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月——鹅儿水【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9:02

  可是,陈济棠依旧没敢进去。
  他们上一回就曾因为这样的事不欢而散,搞得他现在都有一点畏手畏脚,不敢越雷池半步了。
  “你打算在那罚一辈子的站?”锦如淡笑道。
  陈济棠稍侧了侧脸,不自在道:“你如今的胆子越发大了,果然,跟严子钰那样的人稀里糊涂,指定没好!”
  不知为什么,锦如现在很享受捉弄陈济棠的感情。他尽管醋意大发,她仍然反应平平,还故意出言回护严子钰:“他也没你说的那样不堪,至少,他对于太太还是很原容的。单这一点,就比许多人都强了。”
  陈济棠一面气眼前的人,一面气自己,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倒是想苛求你,他哪来的脸呢!除去新婚那两天,你们可有碰过面?嫁这样一个人,跟守活寡又有多少分别?沈锦如,有时候我真不知你占着什么不得了的理!”
  他又开始情感激烈地责骂人,大概从锦如答应嫁给严子钰那天起,他就全然变成了一个满腔怨恨的人。锦如乐见其成这种变化,她于是伸出手,远远去够陈济棠的臂膀。
  她大大方方地把一个名义上跟她毫无瓜葛的男人请进了屋。
  他们还相拥在一起,还彼此亲吻,还如夫妻般肌肤相贴。
  陈济棠固然完全抵御不住攻势,亦或者说,他在沈锦如面前,从来都是毫无防备的。如果把他们相识的过程看作一场游戏,一开始,陈济棠有信心他是完全主动的那一个,可事到如今,一切悄然发生变化,他已彻底沦为了别人的玩物。
  按理说陈家也不是什么低败到无可挽救的破落户,他陈济棠在南京城怎么也称得上一号有头有脸的人物,何至于就沦落到这地步了?他甘心情愿地,做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奴才!
  沈锦如当真了不得,她把他吃得死死的,简直寸步难行。
  太恨人了!
  陈济棠发了狠地索要,明明那会儿锦如是在他身上坐着的,但她完全借不了力。只是觉得颠簸,自下而上的,令人应接不暇的颠簸。
  “沈锦如,我束手就擒了,你别这样戏弄我了好不好?我承认我爱你,明里暗里,我一直爱你。”
  有他这样一句话,锦如才感觉自己是感情里的胜利者,只不过,这场胜利来得太晚了,她一点不感到快乐。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合围着这一对,天底下难得的有情人。
  锦如默然地哭了起来。虽也不知眼泪为谁而流。
  郁家因为确定了北上的日子,郁冬原跟桃玉娘夫妻两个还为此很忙了一阵。他们那个家,多的是临时成员,如今到了分道扬镳的日子,为着一点子不能称为家产的家产,又很撕闹了一阵。
  北平那地方,现如今并不比南京有奔头,金娘跟银娘姊妹俩决计不肯再往火坑里掉,她们不答应北上,只一个劲儿地缠着冬原帮她们在南京城买房置地,好聚好散便也罢了。
  冬原哪有这个本事,于是提了个折中的法子,把家里值钱的东西点一点,两边平分了算完。金娘跟银娘又不依,郁家有多少铜臭味,她们俩天天跟郁冬原缠来缠去,还有不知道的么?分家那一点子钱能干个甚,只怕去后街上裁一身衣裳就没了,她们可看不上。
  这样闹着,旁人倒还好,只有玉娘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金娘、银娘本来就嫉恨妹妹早定了人家,以后老了还有依傍,如今关系破裂,更是一日不停地骂玉娘吃里扒外。说一千道一万,玉娘是两个姐姐拉拔大的,这一点假不了。
  以前的日子多么苦,金娘、银娘做皮肉生意也没几个钱可挣,就这样,她们到底没把年纪最小的妹妹往死里整,已经很仁至义尽了。玉娘欠她两个姐姐一条命,她自己心里有数。
  最后实在逼得没法子了,玉娘就告诉冬原,说她也不去北平了,她去外头挣钱,先把两个姐姐的恩情填上再说。
  冬原答应娶玉娘,无外乎她成亲以前还是清白之身,不似她两个姐姐风流。可要说夫妻之情,却是银娘更得冬原的心,她要比玉娘更知道怎么笼络男人。
  可人这东西,偏又是最信患难见真情那一套的。
  金娘、银娘这样贪得无厌,更衬得玉娘温柔敦厚。且不说她眼下还怀着孩子,就没有这个孩子,冬原也不至于对妻子始乱终弃,只说:“你怀着孕,不要瞎着急。钱的事,我来想法子!”
  玉娘被这话惊得抬起了头,她是第一次在自己丈夫身上看到担当。
第44章 .月寂
  有一天黄昏,暑气还很重,郁冬原又来银行找他哥哥,除去道别,另又就银钱款项做了交办。
  秋原经了上回的生死大劫,虽康复如原了,到底还是落下些陈伤旧病,从今以后,大烟大酒却是沾不得也碰不得。
  那天他又在小酒店请冬原吃饭,兄弟俩心里都积淀着若有似无的离愁别绪,本想叫一壶酒来喝,最后却还是因为顾忌医嘱,干巴巴地鱼肉一顿。
  冬原把家里的境况仔细说了说,金娘、银娘的要求,玉娘的为难,郁太太北上还乡的决心,还有,他自己的困窘潦倒,以及,懦弱无能。
  来南京也有一年多了,起初还想着出去谋一份正经差事,然而一次次碰壁又令他逐渐丧失了独立为人的信心,终至于烧烟酗酒,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事到如今,又悔之晚矣。
  这番话,近似于一个罪人的忏悔录,秋原越听越不是滋味。他在想,如果他没有被卢家购置,如果他没有遇到卢照而是继续留在原来的家庭里挣死挣活,那么他的下场,大概也跟眼前这位失魂落魄的青年差不了多少。
  郁秋原跟郁冬原,一样的血脉,酷肖的音容,他们就应该怨天怨地做一辈子底层人,只架不住命运钟情于捉弄凡人罢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个,被命运怪力打散,最后只好站在人生磅称的两端,永远也无法坦诚相待。
  “钱的事,我这里都预备妥当了。”秋原夹起一箸鱼肉放进嘴里,因道,“上回太太来医院看我,说起还乡一事,我就想到要帮你们预备盘缠,你放心就是。”
  说着,他又从西服衣兜里取出支票来,熟门熟路地推到冬原手边,说:“这些够么?不够我再想法子。”
  郁冬原别开眼,不去看支票上的金额,那毕竟是他哥哥拿命奔出来的钱,他于心不忍。上一回的火车事故,他一字不落地听说了,觉得很过意不去。
  良知这个东西,有时候不过是一种病,不恰当地发作了,就叫人左右为难。在大笔大笔的款子面前,郁冬原生平第一次犯起踌躇。
  家里是那样缺钱,金娘、银娘成日里哭闹不止,惹得街坊邻居都来看笑话。妻子怀着小孩,总不能叫她回了北平,连个坐月子的地方都没有。母亲的年纪更是大了,此时吵着闹着要回家乡,或许就是存了落叶归根的想法。万一,万一哪天她老人家要是也如父亲一般长睡不醒了……
  郁冬原不敢再想下去――
  真到了那一种家破人亡的时候,只怕,他连打棺材的钱都拿不出来……
  所以,所以哥嫂如今慷慨解囊的这一份钱,他根本就是无从拒绝,唯有接受的。
  挣扎着,痛哭着,难受得不像话,看也不看就将那张支票收进怀里,冬原说:“郁秋原,我给你磕个头罢。乐善好施的大恩人,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磕个头,再念一声恩情大过天,这也就是郁冬原能为他哥哥做的全部。日后在外人跟前说起来,冬原倒也有话可说――他毕竟也为他哥哥尽了应尽的所有。
  从今以后,两不相欠,恩断义绝了。
  亲弟弟就这么直愣愣地跪在自己面前,又咣咣磕了三个响头,在饭店里,引来许多人看热闹,一阵啧啧。
  秋原缓缓地弯下腰,扶人扶不起来,他不知何时泪眼朦朦,第一次端着哥哥的架子呵斥道:“郁冬原,你这是作甚么,白叫人看了笑话。”
  郁家兄弟俩竭力在维持一种体面,尽量不把断情绝义的话摆到台面上来说,但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今天过后,父母兄弟是没得做了,血缘亲情再也够不着,以后或许连面都见不上,真应了那句话――老死不相往来。
  多可笑呵,亲如兄弟,最后亦不过水尽鹅飞,人活这一世,又有多少真正的亲人呢?
  磕了头,郁冬原转身就走。他趁银行还没关门,紧赶着把支票兑现,回家拿出一部分打发金娘、银娘,翌日便安心地带着妻儿老母北上。
  此后,北平郁家再也没跟郁秋原通过任何消息。除去卢照,他便只剩一身孤寡,茕茕孑孓,再无其他。
  也是这一个夏天,卢维岳破天荒地从上海赶了回来。
  一方面,他听说了秋原的事,觉得有必要回来慰问一二。另一方面,那时的世界大局已到了十分危险的境地,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战乱的发生,卢家在江浙一带还有许多钱产,身为一家之主,卢维岳必要回南京来安置归派的。
  他这一趟回来,因把姨太太和新生的小女儿都带在一路,倒不方便跟卢照她们住一起,又拨电话到小公馆,叫周以珍把颐和路上的大洋房拾掇出来,他才好拖家带口地住进去。
  电话起初是陶妈接的,她从到卢家做工就没见过男主人,听见卢维岳颐指气使的声音,还以为他是哪里来的骗子,骂了句死人就把电话挂了。
  那一段时间,南京正有多起诈骗事件,大户人家的佣人引以为戒,也不奇怪。
  陶妈挂了电话,心里也不安定,又去请教周以珍,说刚有位先生拨电话来,自称是卢小姐的父亲,问周以珍是不是有卢先生这么一号人物,别认错了才好。
  做人做到卢维岳那份上,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周以珍很早就听说了他要乘飞机回来。只不过这一回,她懒得搭理罢了。
  陶妈不明就里,周以珍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放出话来:“没有这样的事。卢照她爸爸过世有些年头了,现如今的人,当真一点公心也没有,怎么好意思拿往生之人开玩笑的?”
  陶妈听了,不由得一愣,卢家这么大的家业,竟然是两个女流之辈支撑起来的,卢太太跟卢小姐真乃女中豪杰。
  卢维岳要回来,卢照自然第一个被通知到,只是她那段日子正忙着盘查几家厂子的账,正好有借口不去替她父亲洒扫宅邸,何乐而不为。
  秋原从停了地产生意以来,虽是闲得发慌,卢照却不许他过问杂事。况且卢维岳这个岳丈在女婿那儿也没有多得人心,他回来有没有地方住,住得舒不舒心,跟秋原也没多大相干,哪个犯得上操这些闲心。
  如此各方不待见,卢维岳回南京的头一两日,只好被逼无奈地领着姨太太跟幼女在旅馆下榻。
  但他毕竟憋着一口气,一安顿下来就往卢照她们住的地方拨电话,这次他学聪明了,再不耐烦跟佣人聒噪,只点名要太太出面答话。
  周以珍不紧不慢地从陶妈手里把电话接过去,却甚么也不说,她在等卢维岳先开口。
  无论如何,是他抛弃妻女在先,是他无情无义在先,他对他们这个家,对太太对女儿,应当先给出一份像样的交代。
  “阿珍……”
  卢维岳在那头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你们母女这一向在忙些甚呢?还有秋原,我回来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你们……”
  他好像还很委屈。是了,他如今是多么名声在外的一位大人物,自然是一点委屈也不能受,一点苦也不肯吃的。
  周以珍想起以前自己陪丈夫挨饿受冻的那段日子,再对比卢维岳如今人前人后所享有的金尊玉贵,简直一刻也想不得。
  半老之人的眼泪于是说来就来,根本忍不住。
  卢维岳听见太太在电话里哭,也有一些发慌,离家远走的是他,背信弃义的是他,罔顾多年夫妻恩义的也是他,老脸是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挂不住。
  尤其他又跟别人生了孩子,哪怕只是个不起眼的女儿,可这也是一种背叛,毋庸置疑,这也是一种背叛。
  “怎么?你同姨太太过得不快活么?怎么又想起我们孤儿寡母了?”周以珍的语气很难堪,“其实,我们就不劳你关心,一时半会儿也死不掉的。”
  这话说得很隔膜,卢维岳最初攒着一股兴师问罪的气势,此刻却彻底地瘪平了下去。他心知肚明,自己原本还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太太很贤慧,女儿很懂事,他们原本有一个很温暖的家庭。
  现如今,一切都毁灭了。罪魁祸首是谁呢?是他自己。
  卢维岳抖着手切断电话,他已被太太诘问得哑口无言,尽管太太什么重话都未曾脱口。尽管她只是,哭得令人揪心。
  恰巧这时候姨太太抱了不到一岁的小女儿过来卢维岳面前,见他兀自出神着,还问:“维岳,太太跟大小姐哪处不好么,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卢维岳给幼女取名为“小潆”,老来得女,他立志要娇养这个女孩子,也就不像当初给卢照取名时那样当回事。
  小潆歪着嘴想哭,又朝她爸爸伸手要抱,卢维岳理所当然地接过孩子来哄,把小姑娘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小潆被逗得咯咯笑。
  小孩子快乐地笑着,年轻貌美的姨太太懂事地立在一边看他们父女嬉闹,如此美满之下,卢维岳对原来家庭仅有的那一点愧疚,慢慢也就荡然无存了。
  卢维岳回南京来小半个月,卢照总抽不空来接待她父亲。一直到六月将尽,她才约了卢维岳在姨太太那边屋里见面。
  因为时局实在不容乐观,厂子里的收益也是每况愈下,家长里短的,卢照尚且来不及同她父亲辩,先只谈了省内的各类产业要不要搬迁的问题。
  这也是卢维岳最关心的,他疲于奔命一辈子,万不能接受竹篮打水一场空。卢照的说法,正跟他不谋而合,此刻若不预备着,总不能真等到大祸临头的时候再去着急钱啊物的带不走。
  “几间效益好一点的厂子,还是要继续做下去。我瞧着,外间这一带是不成了,慢慢往蜀中一带移动罢。”卢维岳吧嗒吧嗒地抽着雪茄,如是说。
  卢照闻不惯烟气,刚要皱眉,就听姨太太在外间先人一步地嗔骂道:“维岳,你是怎么答允我的?小潆原就闹觉,你再把雪茄一熏上,今晚上就别想安生了!”
  以前在家里,谁能劝得动卢维岳戒烟呢?可如今姨太太不过捏着嗓子说两句话,他就悻悻然收了烟袋,又跟卢照赔不是:“你二妹妹性子被我跟姨太太养得太娇了,一点不如意就通宵达旦地哭闹,不怪姨太太害怕,我也害怕。”
  说完,他又吩咐佣人准备客饭,要留卢照吃中饭,卢照自然不答应。
  她本来还打算要跟父亲谈一谈母亲,谈一谈婚姻,谈一谈家事,现如今也很不必要了。
  他都已经身置另外一个家庭了,再跟他谈旧家旧人,又有甚么意思呢。
  一点意思也没有。
第45章 .月惘
  回到小公馆,周以珍问卢照他们父女谈了些什么。
  刻意地隐去姨太太与二小姐,卢照这样答她母亲:“无外乎世道人情罢了,我跟爸爸,倒也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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