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月——鹅儿水【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9:02

  说来说去,他还是只摊着手问郁秋原要钱,一家子死人活人,钱这东西,确是从来也没趁手过的。
  除了要钱,郁冬原也不知道还能跟郁秋原推心置腹地谈什么。如果一个人彻底过上了煊赫显耀的日子,他还能感同身受穷人的难处么?他不能的,在这一点上,郁冬原看得很清。他再不会像初见时那样指望亲生大哥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两个姐姐卖过身,肚里怀着不知哪个嫖客的小孩,郁太太和郁冬原原本想叫她们去医院打掉,期望以后还能再嫁到好人家。可流言纷纷,众口铄金,谁又抵得住呢?人们面对这世间浮泛的悲哀时,总是充满同情,可当他们真正看到一个具象的可怜的人或者物,他们只会说,脏东西,离我远点。
  郁家两姐妹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这样的脏东西。她们死了,把所有的肮脏一并带走,外头那群说三道四的人不免感到大快人心。不光这样,就连郁冬原也跟着长舒一口气――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了。
  一个家庭,竟然沦落到要靠女人卖身吃饭,这对一个男人来说,绝不会是光彩。但好在,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这么讲话了。
  郁冬原感到一丝凄苦的喜悦。
  他不敢叫郁秋原知道真相,他大哥是那样一个被金钱浇灌出来的正派人物,路见不平,无非就是大谈特谈正义和良知。这些话说起来虽是格外地振聋发聩,可对一个穷得不剩一点尊严的家庭来说,却是最没用的高谈阔论。
  郁冬原如今满心满眼,只看得见钱。来南京这几个月,见天地求人,为了吃上一碗饭,求爷爷告奶奶地,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份正经事做。他算是看清了,如今这世道,除了钱还有点用以外,其余东西,一概不通。
  所以那天,郁秋原又无可避免地从账上拨了很大一笔款出来。这笔钱,不能算是天文数字,却也远超一个普通人家的收支状况。郁冬原不讲道理地开口要,秋原想到家里还得治丧,心里尽管诸多疑问,最后还是拿了出来。
  可事后,秋原怎么都觉得不痛快。他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把郁家问他要的钱从头到尾理了一通,不免觉得有些心惊。郁冬原近来,未免越来越索求无度了,五千元,他要那么多钱做甚?
  郁秋原这个人,他这段日子的进项,严格说来,是很多的。地产那东西,现如今是谁碰谁发财,再加上卢家从来也不缺姑爷那一份开销,卢照还时不时变着法地往丈夫户头上划拉钱款,就这样,偶有几月,但凡秋原在外多一二分应酬,银钱上就不免捉襟见肘。说到底,还不是郁家那面狮子大开口的缘故?
  郁家那群人,他们怎么好意思这样要钱的?郁秋原越想越觉得愤慨。
  郁家的人之于郁秋原,或许还没有卢家的佣人亲近、熟悉,在秋原心里,他大概从来也没把那些人当个什么。他还肯出钱供养那一大家子,无非面不过情,害怕受人非议。他唯恐自己太过冷酷,又好像没担当似的,卢照或许会看不起他。
  无论如何,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还是不能少的。尤其好事善事主动黏上身来的时刻,一个男人总要额外努力地去行善积德,才不至于被人耻笑。而所谓的父母兄弟,说句诛心的,谁又当回事了?
  那天清晨,郁秋原从他母亲、弟弟住的屋子里走出来,街道上空无一人,他心里难过至极。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撕开了,太难堪,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回到家里,卢照也起了个大早。周以珍久不在家,她宝贝了一个秋天的蕙兰却花姿摇曳,卢照闲着没事也会帮忙浇水捉虫。秋原到家的时候,就看见她正弯着腰翻看花叶。
  “妈这一向还好么?从她搬出去,倒像是把我们忘了,连个电话也不拨过来。”
  卢照直起腰,拢了拢鬓边的头发才说:“你管她呢,好容易彼此清静两天。”
  秋原靠在沙发上,偏头一笑,又什么都不说了。他提起丈母娘,实属没话找话,也有点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总之,只要开口不说郁家的事,就好。
  默了一会儿,卢照才挨着丈夫坐下,又问:“那边的事,弄清楚了么?凡有用我的地方,倒不用客气,说来,那毕竟是你的亲眷。我无意刻薄他们。”
  她越是温煦,郁秋原越自觉不堪。他自己都不愿相认的人,她却开诚布公地说,那是他的亲眷。事实上,那一家子贪得无厌,又算哪门子的亲眷?
  “我没滋没味地养着那些人,有时候真觉得无聊透顶。地产这一行,说好听点是趁势而为,说难听点,也不比那些投机倒把的人好到哪里去。阿照,我实话同你讲,这几个月从我手底下过的,不光有地,有钱,没准儿也有人命。现如今这世道,多少人流离失所,我却把一块又一块的地买进卖出……这其中,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被我害得家破人亡,哪怕这并非我的本意。”
  卢照看着丈夫的后背,不费什么力气,就听懂了他的心事。她继续温声道:“他们又问你要钱了么?要多少,很多?多到你承受不起?”
  秋原终于回过头来看向妻子,点点头,说:“对,他们要很多。并且我能预感到,他们会越要越多。卢照,如果我说,我不甘心被这样讹诈,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没有气度的人?”
  卢照只是摇头叹息:“你在犯什么傻?肯定会有这样一天的阿,人心不足蛇吞象,对于郁家那些人来说,你毫无疑问是救命稻草。人在绝境之中,为了求生,必定无所不用其极。从郁家人出现在你面前的那一天,你就应该想到,这一辈子,他们是赖定你了。谁让你富庶又慷慨,甘心情愿救人于危难之中呢?”
  这些事情,郁秋原未必没在心里琢磨过,只是刚开始,他不愿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再怎么说,他是郁太太生的,郁冬原更跟他同宗共祖,看轻郁家来的人,跟看轻郁秋原自己又有什么两样?人穷志短,从那家里走出来的人,都随着这样的根。
  长久地,秋原没有再开口,反而负气似地将太太抱进怀里。
  卢照被紧紧抱着,她大概能体会到郁秋原在气愤什么,又苦口婆心地劝他:“我们在一起这许多日子,你跟我,还需要妄自菲薄么?你的出身,你的性情,你的为人……凡此种种,难道我会不清楚?你如今摆出这一张臭脸,预备给谁看?”
  郁秋原抱得更紧些,低喃道:“卢照,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很想成为严子陵那样的人。一个气魄十足的男人,才足够配你。而我,我总是多有不足……方方面面,多有不足……”
  卢照忍到这时候,终于听不下去,她抬手捂了丈夫的嘴,戏谑道:“是是是,你谁也比不上。可是郁秋原,你有一个全天下男人都没有的优点。”
  秋原又有些不信,又有些好奇地接话:“什么优点?”
  “你运气好啊。天底下的男人数以万计,目前来说,就你一个人有福气娶我。而你无比艳羡的那些人,他们大概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不知我这样讲,你明不明白?”
  到最后,郁秋原自己也笑了。他的确很走运,卢照毕竟是一个有智慧的太太。
第38章 .月盈
  郁家那头的开销,秋原还是稍微捏得更紧了一些,至少,郁冬原再要钱,必须得巧立名目才行。
  卢照虽然觉得他这样做无可厚非,但也无甚必要。她总感觉把人逼狠了不好,说句难听的,兔子急了还咬人不是。再说,郁家那些人毕竟跟郁秋原血脉相连,至亲骨肉要真为了银钱反目,那人活一世,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这天,秋原本来都把一张支票装进信封了,还不等封口,他又犹豫着抽出来,盯着上面的数额看了半天。
  卢照看他拿不定主意,干脆把信封抢过来,连看也不看就请车夫送到郁家去了。
  “好了,别看了。今天你不是说银行业务忙的么,怎么还不过去?”
  她一面这样说,一面穿戴大衣帽子。秋原看她OO@@半天,干脆放下碗筷,过去帮她把压在围巾下面又长又直的鬈发取了出来。疑惑道:“不是前些日子就说要去绞头发,怎么这样长了?”
  卢照似是而非地推开丈夫的腰,说起打理头发,隐约话里还有些失落。
  “那天本来要去的,约了你一道,你不是爽约了么,现在知道问我了。”
  秋原这才想起来,腊月十三那回,他为了外面的生意,放卢照鸽子那回事。此番旧事重提,倒是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他只好勉强想了个办法:“明天正好休假,今儿个傍晚,你放班了,我接你去理发店,好不好?”
  “今天只怕不成……”卢照有些犹豫,“我们部里又闹起来了,只不知道这回轮到谁遭殃。上回我费力挤走姚谦,现在,该轮到别人来挤兑我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想,总觉得是在劫难逃。”
  这才半年不到,交通部来来回回不知换了多少任官员,不光政坛上你来我往,其实秋原所在的银行也不遑多让。原先会计股说话顶有用的唐先生,如今也不知去哪高就了,新上任的,反倒是另一位姓李的先生。
  这年头,国内的光景倒是一年不如一年……
  秋原叹气道:“冯部长,你如今在他手下效力,遇着难缠鬼,他竟不出手保你?”
  话说到这儿,卢照反而坦然许多,她到交通部做官,原也不是冲着功名利禄这几个字。凭卢家在江苏的权势,交通部容不下她,她还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做官,只要她愿意,上司待她是好是歹,似乎也并不重要。
  更多地,她会感到一丝说不上来的怅惘:“始作俑者,大概就是冯先生。约莫从他新到交通部那天,我帮着他斗这个,斗那个,他嘴上没说,心里只怕已经忌惮上我了。姚谦,不管我此前跟他有多少恩怨,在外人眼里,他总对我有知遇之恩。我的所作所为,近乎忘恩负义,而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在官场上是注定走不远的……”
  姚谦从交通部离职那天,他说政治风浪卷的就是卢照这种自诩清高的人,如今看来,他那些说辞,未必算错。
  “要是斗不过,就回家罢,海陵卢家的独女,怎么都不会缺那一口饭吃。混迹官场,该做的你都做了,我想,爸爸不至于要你一辈子看别人的眼色行事,卢家的生意,终究是要传到你那里去的。”
  丈夫在一边喋喋不休地安慰人,卢照却只是莞尔:“不,你说得不对,卢家的生意,未必就会传到我手里。爸爸如今在上海,听说跟那位王婉秋小姐关系甚好,说不准,他们哪天就会替我生下一个弟弟。未来如何,你跟我,都做不了主。”
  这番话,乍一听不可思议,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卢照推门出去,秋原跟在她身后,总有些回不过神,等回过神来,他才揽住卢照的肩膀,嘴里倒说:“爸爸要是还能生,不是早就生了?我念中学那几年,他的小老婆遍地都是,不一样生不出来?”
  郁秋原前二十多年都活得老实本分,男人的花样和手段,他学的少,懂的就不多。可卢照却是从她爸爸抛弃妻女就看得明白,男人的心黑手狠、不留情面,打娘胎里就有,卢维岳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不堪托付、不能指望的。卢照深切地厌恶着她父亲。
  秋原把太太送上汽车,车门关上之前,卢照反而笑着改了主意:“下班后,你还是到交通部来接我好了。反正你今天只值半天班,放了你出去跟生意场上那群人推杯换盏,还不如陪我去染头发,我比那些人总紧要些。”
  秋原笑着应下:“是,太太。”
  到了下班的时候,秋原还早到了一会儿。车夫把车停在外面巷口上,他自己却走到交通部楼下,在一棵石榴树底下等太太出来。那棵石榴树不高,秋原本来在水泥栏杆上靠着,后来一抬头就被树杈扎到,他只好挪到另外一棵梧桐树下面。
  卢照下楼的时候,就看见他在那里又是跺脚又是摸头,没忍住打趣道:“怎么,你身上招了虱子不成?”
  秋原总感觉绒线衣里面进了一片干梧桐叶,他拉过卢照的手,要她帮忙找出来:“哎,左边一点左边一点,不对不对,右边一点右边一点……”
  卢照被他这样支使一会儿,就有点烦,“咻”一下抽出手来,她嘟囔道:“到底哪边啊?我不帮你弄了!”
  “G,你别不帮我啊!”秋原又把卢照的手捉回去,往他后背上放,“马上就找到了,你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卢照只好又踮起脚,耐着性子在丈夫后背上摸索,好半天,终于找到半截儿梧桐叶梗。她递给郁秋原看,嘴上却说一些不相干的事:“依冯先生的意思,应该是想把我调到清水衙门里去,调令都拟好了。放虎归山留后患,我担心他后面还有动作,干脆就递了辞呈上去,好歹,保下一条命来。”
  这样的境遇,秋原心里早就有预期。左不过卢照这官是做不下去了,他还是淡淡笑着:“那正好,我如今生意做得可大,正缺一个懂经商之道的贤内助。你来当,好不好?”
  “郁秋原,你可真会发梦。”卢照轻轻拢了拢大衣,露出安然的笑,“再不济。我也不会到你手底下讨饭吃,传出去多新鲜呐。”
  听她这么说,秋原反而不服气,一把揽过女孩子的腰,他说:“我就那么不中用?要你到我手底下做事,就那么丢你卢小姐的脸?”
  卢照连连颔首:“是啊是啊,可丢人了,我不去。”
  秋原作势要去掐她的脸,卢照不许,夫妻俩一路打打闹闹,到理发店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钟头以后了。
  卢照还记恨刚刚被捏了手腕,一进理发店的门就开始唠叨。
  “手被你掐得乌青,下手也没个轻重,真讨厌……”
  哪有她说得那么严重?秋原不咸不淡地顶回去:“你不要耸人听闻……”
  他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屋内呵呵说笑话的声音打断。他不免往里探了探头,正看见严子陵跟王颐夫妻两个并坐在镜子前,两个人脸上笑嘻嘻的,头发都还湿着,一看也是才来不久。
  老熟人嘛,卢照自然也认得出来,她跟王颐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六小姐,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也能碰到。”
  美发师给卢照指了个坐的地方,她一坐下,王颐就悄悄扯她的衣角:“你怎么还管我叫六小姐?那我岂不是要尊称你一声卢小姐才行?”
  王颐应该是有身孕了,是卢照都能看出来的显怀。她不禁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正在跟郁秋原寒暄的严子陵,讶然道:“你们夫妻,怎么有好消息也不往外说呀?你这,几个月了?”
  “快五个月了。”王颐不自在地抿了抿鬓发,“我们家总是一刻也不消停地闹,怕这孩子福薄,禁不起折腾,我跟子陵就没大肆宣扬。瞧我,跟你一个留过洋的人说这些,你该嫌我迷信了。”
  严家的事,卢照隐约听到过一些,那家里如今是脏的臭的都有,难怪王颐总是百般谨慎。
  卢照回握王颐的手,宽解道:“你如今一人吃两人补,何苦再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事?”
  “那些闲事,你当我愿意管?”王颐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肚皮,叹气道:“五妹的事,你没听说?”
  说到严伊文,卢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上个星期天,我跟她通过电话,倒没听她提过哪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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