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月——鹅儿水【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9:02

  他叫到太太名字的时候,声音已经柔和得能掐出水来。卢照默默红了脸,哪有人这样急色的,她不甘就这样轻易地让郁秋原尝到甜头,正当负隅顽抗,先有一个熟门熟路的怪东西在她体内捣起乱来。
  至此,全线溃不成军,只好由着满街梧桐,月升月落了。
第33章 .月迷
  次日清晨,秋原抵达海陵,拨了电话来报平安,说已经见到卢太太本人了,预计当晚的夜车赶回南京。
  这个电话打过来的时间还很早,卢照是从迷梦中惊醒过来的,幸亏前些天在卧室里也装了一支电话,不然一大早就楼上楼下地跑,天气这样冷,她那副身板未知受不受得住。
  挂断电话,卢照也睡不着了,干脆坐在床上愣了一会神。等楼下出现女佣们活动的声音,她也收拾收拾起床,到厨房找了一圈早饭吃。
  陶妈本来是住家佣人,但前段时间她家里添了孙辈,就请假回乡下看小孙女去了,如今厨房里的事都是周妈在做。
  陶妈会做好几门菜系,这一点周妈是不及的,她做杂役出身,胜在为人更细致,还记得今天是冬至节,问卢照要不要切了什锦脔鱼片就着萝卜丝吃。
  广州一向有“冬大过年”的说法,卢照顾念家里佣人思乡,也没说煞风景的话,只道:“鱼生我不大吃得惯,你跟小月两个人自己做了吃,不用叫我了。”
  小月本来在往餐桌上摆碗,听到卢照的话也笑:“现如今岁首换成了元旦,早不是庆祝冬至节那年头了。还有,劝鲁南人吃鲜鱼片,真难为小姐想得出来。”
  卢维岳是从四川那边发的家,卢太太是上海人,郁秋原从小说京话,几个佣人也是各有各的来历。这一大家子男男女女,还真是天南海北聚一窝了。
  卢照笑嘻嘻地改了主意:“那就只好请周妈一个人吃独食了,鱼生那东西,我们都短口福。”
  周妈在富贵人家当惯了差,还有胆跟卢照插科打诨,笑言:“小姐难伺候,姑爷却不挑嘴,回头我切下一大盘鱼片,专等他回来吃!”
  做好人,郁秋原倒是不遑多让,卢照笑而不语,慢吞吞地喝了一碗杏仁茶,接着就出门上班。她因为扳倒了何正谊一派,现如今已成了冯部长手下的人,稀里糊涂地,还升了一级职,落到手里的事情更多,更忙,早上出门更不能耽搁。
  也是这一个冬至,严子钰又把锦如约出来看电影。
  他们俩虽说还不够熟悉,但下半年的联系却没断过。两边都有父母撮合,又都没个朋友确定关系,纠缠不清是必然的。
  学校放寒假,锦如不情愿回镇江,就借口找到一户人家教书,一直淹留在南京。严子钰这个人,她本是极不耐烦的,太浪荡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脸皮又厚。
  奈何,她近来实在有一点孤独,最后还是换上新做的银白大衣,去看了一场电影。
  是一出悲剧,散场的时候,许多看客都哭得不能自已。锦如心不在焉,什么也没看进去,别人哭,她就陪着流眼泪。空洞的表情,热烫的眼泪,乏味的哭。
  严子钰跟在她身后走出戏院,犹豫着递了一块手帕上来,说:“早知道三小姐这样多情善感,我们不该选这个片子的……”
  锦如默了一会子,半晌方道:“姣慧最后死在丈夫怀里的那一幕,太感人了。”
  姣慧是今晚这出影片的女主人公不假,但她最后却不是死在丈夫怀里的,垂危之际抱着她的男人,分明是姣慧的婚外情人。严子钰尽管没有从头到尾把片子看下来,但这一点,他还是知情的。
  不过还是附和着锦如说:“无论如何,鸿礼是爱她的,两个人互相爱着,已经很难得了。”
  不,他们不相爱,鸿礼在影片最开头就说了,他答应爱姣慧,仅仅因为她有钱,锦如好多地方都没看,但这里记得很清楚。她终于发现,这场约会中,严子钰根本也一点都不认真。
  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作什么又非要凑到一处呢?
  锦如接过严子钰递过来的手帕,只是压在手心里玩。眼泪早就不流了,至于泪痕,她从皮包里掏了随身用的金珐琅粉镜看了看,觉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干脆就置之不理了。
  两个人一高一矮并肩走着,天气冷得不像话,沿街都没什么人,空空荡荡,连捻灯的人家都少见。这种空旷,足以令一切亲密变疏远。
  又不知过了多久,锦如忽而问道:“我听闻,你先前娶过一房姨太太,是唱戏的?”
  严子钰不妨她问得这样直接,一时倒有些语塞,稍顿了顿,才如实答道:“说不上娶,不过旅馆里开一间长房,姨太太住着,我得空便去歇歇中觉。”
  这男人,真是荒淫得不怕人知道。
  锦如嫌弃地皱眉:“又是抽大烟,又是养戏子,我真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答应跟你一起出来。”
  细数下来,他们这小半年里倒也见了四五回,严子钰对锦如的了解,总归是更进一步的。她对家庭的膈膜,对包办婚姻的厌恶,对未来人生的惘然,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绝不会错。
  “三小姐,我想,我历来就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人。”严子钰叹气道。
  “我的那些坏习惯,从小养成,现已无从改正,所以你不要指望我会浪子回头。当然,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你就当我痴心妄想。我在说一种万一,万一我们以后结婚,你沈三小姐的先生,将会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烟鬼淫棍,这一点,你最好认清。”
  他坏得太坦荡,反而把旁人的好衬托得矫揉,就好像,全天下男人都可以效仿他理直气壮地承认自己堕落,从而厚颜无耻地堕落到老,而不去管太太孩子是何感受。
  锦如无法接受这一点,于是自觉地闭上嘴,跟严子钰这样少爷做派的人,实在说什么都白费。
  他近来频频相邀,严家那头想来也是打定主意要跟沈家把亲事定下来。锦如今晚的问话,未必就没有动摇的意思,只不过严子钰的反应,又当头浇了她一盆冷水,徒令这一门婚事走向坎坷。
  今天以后,锦如绝不可能答应嫁给严子钰。她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嫁给一个混账?
  后面,沈锦如和严子钰缄默同行,暗处却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是陈济棠,他一路跟过来的。
  锦如的婚事,他早前就有所听说,严沈两家有意结亲,总是很早就开始造势,消息这玩意又经不起腾挪,几下里,省内稍有头脸的人就都知道了。
  哪怕上回闹了个不欢而散,私下里毕竟还是师生,陈济棠偶尔在学校里碰见锦如,也会试着跟她搭上两句话,只不过都被她不软不硬地顶回来就是了。
  这一回碰面,倒是完全出于意外,陈济棠在百货大楼门口就瞅见锦如跟一位年轻男士有说有笑,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反正他灰头土脸地尾随一路。
  锦如跟严子钰道完别,显然没想到会在自己家门口撞见陈济棠。她目瞪口呆道:“陈先生突然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陈济棠追了一晚上的背影,现下终于真正看清锦如粉白莹透的正脸。她的眼睛接近于偏蓝的磁石,熠熠有光,上唇薄下唇厚,口红总比平时涂得艳,及肩鬈发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能窥见微弱的蓬松。
  灯下美人,风姿绰约。
  他们明明很久都没有正经地见过面了,可陈济棠却觉得,沈锦如这个人,他好像一点一滴都刻在心里。她冬天冻得发红的鼻尖,不说话时嘴角弯翘的弧度,说话时哔栗剥落的腔调,所有一切,历历在目。
  锦如依旧有些不明就里,自顾自地叫李妈来开门,又说:“先生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先进去了。”
  鬼使神差地,陈济棠突然拉住她的手道:“我们说说话,好么?你好歹理我一理。”
  锦如猛地把手抽回来,又奋力往外推陈济棠一把,他趔趄着后退,终于在铁门右侧的草坪上站定。
  还是只求锦如:“那个周俞平,上回明明伤了你的心,可你现在又经常跟他同进同出了,还有严子钰,那样一个花花公子,你作甚要理他?沈锦如,我想你不是那种牵萝补屋的人!”
  锦如心里梗着一口气,说话时仰着头,很有些不可一世:“依如今的风气,我多交几个男朋友又怎么了?我又没有什么不规则的地方,你凭什么对我说三道四!再说回交朋友,总不能因为我先前跟陈先生交过,现在少来往了,就不能新交旁人吧?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这一套口才,等闲没人说得过。陈济棠处处理亏,干脆犯起混来,沉声道:“现如今的世道,交朋友怎么能不当心?你就算要交男朋友,好歹也找一个比我强上几分的,我事后想起来也痛快!你倒好,净往那歪瓜裂枣里挑!干脆,你以后都不要再交男朋友了!除了我,谁也不配做你沈锦如的男朋友!”
  他们先前就算有过一点干系,也是锦如做主促成的,那时候,陈济棠忸怩作态,锦如很伤了一回心。
  现在,她已经死心了,对他们这一份感情不做指望了,他又凭空跑出来,不许她跟别人怎样怎样。呸,他哪来的脸呢?
  可锦如还是哭了,看电影时没流干净的那些泪,终于悉数倾泻。她的哭声很低,只是不停喃喃:“凭什么……凭什么……”
  陈济棠明白她的意思,她在问,他凭什么管她。其实他也想问,明知将来很难真正走到一起,他又为什么总惦记这个人,总放不下,总向身边人打听她的情况,甚至,总偷偷跑去学校的各个地方偶遇她。
  李妈在这时走出来开门,手里抱着锦如养的那只小灰狗,她是见过陈济棠的,还问:“陈先生,我们小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哭起来了?”
  陈济棠没说什么,只示意李妈快些开门。
  锦如从洋房大铁门进去,看也不看身后的陈济棠,只顾着吩咐李妈:“下回你不要随便跟人搭话,你知道那是个好人坏人,就跟人家说话,我顶恨这样脑筋不清的佣人。”
  李妈一下被扣了好几顶高帽,又是识人不清,又是吃里扒外,她慌得舌头打结,夹声夹气道:“这可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明明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一开口,反落一身埋怨,恨死人了。”
  锦如那只小狗有个洋名,叫“格林”,她从李妈手里接过格林来摸了几爪,反而把自己的心摸得愈发落寞。
  陈济棠,他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呢?他这个人,未必也是一个情场老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真到了给人下套的时候,又是百发百中,从不失手?
  锦如不敢再相信他了。假若仅仅只是为了排遣空虚,那她不一定非他不可的。
  嗯,就是这样。
  那天半夜,大概两三点钟,陈济棠打了电话到锦如的住处。她还没睡熟,电话就安在卧室里,叮叮咚咚响了好半天,锦如在心里数着铃声,数到一个很可观的数目,但她最终也没起来接听。
  星期天,秋原把他丈母娘平安接到南京。
  卢太太在海陵应该是听说了一些上海那边传回来的闲言碎语,她知道卢维岳公开娶了一位王姓姨太太,现如今走到哪都带着,她见到卢照的第一眼,就是抱怨这件事。
  这么多年,周以珍跟卢维岳夫妻两个吵过闹过红脸过,可周以珍哪次也没有今天哭得这样厉害。她伏在卢照肩头,哭湿了两条手帕,嘴里一直念:“他以前再怎么风流成性,也没有明目张胆地娶二房……我这一肚子苦水,真是没个尽头了……”
  卢维岳跟王婉秋的事,卢照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今年全副心神都在机关里,哪里顾得到远在上海的父亲。她想起第一次在莲静庵里见到的王婉秋,那样粉雕玉琢的一个人物,何至于将此生赔给一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
  卢照轻轻拢了拢母亲身上的披肩,安慰道:“妈,你别光顾着哭,等我一会给爸爸打个电话问问再说。”
第34章 .月缺
  卢维岳显然铁了心要跟姨太太一起过日子,卢照从电话里问她父亲打算如何安置她母亲,卢维岳没有话,停了许久才说――“请她好自为之吧”。
  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一个女人的前半生了结了。
  好自为之。卢照不清楚男人说这句话时怀着怎样的心思,三十年如一日陪在身边的女人,从无到有,从穷到富,都只有这一个女人围在身边忙进忙出。男人的事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就是女人忍气忍出来的?
  可现在,家道兴隆了,有钱了,男人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去过另外一种生活,而对他的糟糠之妻,他只有一句忠告性的好自为之。
  卢照双手捧着听筒,一字一顿地告诫她父亲,说:“我一直以为,我爸爸在社会上有权力有身份而不至于太过荒唐,现在看来,不尽如此。”
  卢维岳在电话那头换了个气口,又说:“阿照,你还年轻,老一辈的事你少跟着搀和。”
  周以珍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静静听着丈夫女儿争吵,她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
  她这一辈子,仿佛是哭过来的,刚结婚的时候还好些,当面背面,卢维岳总还是向着她的。从生了女儿,她的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难产受一回罪,由婆婆伺候月子再受一回罪。生的不是儿子,婆婆凡事都跟她怄气,日子久了没病也气出病,身子一天天坏下去,怀小孩很成问题,跟婆婆两个更要怄气。
  又过了两年,好容易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婆婆终于得病死掉,家里再也没有人说刻薄话,卢维岳又跑到上海玩舞女。周以珍跟过去捉奸,为这事哭啊闹的,肚里本揣着一个小孩,后来当然也流掉了。
  自那以后,他们夫妻就再也没有过生养。卢维岳是不行了,被法租界的枪声吓得不举,周以珍却也没好到哪去,病这东西从月子里一路得上来,身心煎熬,能生不能生,真没人说得准。
  简单说来,周以珍这辈子算是尽数赔出去了,至于赔给谁,却是一笔糊涂账,或是丈夫,或是儿女,或是家庭,或是她自己,兼而有之,难以言明。只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女人在婚姻里,无非就是葬送,就是血本无归,就是满盘皆输,至少,周以珍是这样。
  丈夫跑得远远地,女儿有了自己的家,她被一个人扔在海陵,是女婿犯了同情心,才把她接到南京来养老。说来说去,这世上,又有几个真正的亲人呢?
  周以珍真想痛哭一场,但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她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很可笑,自以为忍耐,自以为受尽苦楚,自以为满腹心酸,落在外人眼里,不过是愚蠢,是好笑,至多,能得一星半点的可怜。除此之外,就是寂寞,长长久久的生死无干的寂寞。
  “随他去罢。”周以珍松开紧捏衣角的手,从鼻孔里哼气,“干脆,我们把婚离了,他还可以把姨太太明媒正娶。姨太太年纪轻,就没有子女,自己也能给老头子张罗丧孝,又免了我们一场事,未必哪里不好。将来析产,或是个大问题,但也不是不能谈。”
  “就这样办罢,卢照,你知会你爸爸,就说我要跟他谈离婚。”
  这话,周以珍是看着卢照的眼睛说的。
  卢照说不出话来,父母离婚,她做女儿的,无从反对,也不能说完全支持,因为她母亲在婚姻里是完全的劣势。她把母亲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父亲,得到的,不过卢维岳的一声怒吼,他不同意离婚,那会让他在人前失了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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