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意义。他们的母子之情,早被人拿钱买断了,再想补续,谈何容易?此时见面,大不了一场痛哭,而后就还是各过各的,何苦呢。
至于爱,或许有,或许没有,谁稀罕要这东西。
这时,郁太太又嚷着要喝水,玉娘捧了茶碗进来,看见郁秋原站在门口不动,直吓一跳:“怎么不进去哩?想是病气太重,惊到您了?”
她的言下之意是,郁太太这病,已经比先前好很多了,来探病的人不至于大惊小怪才对。
秋原摇头,把路让出来:“太太好生保养着,我就不进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从里屋出来,还是桃玉娘送秋原到后门。她照旧通红一张脸,臊得头也不抬,说:“慢走,有空再来。”
“麻烦转告一下冬原,就说我来过了。”郁秋原跨出门槛,回身跟弟媳说话,“有劳,请回罢,我这就走了。”
玉娘大概是知道郁家如今正用郁秋原的钱,她有一点害怕得罪人似的,抿嘴道:“还请您别见怪,姐姐们说话,一向有口无心。都是太穷了的缘故……”
秋原没让她说完,摆手道:“你进去罢,再会。”
玉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到底把门掩上了。
从乌衣巷回小公馆,秋原本叫了一部汽车,中途想起来忘记给卢照买核桃糖,又叫车夫往回开了一段。来来回回地折腾,到家的时候也不过六点钟,小公馆里还没上菜。
卢照不意丈夫回来得这样早,仰躺在沙发上,一面吃糖一面打听:“那家里如今能吃上饭么?你这么早就回来了,郁太太也不留你?”
秋原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如实招来,末了,总结道:“我觉得,我就像一碗夹生饭,除了你,跟谁都不亲近。这么说好像又有点忘恩负义,郁太太,她毕竟生了我……但的确,漠漠的,我的心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不怪你。”卢照又往嘴里喂了一粒糖块,“真要追究,始作俑者还是我爸爸。他要是生出一个儿子来,你,我,你家,我家,不就什么事都没有?”
秋原仿着卢照的样子吃糖,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说:“爸爸要是生出儿子来,你肯定会轻松许多。可我的命,还是那样,一旦家里揭不开锅,郁太太夫妻俩还是会把我换成钱,只不过,换了买主。那样的话,我就碰不到你了,想想真不值。”
“卢照,我从没有埋怨我的命运,哪怕它把我这个人显得是那样渺小。我能遇见你,就是命运对我最大的仁慈。人生就是这样的,一面得,一面失,众生皆然,又何怨乎。”
“嗳唷,真不得了,咱们家出了个哲学家。”卢照笑眯眯地盖上糖罐,“快开饭,快开饭,我怕把哲学家饿坏了。”
吃过晚饭,自然是愉快的休息时间。夜来下了一阵小雨,天气似乎更凉了二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穿皮袍子才行。
卢照今年夏天做了一件这样的衣裳,姑且算未雨绸缪,不过一直没上过身,她就有些记不清放在哪个地方了。跑下楼问小月,小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卢照就有些不服气,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那件衣裳。
找了大概一个多钟头,秋原洗了澡出来,看见卧房被翻得像土匪来过一样,一套西番莲衣橱大开着,四季衣裳被扔得满到处都是。
卢照嘴里念念有词,又把秋原拉到水银镜子前,质问道:“夏天我在这里试穿的那件樱花紫毛大衣,你记得我最后搁哪了么?”
秋原听到这话,简直想笑:“我的好太太,你一个夏天要在这里试多少衣裳?除去夏天,还有春天,秋天,冬天,简直数不胜数,我哪记得到那么清楚?你太抬举我了。”
卢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伸手去一堆衣裳里刨了刨,无果,恨声道:“真气人!”
秋原这会儿已经知趣很多,一把揽过太太的腰,将人压在层层叠叠的衣物堆里,边亲边说:“别找了,我赔你。”
第32章 .月落
一个很普通的晨间,卢太太从海陵拨了电话过来,七拐八绕地,还是问到了卢照有没有怀小孩这事上。
卢照因为一会还要去机关做事,对她母亲的敷衍就没那么较真,谁知被卢太太听出来了,她又改口说自己孤孤单单住在别墅里,心里一点也不痛快。
卢照因为担心母亲真出什么事,只好许诺这周星期天回一趟海陵,顺道把卢太太接到南京来住。
这样,卢太太那头方止住哭声,在亲生女儿面前,她莫名又有些胆怯,就提要求也是小心翼翼地:“阿照……那你别忘了。”
卢照想到她母亲这些年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心一软,又把听筒从耳上放下,转过身去问还在餐桌上吃早饭的秋原:“银行这些天可以请到假么?妈想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秋原倒是一下就听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估摸着是丈母娘一个人在海陵过不下去,想要搬到南京来。
其实卢太太这个人,他本是没意见的。只不过交通银行这几天也因为改组增资闹得不可开交,像秋原他们这样的普通办事员,突然就跟几个董事一样责任重大了。这时候提请假,上面未必肯批复。
思索间,卢照已经把电话挂了,又走到秋原身前,把他西服上下几个兜翻了个遍,生气道:“快还给我。”
她在找晨起时被郁秋原抢过去的半只珍珠耳环。
秋原微笑着帮太太把耳环戴上,又说:“我尽量试着跟唐先生提一提,星期六上午我就不去上班,这样刚好星期五晚上去海陵,星期六就能把妈接过来。”
唐先生正是秋原的主管上峰。银行一般星期六只营业半天,他此番说辞,已经是这件事最好的处理办法。
小月递了皮包过来,卢照拿上就准备走,交通部那边最近的确脱不开身,暗潮汹涌地,不知什么时候就出大事了。
这时候只好答应秋原,道:“你也别强来,实在不行,就叫妈等两天。”
秋原就笑:“我哪来的本事强迫上峰?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
他这个星期天原来约了掮客到乡下去看地皮,好议价做收购的,被卢太太这么一打岔,不免又要泡汤。卢照想起来自己先生要做什么事总是绊手绊脚,就面露难色,跟着又叹气。
秋原反而习惯了坎坷似的,还是淡笑着催促道:“快出门罢,否则要迟到了。”
卢照坐家里的汽车赶到交通部。循例签完到,机关里的动乱就开始了。唱戏的角儿还是那几个,只不过换了主次高低。
简单点说,姚谦被查了。连带着,次长何正谊也遭到检举揭发,一夕之间,整个交通部翻天覆地,新来的冯部长大权独揽,风光无两。
卢照尚且没有完全搅和进这些政治风云里,所以官员们是如何互相倾轧的,她并不完全知情。
她只知道何正谊跟姚谦这一派人的罪名很重――宁粤分裂、一国两府的残党余孽,聚敛钱财,溺职渎职,陷害同志,结党营私。
总之,何正谊跟姚谦两个人的仕途,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姚谦当天上午被褫职查办,往外走的时候经过卢照身边,还意味深长地敲了敲她的写字台,悄声道:“真不赖阿,卢小姐,卸磨杀驴这一招,可叫你耍明白了。如果我没猜错,躲在背后告黑状的那个人,是你罢?往日也不见你跟姓冯的走得有多近,怎么就心甘情愿替他办事?你既然都肯帮他的忙,当初我苦口婆心地求你,你又何苦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来吓人?”
“告黑状也得有的告不是?你说呢,姚秘书长。再说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卢照抬起头来,轻笑道。
姚谦见多了宦海沉浮,也不把这一回的失利当回事,连声音都是懒洋洋的:“我的鞋湿了,别人的鞋也未必干到哪去,天下乌鸦一般黑,谁又比谁清白……就是你卢小姐,自以为站在岸上,殊不知,大风大浪卷的就是你这种人,还是善自珍重的好。”
他说完就走,徒留卢照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从某种意义上说,姚谦的话并没有错,交通部就是一个人人背负不堪的地方,不只交通部,整个党国都是。蒋家天下陈家党,宋家姐妹孔家财,不管下面的人怎样滕薛争长,说白了,就还是那几路名流人士互相看不惯,藏在阴诡处搅弄风云。
似姚谦、何正谊之流,斗完这个斗那个,看着是为了一己私利,实则不过乱世犬马,任人驱使罢了。这一党绞杀那一党,此一派打压彼一派,山头林立,各自为王,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皆如此。
战争、疾病、霍乱、内斗……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说不可承受的灾殃,却成了投机者横征暴敛的绝佳机会,所谓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真一点不错。
至于卢照,她又好到哪里去了?嘴上说着独善其身,实际从她一脚踏进官场的那一刻起,就无可避免地卷入了名利纷争之中。
她起先被姚谦引荐,落在外人眼里,她顺理就是何正谊那一派的人,哪怕她那时候还什么都没做。
后来,她拒绝与姚谦为伍,这一举动又无异于背叛。姚谦辛辛苦苦培植党羽,不是为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他势必要把卢照挤兑走,然后接着寻觅下一位得力干将。
而正因为这一份挤兑给卢照的工作增添了困苦,她暂且又还不想坐以待毙,只要稍作反击,属于她和姚谦两个人的争斗就开启了。
小范围的斗,斗不出大名堂来,于是他们各自找好靠山,联络好下属,接着斗,直至决出胜负。由此,这一场小打小闹逐渐罗织成与一派、一党甚至一国利益相关的巨型政治风暴。
几个月过去,卢照终于抓住了姚谦的命门,她生平第一次凭借淳朴的政治悟性斗垮了一位在官场上八面玲珑的人物,这应当称得上一个壮举,但她却并不感到开心。只是心有凄凉,满地的凄凉,鸡鹜争食致使家国不幸的凄凉。
眼前的一切,都离卢照心目中的中华民国太远,太远……对外绥靖,对内优容,这简直不能称作一个国家!
那天下值后,她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同一天,秋原也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到家的时候将近十点钟,脸色更是少有的阴沉。
卢照以为他是工作没做好,挨上峰骂了,一进门就调侃他:“喂,你自己办事不力,又摆出这一副样子给谁看?”
秋原脱了衣帽,转过身道:“交通部的事,我听说了,我们行里近来也是这样风风火火的……卢照,我有时候真担心,我们这个国家,怕是要完了。”
卢照帮他理了理衣领,而后就靠到他怀里,轻声问:“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具体情形,尚且未公开,只听说原来的银行董事长被逼得下野还乡,这些人事改动倒算了,不过是上面人擅权专权的把戏。更骇人的是,中央还预备进一步发行公债,你细想想,如今这个世道,普通民众能有多少钱借出来?外头的生活程度高成什么样,我不信那几位要员心里没数。他们从老百姓手里把真金白银要了去,这不是催人命么?”
卢照很久都没说话,这一切,她大概是能想到的。钱权不分家,官场上如火如荼地斗,银行商界肯定也不会消停到哪去,这就是现如今的中国,走到哪里,都是逃不开的一团污秽。
秋原自己连珠炮似的说了几句愤慨之语,慢慢地,也就安静下来。时局,世情,这些东西非一己之力可改,常言道乱世出英雄,可惜的是,大部分人都不是英雄,都只能在等待英雄降世中平白将光阴虚耗。
卢照和郁秋原也不能例外。
偶尔地,他们也会因为自己不能成为英雄而感到遗憾。卢照说:“真不知道,还有谁能收拾我们国家这个烂摊子。”
秋原便答:“会有这样的人的,一定会有。”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十分地踌躇满志了。
卢照不禁为他这种前后不一的态度感到好笑,又问:“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一会儿失望透顶,一会儿又充满希望,就不能像我这样,态度坚决一点么?”
“算了算了,国家大事,什么时候轮到我郁秋原说话了?”他把太太打横往楼上抱,言语间已经轻松很多,“我的好太太,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从小到大,我只对你这一门事坚决过。余下的事情,我都矛盾着纠葛着,未有定论。”
都是些油腔滑调的奉承话,卢照再不惯听,真入耳了,心里也是甜滋滋的。郁秋原这个人就是这样,嘴巴上一向厉害,不管是蜜语甜言还是刻薄话,都一说一个准儿。跟这样的人过日子,亦无需计较太多,他爱耍嘴皮功夫就让他耍去,反正也妨碍不了谁。
郁秋原把太太抱进卧室,两个人关上门就开始收拾小提箱。
交通银行虽然内斗搞得热火朝天,但秋原的请假申请,唐先生还是手下留情,通过了的。于是乎,秋原下午就托人买了今晚的夜车票,准备动身回海陵接丈母娘过来团聚。
真要说起来,卢照夫妻两个从结婚就形影不离,猛一下叫他们俩东一处、西一处,哪怕只有两个晚上,彼此心里似乎都还攒着一点离愁别绪。
卢照还好一点,她什么事都藏着掖着,不爱把男女之间的腻歪放到台面上来说。反而是秋原感到一种难言的凄恻,他大概是想到以后要是做起地产生意来,可能许多时候都要在外面跑,再想像这样跟卢照时刻厮守,兴许就有些难了。
有情人间若聚少离多,对彼此的依恋总是不经意流露出来的。
秋原从身后贴上来,卢照吓得把手里的绒线背心落到了地上,吵嚷道:“别扰我。虽说只回去一两天,线衣还是带上罢。天气真冷了,你又受不住冻,回头奔波出病来,倒又成了我的不是。”
卢照历来都不算贤慧,她对自己先生,至少不像其他富家太太那样面面俱到。说话也不是温柔那一派,总喜欢绵里藏针,听着是好话,郁秋原仔细一想,才发觉有些不阴不阳,委实不中听。
只是今天,他被她这样不冷不热地噜叨,心底却暖烘烘的。诚然,这并不是一个太平盛世,人在其中,难免要经历种种苦恨繁霜,但只要身边还有这么一份家常的惦念,日子过着,也更有盼头不是?
也许,也许真有那么一天,河山既复,日月重光,良人相伴,白首不离。
郁秋原没再开口说话,只是把卢照抱得更紧了些。卢照刚做出转身的姿势,他就快人一步地亲吻下来。几乎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情欲,这个吻,不像是求欢,更接近于精神上的抚慰,仿佛在喃喃低诉,不管发生什么,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卢照,我在这里。”他又用言语重复着这一句话。
卢照轻“嗯”一声,道:“我知道,你在这里,还有别的要交代么?”
秋原扭头看了看桌上的时钟,十一点赶去车站才不至于晚,还剩半个钟头。他把太太平放到床上,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可以吗?”
卢照回家脱了外头的大衣裳,一件单薄的倩碧色山茶花旗袍根本不够郁秋原倒腾,三两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明明哪里都还好好地扣着系着,却又哪里都松松垮垮的。他那一双手,总是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令卢照应对不及。
卢照想往外逃,郁秋原只不许,又说:“我火车要晚了,你就当行行好……太晚了,干脆就这样隔着衣裳弄一回,邋遢了些,还劳你忍耐一会子,下次我一定负荆请罪……卢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