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月——鹅儿水【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9:02

  说到最后,卢照反而释然地笑开来,她不得不承认,伊文的话是有道理的:“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婚姻的根果是荒唐。”
  这番话,伊文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又领会了多少。她伸出手去挽卢照,许久方道:“前些日子,爸爸和太太的确为我寻了一门亲,那年轻人我也打过照面。就我自己而言,觉着也就那样,不过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利索话都说不上几句。谁知落在爸爸跟四哥眼里,又宝贝得跟个金疙瘩一般,不可多得了。我心里奇怪,怎么他们就这样热衷,四处央人才知道,那人家里是做航运的,在生意上极有门路,也难怪爸爸、四哥跟他拜把子似的亲。”
  “阿照,我今天问你男女婚姻,实在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那么个人落在我身上,所谓一家子骨肉兄弟,末了,倒只有四嫂还肯为我说两句话,劝我别着急婚嫁……至于二嫂么,想必你也听说了,她恨我哩。”
  从孙少爷早夭那天起,严家二少奶奶,也就是冯曼,她的名声总归是一日不如一日地坏了下去。现如今南京城的太太小姐们,背了人,少有不拿她的事开涮的。
  冯曼能做出什么样的事,这是有目共睹的。她那样恨严家,连带着把伊文也恨进了骨子里。严五小姐择婿,这一个做航运的黄了,单换了谁来,也未必能有好结果。伊文要想以后日子得过些,最好的,还是离开严家远走高飞,可这一点,又不是那么简便就能办成的。
  卢照轻叹出一口气来:“左不过这是个乱世,你若愿意,上海、香港,哪里不能过活呢?就是留洋,咱们也有法子可想。”
  伊文只是摇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治标不治本罢了。我想,顶彻底的法子,还是终身不嫁。只要我不嫁人,爸爸和四哥就不会忙着四处搭桥牵线,也就不怕二嫂报复我。况且这么多年下来,我也亲见过不少夫妻,老的小的,好的坏的,连同你跟郁先生在内,总也无趣,还不如一个人来得自在。”
  卢照听她说话才反应过来,对于婚姻一事,伊文并非踌躇不定,相反地,她早就拿了主意。
  终身不嫁,这几个字在当时的女人听起来,多少有一点骇人听闻。
  可卢照给出的回答却是:“月仙,你真是个勇敢的人。”
  得了旧友一句由衷的赞叹,伊文反倒难为情起来,抿嘴道:“这样的话,我只同你一个人讲,你也不要宣扬出去。我严伊文再不济,也不靠这个哗众取宠。”
  卢照还想就着伊文的话多说几句,严家那头却又匆匆忙忙派了车来请五小姐回去。传话的佣人只说是刚出生的孙小姐闹了病,四少奶奶产后虚弱,四少爷在外办公回不来,唯有五小姐还能帮着照料。
  这样一来,卢照也不好再多挽留伊文,两个女孩手挽手出来咖啡馆,再各回各家,自不必谈。
  卢照跟伊文说完话,到家的时候不算太早,因为先前拨了电话回去,所以小公馆里,周以珍并几个佣人都已经吃过饭了,菜都在桌上,两副碗筷也摆得端正。卢照眼梢一带,见郁秋原常用的那只青瓷碗从里到外都是干干净净的,就知他还在外面没回来。
  心里知道归知道,嘴上却仍免不了对着周以珍念叨:“我们家姑爷显然是个要人了,这一天天地,真忙得脚不沾地。”
  郁秋原近来很忙了一阵,不仅在家的时候比以往少了许多,就连银行那头,大多数时候也不过虚应个卯。卢照这样说他,倒也不冤枉。
  周以珍如今晚上又恢复了一些食量,卢照进餐室的时候,她正在扒拉一碟子奶油菜花,腻得直皱眉:“还说呢,下午拨了电话回来,特叫留一碗蹄子面给他。喏,就在那儿。可真等饭菜上了桌,却又是我一个人大眼瞪小眼。”
  说完,她又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卢照两眼,那意思就像说,姑爷不回来就算了,你怎么也这么晚?
  卢照被她母亲这样一瞧,又急着为自己辩解:“我出门的时候就告诉过您了,晚上跟严五小姐在外面吃的。”
  说到伊文,周以珍反而多了些谈性。她倒是还饿着,奈何今晚的菜不大对胃,她又不想勉强自己,就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桌。
  一面走,一面向卢照打听:“前天出去打牌,偶然听太太小姐们提起,说是严五小姐跟香港一位高官之后定了亲,后来被她二嫂搅和没了,是真的?”
  卢照不意外头的流言传得这样快,她听周以珍那拉家常一般的闲适语气,就有些为伊文打抱不平:“真的又怎样,假的又如何?难不成月仙嫁不去高官要员,妈就不同意我跟她往来?”
  周以珍被噎得哭笑不得:“未必你妈我就那样狗眼看人低?我不过在外面听了一耳朵闲话,想到严五小姐那样一个标致人,却要受这样的罪,我替她可惜罢了。”
  这话已经隐隐有些赔不是的意思在,却架不住卢照今晚有些小性使不出来,她还犟嘴道:“我知道您可惜甚么,大不了可惜好好一个金龟婿,最后却花落别家!”
  周以珍脚都放到楼梯上了,想起卢照一晚上说话都夹枪带棒地,又回过身来戳女儿的额头:“你就是这样跟你老子娘说话的?姑爷在外面浪荡不着家,你心里有气,找姑爷发作去!你老子我好容易过两天清静日子,未见得还要看你的脸色!”
  卢照被她母亲这样一排揎,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把头一扭,就噔噔噔跑上楼去了,气得周以珍在后面直骂她是小兔崽子。
  卢照上了楼,照常进浴室梳洗,出来在床上躺下,翻来覆去半个多钟头,眼睛闭了睁,睁了闭,就是睡不安泰。又坐起来看表,马上十一点钟了――
  郁秋原从来不会这么晚还不到家的。
  思来想去,卢照还是觉得不放心,她知道秋原今天跟一位秦先生出去谈事,也不怕冒失,不管不顾地就往那家里拨了电话。
  秦家那面接电话的也是一位年轻小姐,一听是找郁秋原先生的,声音一下就变得尖利起来:“没人往贵府报信么?郁先生跟我们家那位一齐去镇江测量地界,回来的时候火车脱轨,说是撞到河里去了,现在生死未卜!”
  听到这儿,卢照悬着的心,一下就沉到了最深处。
第41章 .月黯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卢照为了找到郁秋原,费了很大一番功夫。
  各方打听,四处托请,连首都警察厅的人都被游说过来帮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山下河,却怎么都找不见郁秋原的身影。
  那时候又很动乱,各处都有驻兵,火车坠河的地方就离军营不远,卢照在那附近忙了一夜一天。殚精竭虑之余,偶一抬头,看见白昼里浅淡的一层日光悉数散去,天地逐渐混沌,只有远方的号角呜咽,直令人倍感凄凉。
  卢照低下头,继续在一堆死尸中快速翻检着,希望能找到一星半点跟郁秋原相关的东西。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暮色四合,日月无光,目之所及,不过一个接一个地,无人认领的尸首。
  终于,在检查完最后一个死人后,卢照木然地流出一串眼泪。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郁秋原,或许真的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死掉了。他做得出这样的事,他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连死,都死得那么无声无息。
  卢照的眼泪再也停不下来。
  她从没想过,郁秋原会在此时离她而去,他们都还正当盛年,都还未经世故,他们承负不起死亡。
  等夜色更为凝重,又有人大喊大叫,说在不远处的断崖边看到了伤患,卢照心底再次浮现出些许希冀。她跌跌撞撞跑向众人口中的断崖,彼时天已经完全黑透,照明灯不过一个好听的幌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几个跟头下来,浑身跌得乌青。
  卢照摸了摸前额上的伤,将才不小心碰到石角上了,湿湿凉凉的,恐怕有血。
  她一个娇贵惯了的大小姐,纵勉强自己跋山涉水,亦不过做做样子,终究成不了事。警察厅里有些往日交好的旧相识,他们异口同声,都是劝卢照快些回去公馆里,别跟在一路碍事。
  卢照也知道自己不是做这些事的材料,她咬咬牙,不再拾级而上,一屁股坐在原地。今晚,她打定主意要在这儿等消息。
  警察厅的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又尽心尽力地将断崖周边翻了个遍,祭出来许多陌生面孔,有一息尚存的,也有魂归离恨的,独独不见,郁氏秋原。
  卢照跟着便有些绝望,春雨不知从何时起悄然而落,她坐在不知名的山岳中,默默耐受着早春微凉。世间清景依旧,只有那个大言不惭许诺永生的人,而今却要食言而肥了。
  春阴漠漠,雨透春衫,卢照如石像般纹丝不动地坐了一夜。她总不堪离怀,她总抱着一丝一毫的不相信,她总觉得,郁秋原不至于这么短命的。
  又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再度噪沸,都在喊,找到了,找到了,众人一阵欢快。独卢照反应不过来。
  警察厅那头派了专人过来通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郁先生找到了!没死,没死,卢小姐,郁先生竟然没死,真是福大命大阿!
  报信的人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卢照那一颗心,却因为无尽的等待而变得落寞无比,她双手抱头,只是呢喃:“没死……没死……他没死……”
  郁秋原侥幸活着的消息传出去,没多久,周以珍就也过来医院守着。
  实际说起来,秋原的意识倒还算清醒,只身上折损过多,内外伤兼有,伤痕累累地,卢照仍旧替他办了住院。
  待到翌日天明,秋原的病情已经趋于稳定,连医生都说没有大碍,可卢照却发了慌,先前的冷静悉数破功,她一日比一日躁郁。
  刚住院那两天,郁秋原多数时间都昏睡着,医生便嘱咐不用喂他东西吃。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可卢照却因此变得疑神疑鬼,她总担心秋原空着肚子,会饿坏了,关心则乱起来,一度忽略了郁秋原本身就是病人这回事。
  她的精神状况,似乎出了一点问题。
  周以珍到底不再年轻,连着两个大夜守着年轻人,她的身体吃不消,刚想靠在床尾的铁阑干上打盹,又被房门的吱呀声惊醒。
  她看着蹑手蹑脚的女儿,疑惑道:“阿照,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卢照索性大方地指了指走廊,给出一个相当的理由:“我去外面的饭店看看,还有没有吃的卖。”
  “你饿了么?”周以珍不经意地打了个哈欠,“我拨电话叫小月送饭来罢。”
  说着,她就伸手去够不远处的电话机,卢照却一把按下她母亲的手,说:“不,不要,秋原喜欢吃九江饭店的菜,我自去给他买。”
  周以珍不解道:“医生不是说了,这些日子最好不要让姑爷进食,你怎么忘了?”
  卢照听她母亲搬出颇具权信力的拒绝之语,泪水立时夺眶而出。
  周以珍看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垮掉的女儿,理所当然地将卢照此刻全部的情感理解为人在经历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之后的惊魂未定。
  她赶忙伸出手,将人抱进怀里,卢照伏在母亲的肩头,哭声越来越高,嘴里颠三倒四地,反复只说着一句话。
  她说:“妈,我怕是彻底着了郁秋原的道了……”
  秋原又过了三天才醒。
  他压根不知道卢照这些天是怎么熬过的,一醒来就只看见自家太太端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头微微低着,右手握着一把翦刀,桌上放着灌了一半水的玻璃花瓶。想来,她是在侍弄花草。
  秋原自己扶着床坐起身,恰好能看清卢照手里拨来拨去的鸳鸯凤冠,那花开得极好,娇艳无比,只不过在郁秋原眼里,插花的人要更好看一些而已。
  大难不死,他颤抖着唤了一声:“卢照……”
  卢照抬起头,正跟她那位满身绷带的丈夫四目相对,彼此都愉快地笑着。那一刻,他们要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珍惜对方的存在。
  “你饿么?”卢照手忙脚乱地放下花,走到床前,又拿手去碰秋原的手,她已经高兴得不知道说些甚么好了。又把将才的话重复一遍,问:“医生说你可以吃藕粉,我带了来的,你要不要?”
  卢照只是轻轻碰了一碰秋原的手背,过后就要去拿水给他喝。秋原只不依,他固执地要两个人十指相扣,叹息道:“你不要当我的面忙来忙去,好么?这一回死里逃生,我只为了赶回来见你……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看看你。”
  卢照没再说话,又把脸转过来,坦然地接受郁秋原满是爱意的目光。
  秋原示意她弯弯腰,她依言照做,他就用自己的下巴摩挲她的侧脸。结果却大大出乎郁秋原的意料,卢照并没有因为怕痒而躲闪,他不免有些失望地说:“你把我看护得真好,这么多天,我竟连胡茬都没有长。”
  卢照俯身,慷慨地送出一记轻吻,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郁秋原,我真害怕你死了。”
  “你别怕……”秋原回吻,“无论我怎样,是生是死,我决计不会连累你的。”
  “可你已经连累到我了,还连累得很厉害。”
  “那我补偿你好不好?火车撞进护城河那天,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只有一个叫卢照的女人巍然矗立。我生来怕死,可更怕见不到你,我拿出毕生的勇气跳下车门,为的,就是今时今日还有补偿你的资格……卢照,我爱你。”
  放在以前,卢照或许并不会对这一份沉重的爱给予任何回馈,只有那天,她紧紧抱住郁秋原的腰腿,第一次哭得声嘶力竭。他全部的竭诚的爱,她用分外充盈的热烈的眼泪回应。
  这未尝不是一种相爱。
  大概到了郁秋原快要出院的时候,他母亲曹淑敏也专程到医院跑了一趟。
  卢照从来没见过郁太太,郁秋原更没提前交代过那天会有外人来访,两个女人迎头撞上了,互相都不熟悉,连开口寒暄都难。
  秋原那时已经能够下地自由行走,佣人帮着递茶递水给客人,他就人高马大地站在屋中间,一脸的迷惘。他先前跟郁太太亦不过几面之缘,终说不上亲近,说来说去,还是要怪郁太太此行太过冒昧。
  他站着,卢照就陪他一起,郁太太坐在客位上,看起来还比两个年轻的主人家更为自在。
  不过她也没坐多久就是了,叙了两轮话,看儿子媳妇实在局促,郁太太自己便寻了借口要走。卢照夫妻俩依照礼节挽留不住,只得放了她离开。
  只不过,她走的时候,点名请卢照护送她。
  因猜不准郁太太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卢照把她婆婆送到下楼梯的地方,就不肯往前走了。
  卢照因为生得标致,待人接物又大方,曹淑敏见了这个媳妇倒也中意。婆媳两个走到岔路口,卢照停下步子,又说了许多送客的体面话。
  曹淑敏听后就从腰间掏出一块棉布,拿出里面包的零钱,硬往卢照手里揣:“我听秋原叫你阿照,我托大也随他叫你一声阿照……”
  卢照哪会要她的钱,连忙就往回推:“我,您,他的身体都见好了……”
  曹淑敏只是笑:“是,我来得太晚了。我也知道你们不缺这几个散钱……可到底攒了许多日子,才有这一点,我总想着拿过来给你们使一使,到底是我的一番心。本来,要不是有我跟他弟弟这几个累赘,秋原也犯不着涉险出城去做生意。他不出城做生意,也就没有近日这一段灾祸,总之,是我们做父母兄弟的对他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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