吐,他竭力在掩饰自己的潦倒。
今天唯一暴露他狼狈的地方,在于他哭了,哭的样子很丑,一口饭还在嘴里没咽下去,右边腮帮子高高鼓起。但他哭了。
“妈让我问你,现在还爱吃马蹄烧饼么?她说,等她病好一点,能下地做活了,就烙饼给你吃。”这话自然也是哽咽着说出口的。
亲弟弟当众哭得不成样,郁秋原却无从安慰,他们是兄弟,但互不了解,彼此陌生。他说烧饼,那他就只能回烧饼。
“我不知道,但你叫她别忙了,未必我爱吃,不上算。”
一个人,如果长久地飘零在外,对家乡的眷恋,渐渐地也就淡了。反认他乡作故乡的,大有人在,郁秋原不幸忝列其间。
一顿饭的光阴,也就说了这么些话。过后秋原回银行把钱交出来,也没对冬原多说什么。彼此无言,心里却都有数――亲情淡薄,现在所有的交往,都不过是对往日恩义的消耗,对来日情分的透支。
说是一家子亲骨肉,实际却一点也经不起命运捉弄,终至割席分坐。
郁冬原最后是一路红着眼睛回家的。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郁秋原那天,兄弟俩仿佛眉眼,他陡然生出一股同气连枝的豪气。他以为,生活的磨难,终于有人跟他一块扛了。几次相处下来才惊觉,原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只有隔膜和疏远真实存在。
郁秋原出手很大方,但他更像一个高高在上又好善乐施的大财主,而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亲兄弟。
生之荒唐,触目惊心。
一连几次往外掏钱,秋原户头上那点储蓄没多久就见了底,素日都不用为钱发愁的一个人,如今却天天在心里扒拉算盘珠子。
郁太太的病虽说好了泰半,医生却劝她补药不能停,三十元一盒的天王补心丹,保不齐还要吃多久。郁冬原在北平不过念到中学,程度太差,现在南京,大学生都很难混到一碗饭吃,指望他找一门事,可难。
另外,秋原细问之下才知道,冬原除了自己有一位不事生产的太太,还有两个大姨姊要养。三姊妹共同倚靠一个男人,许多事想分明也分明不了,干脆就糊涂起来。冬原跟他两个妻姊,勾勾带带地,既是亲戚,又是夫妻。
一家里五六个人开销,再加上房租,必定所费不赀。
秋原在银行里算完账,放工后在家里也算。他以前进书房就不少,但也不像这几天那样忙进忙出,瞧着就跟天塌了一块似的。
他账上少了钱,卢照是知道的,心想拿去买股票或者做别用了,就没过问。这方面的信心,卢照莫名很足,她愿意给自己先生这样一份信任。
终于,还是秋原自己先按捺不住,他把郁家来人的事,对卢照和盘托出。
那时卢照刚从浴室里出来,正兴致勃勃地搅弄着一碗养生粥,第一夫人教这么吃,金陵城的太太小姐们都跟着学,卢照也有一点不甘人后的意思。
女孩子嘛,就是这样的。
“喂,话都让我一个人说了?卢照!”
卢照置之不理,还在那自顾自搅着,又对着食谱加了干枸杞和桂花碎在粥碗里。
郁秋原一个头两个大,没忍住破了盆冷水下来:“就鼓捣那一点小玩意!什么美龄粥,稀得跟猫尿一样,能喝出什么好来?”
他这样挖苦人,卢照只不依,回过头来瞪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搅啊搅。她的心情是很复杂的,生怕别的女孩子吃了养生粥美过她去,又疑心夜间吃多了会发胖。因之这一碗粥里面,粳米是一个巴掌数得过来的,百合是芝麻粒大小的,唯一几颗完整的干桂圆,还被她早前送给秋原吃掉了。
一点稠的都捞不着,摆明了自欺欺人,偏卢照混自不觉,兴高采烈地一饮而尽,还把碗竖给秋原看:“这还没到共火的时候哩,你横竖看我不顺眼,有钱充大爷,没钱认孙子,没得叫你把我拿住了!哼!”
秋原下床来熄了吊灯,他是预备睡了,就只给卢照留一盏床头小灯,随她折腾去。男人在婚姻里,切记不能跟太太饶舌,不然一准儿没好果子吃。
又过了半个钟头,卢照终于OO@@地爬上床来,秋原给她在内侧留了空位,她不睡,一定要把别人往里赶:“暧呀,你往里躺躺啊。长手长脚地,跟只蜈蚣一样,挤得我没地方睡觉……”
秋原辩不过,只好让地赔礼,等卢照心满意足躺下,他才把人抱进怀里,又问:“我先前说的事,你听进去多少?”
“该听进去的,都听进去了。”
“那你是什么看法呢?对于郁家,对于我……”郁秋原尽量放出一种洒脱语气。
“你怎么想我都可以,卢照,你不必与我客套,你怎样都可以。郁家的情况那样复杂,我这个人也是状况百出,我不敢奢望你会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很久以前,你说我身上有一宗无人能及的好处,我没有家。可现在,我连这个好处也没有了……我什么都不是。”
卢照轻轻把脸在秋原的胸膛上蹭了蹭,她的话,很轻,很淡。
“你这些天拆东墙补西墙,难道我看不出来你钱不趁手么?如果你纯然只是缺钱,那我可以给你拨一笔天文巨款,你正好拿去打发家里那些穷亲戚。可是,这样就真的万事大吉了吗?郁家的人,对我是无关痛痒,对你呢?”
郁家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郁秋原自己也没想清楚。他不视他们为亲人,这是肯定的,但也无法完全漠视,因为还有一层似是而非的血缘在。
父母兄弟这些东西,按理说不过身外物,人生前二十几年,郁秋原身边从没有出现过这些人,他也活下来了,没死。如今,他依旧不需要那些人的关怀和温情,只是不能装视而不见,那样太没良心。
一个人,如果连良心都不要了,还活个什么劲儿哩?
秋原的下巴一直摩挲着卢照的眉心,又过了会儿,他才说:“阿照,我想,我是时候沉下心来立一番事业了。其实很久之前就有这样的想法,奈何阴差阳错,总也办不成。这下正好,一来,那边家里暂时还仰靠我,二来,我也不能心安理得地让你养活一辈子。”
卢照只是笑:“郁先生好大的口气,就是不知道,你预备做哪方面的事业?”
郁秋原这几天的账显然也不是白算的,他早在心里把各种来钱的路子过了一遍,最后才决定道:“早几年前,上海那边就开始了地皮予让,南京这头对于钱的神转腾挪一向反应要慢些,我冷眼瞧着,未来几年,地产生意总归是好做的。”
卢照打着哈欠道:“你要是有意做什么,就做出个样子来,没人拦你。但先讲定,是赚是赔,你一力承担噢,我可不替你擦屁股。”
她说完又嘻嘻笑了两声,秋原渐渐地也就没有话了,只是闭上眼,哪怕睡不着,也要闭上眼,这也是一种安慰。
第31章 .月岑
星期天还是没有事可做,卢照夫妻两个起来得也晚。
在家迂缓了半日,吃过午饭,秋原回身到衣帽间随手抽了一条围巾就准备出门,手扶在门把上叮嘱太太:“晚饭别等我,我在外面吃了回来。”
卢照戴着眼镜,半躺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捧着文稿看,接话倒快:“不回来正好,我一个人偷摸吃好的。前些日子妈不是叫人从家里送了几只鲍鱼来,我请陶妈煮上,汤也不给你剩!”
秋原听了这话,又折返回来,顺手用围巾捆住卢照的腰,夫妻俩嘻嘻哈哈闹了一阵。
卢照在家里的模样是很随意的,珍珠衬裙歪歪斜斜挂在身上,没罩长袍,鬈发散在两鬓,跳跳哒哒地,一下下扫弄着郁秋原的脸。
他忍不住捉了太太的手腕,将人抵在沙发上,语气像一个要点心吃的小孩:“那你等我回来。”
文稿散了一地,卢照赶忙弯腰去拾,半羞半恼道:“有事情就快去办,不要在我面前碍眼!”
秋原知道她近来总琢磨机关里的门道,嘴上不说,心底肯定还是烦闷的,就跟着敛了笑容,一本正经道:“我瞧你这一碗衙门饭,还很不好吃呢。交通部乱成一锅粥,我们银行都能听见一些风声,归根结底,还是群龙无首的缘故。”
交通银行是一家出了名的官办银行,几个常务董事都在政府兼任要职,秋原能听说一些官场上的事情,卢照不觉奇怪。她只是微微有些意外,怎么现在这群当官的争权夺势都没个避讳了么?
一般来说,官老爷们总不会喜欢在人前出风头,他们管这叫“不安分”,不安分的官,是做不长的。交通部出奇的满城风雨,怎么看都不吉利,卢照不免有些焦心。
她不咸不淡地看了秋原一眼,默默地,把气怪到他身上。
秋原没发觉有异,掏出手表来看了看,眨眼的功夫,就三点钟了。
“我得走了,不然耽误事。”
卢照虚点两下头:“你自去就是。听说乌衣巷有好吃的核桃糖,上海那边传过来的新口味,你回来的时候带上两包,我试试新鲜。”
秋原一面蹬皮鞋一面笑:“这时候你又不怕胖了。”
卢照嘁嘁两声,秋原已经把门带上,出去了。她情知丈夫是去看望亲生母亲,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一些感触。
郁秋原不再跟以前一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莫名地,命运把从他手里抢走的一切,又毫发无伤地还给了他。这中间,最受伤害的其实是卢照。在今天以前,郁秋原只有她这一个爱人,以后,或许就不会了……他还有自己的亲人要爱。
人的情感,本质还是自私。
卢照又从露台上探出头,秋原还在家门口的草坪上站着,等黄包车过来接。北风一吹,她冷得声音打颤:“郁秋原!你早点回来阿……”
秋原对这句话报以微笑,不停地朝内挥手:“进去把大衣穿上,赤手裸脚,你往外跑什么?”
卢照又难为情地笑了。她觉得,自己真是被郁秋原害得有点疑神疑鬼。
乌衣巷那两间屋子倒没有秋原预想的那样豪奢,不过闹中取静,一栋两丈进深的瓦房,居中糊了一面带月亮门的土墙,隔开南北各两间屋。东家从靠北的正大门进出,房客则在后墙引通一扇小门,就算自立门户。
郁家在九号,秋原顺着巷子一路找过来,到地方就敲门。
来应门的是一位瘦削的年轻小姐,苏北口音,说话细声细气:“您找谁?”
秋原猜想郁冬原不至于阔绰到往家里请佣人,眼前这位大姊,估摸着就是桃家三姐妹中的一个。郁冬原的太太正姓桃。
“郁冬原在家么?我是,他大哥……”
桃玉娘立时反应过来,嗓音掐得又尖又长:“妈,有客人来!”
秋原听她说话,就认出她是郁冬原的太太。
说着,玉娘就把秋原请了进去。
郁冬原不在家,说是出去谋事了。桃玉娘因为没见过郁秋原,不过象征性地帮着倒了一杯客茶,就着意把人往郁太太的屋里领:“请慢用。妈在后头小屋里,要去瞧瞧吗?”
秋原跟弟媳独处也觉着不大自在,正准备起身去看望郁太太,又有两个莺声燕语的年轻姑娘手挽手进来。
两个人笑嘻嘻地,只等看见客座上的郁秋原,才稍稍正了神色,转过脸问玉娘:“三妹妹……这是,哪位?”
桃玉娘赶忙把两个姐姐往外带:“你们先到院里坐坐,过会儿再进来。”
金娘、银娘都是在秦淮河边拉过琴、唱过曲的人,一双眼睛再毒不过,她们俩看郁秋原通身矜贵,还以为是玉娘在外认的客人,姐妹俩当场就有些不高兴。
“三妹可真是的,有好大家分嘛。偷鸡摸狗地,没得叫人恶心。娼有娼道,匪有匪道,难道谁就天生下贱,抢着要伺候人不成……”
桃玉娘的脸红得像被生铁炮烙过一样,只拿旗袍袖口狠狠剐蹭两个姐姐的腰,示意她们住口。
金娘、银娘向来掐尖,玉娘越是拦着不让说,她们那张嘴越是不饶人,脏的臭的混往外倒,简直不堪入耳。
“要说阿,如今的日子也好过了,连我们这些为奴为婢惯了的都知道静下心来享两天福,怎么三妹就那样按捺不住,这倒真应了外人说我们那句话――偷汉偷汉,穿衣吃饭!”
尽是些粗俗不堪的话,秋原听得眉头紧皱,欲替弟媳说两句公道话,又念及到底第一次到人家家里来,不好反客为主。只得别开眼,不去看这几个女人拉拉扯扯,说了句“劳烦二弟妹领我去看看太太”,就自顾自甩袖子进里屋去了。
郁家因为人多,两间大屋住不开,便在屋内又加了几块木板,划拉出好几间小屋。郁太太病中好静,住在最深幽阴暗的一间房。
郁秋原刚走到门口,就听郁太太低声唤人:“玉娘?玉娘?”这么喊了一会儿没人应,她又改唤:“冬原?冬原?”
母亲这一类人物,郁秋原多年不曾靠近,已近乎淡忘。此刻站在郁太太的病房前,他身上却仍保有一种迟钝又辽远的痛感。
这点子痛,并非出自孺慕情深,抑或骨肉团圆,仅仅只是痛,用以证明活着而非死去的一种人的感知。
在卢家这些年,郁秋原从不拿自己当人看,没这个必要,他宁愿自己是一件不知喜怒哀乐的货物。卢维岳买了他,就有权支配他,卢家需要他怎样,他就怎样,浮萍一道,无可置喙。
任人摆布的日子过久了,郁秋原这个人,本质上是很麻木的。他遇事优柔,屈从命运,他把所有的爱,把所有能称之为人的性灵都灌注到卢照身上,如果有一天,卢照不让他继续爱了,他就会毫无征兆地死去。
精神之爱一旦枯竭,人也将不复存在。
他总说,卢照,除了爱你,我找不到别的事可做。这是真的,郁秋原,他单纯只是命运的傀儡,大部分时间,大部分事情,无能为力,活着跟死去,没什么两样。
这就是他,一个除了爱太太,毫无他用的男人。
郁秋原站在亲生母亲的房门口,想起自己被生下来,被养到四五岁,被卖掉,再被迫与所谓的亲人重逢,凡此种种,皆由命定……一阵默然之后,秋原最终也没有走到郁太太跟前,以儿子的身份问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