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月——鹅儿水【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9:02

  卢照于是一刻也不敢耽搁,晌午那顿饭都先不吃了,叫上秋原,就驱车往严公馆去。
  一路上,秋原看妻子心神不宁,还轻轻捏她的手,说:“别忧心,应当无事的。”
  卢照听电话里王颐的声音,心里总有些后怕,跟着紧了紧抓秋原的手:“总觉着哪里不太好,希望是我杞人忧天了。”
  到了严家一看,事情果然很糟糕。王颐瘦骨嶙峋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身边只有一个佣人守着,子陵还在外头忙,没回来,唯一能主事的伊文则过了好一会儿才露面。
  未免病人受惊,伊文转头把卢照带到了外间的回廊下。因不清楚严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卢照只好先问了荦荦的行踪。
  伊文亦是两眼乌青,像是一夜未睡,说话的声音也是又低又缓:“还说呢,闹了个大夜,现下吴妈抱着在哄。”
  听到孩子没事,卢照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才松了一分,转而道:“月仙,你怎么样呢?”
  伊文嗤笑道:“你冷眼瞧着,我又好到哪里去了。说来不怕你笑话,昨儿太太差点把荦荦害死了。亏得四哥死死瞒住,要叫四嫂知道了,还不定怎么闹。你当我为甚总催着四嫂请你和郁先生把孩子挪走,实是没法子了,我生叫这群人逼得想死!”
  卢照眼里依旧疑惑:“这又从何说起?严太太不是许久都不管事了么?荦荦是她的亲孙女,就跟四少奶奶两个人不和恰,何至于拿孩子出气?”
  “你往前来。”伊文又把卢照往外拉了拉,“还不是她烧那一口烟的罪过……烟这个东西,太太如今是一刻也离不得。因她身上总是三病两痛,荦荦养在四哥四嫂屋里,等闲也无人会往她跟前抱。偏昨儿不巧,正逢家中生变,佣人们四散而去,许多事难以支应。太太烟瘾一上来,昏天黑地地闹,偏常伺候她的韩妈又支了半日假,只得四嫂屋里的吴妈顶上。”
  “然后呢?”
  伊文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事发以后,我倒也审了吴妈。她只说太太常年住在幽深的地方,离四哥四嫂那屋不算近,自己去给太太烧烟,又怕孙小姐醒过来爬床,磕了碰了可怎么好,她只得抱着荦荦进太太屋里。等到了地方,才刚卷起袖笼把烟捻上,荦荦就从烟铺跟前一张沙发椅上摔了下来,当场把额头磕了个乌青。后面请了医生来看,还担心小孩子脑袋会出问题!”
  荦荦还不到一岁,连路都走不利索,摔成那样重的伤,也难怪王颐心疼。更可气的是,严子陵还要替他那个害人不浅的妈遮掩。
  卢照不免又要叹气:“那子陵呢?他怎么这样糊涂?这样的事,四少奶奶未必不知道原委,就不知道,随口问几句佣人也清楚了。子陵竟在这样的事上刻意欺瞒她!”
  “你不知道。”伊文继续摇头,“太太历来都喜欢磋磨媳妇,四嫂嫂从生下这个女儿,哪有一天清静日子……月子里血还没流干净,太太就开始当着老妈子、丫头们的面儿数落四嫂,她嘴里的话向来荤素不忌,不是一般的难听。若哪天闭了嘴,又不知犯了哪一桩灾病,当面吐起血来,四嫂还能装看不见?天长日久,积怨已深……四哥夹在两个女人中间,也是为难。”
  正说着,秋原就从屋内抱了荦荦出来。他迎面过来,一面问候伊文,一面向她辞行:“知你如今事忙,我们夫妻倒不好过分打扰。”
  伊文虽没有留客的意思,却也顺口对卢照提道:“四嫂睡了半下午,想也到了起身的时候,你不进去瞧瞧?”
  她这样说着,已经给卢照让了路出来。
  秋原见状,只好又笑:“你陪着四少奶奶说会儿话,我去车上等你。”
  到底严子陵不在,王颐那屋,郁秋原急头白脸地闯进去,的确没道理。卢照便依他所言,先进内室看了王颐。
  她正虚弱地靠在枕头上,老妈子正喂她吃药。卢照进去,直等到王颐一碗药见底才开口:“身上好些了么?”
  王颐这病,未尝不是素日在严家积劳得来的。卢照越是温温柔柔地同她讲话,她心里越觉得凄苦,眼泪争先恐后地滚了出来。
  “阿照,我真要活不下去了……”
  卢照看她这样期期艾艾地哭,忍不住先将人抱了个满怀,温声道:“没事的,没事的,你先同我讲……”
第47章 .水月
  严家的事,总归是没什么好讲的。这样一个人人自危的世道,翻来覆去地说一门一户的龃龉,着实无趣。何况,严子陵近来在生意场上的日子也不好过,王颐心里再是怨他气他,一想到他为了这么一个日薄西山的家庭风里来、雨里去,又不免心生一二分同情。
  心里纵然藏着许多负气话,到底也没说出口。
  恰巧这时后厨进了一碟南货店里的点心,卢照亲自拿来喂给王颐,也是劝她要保重:“如今不比先前,我虽瞧不上子陵有些作派,但也不愿见你们夫妻为鸡毛蒜皮的事争吵。”
  王颐轻点点头:“我省得。外头这样风声鹤唳,未必我就是聋子瞎子,不晓得厉害轻重,只不过心里总梗着一口气出不去罢了。”
  她这样晓事,卢照便不再深劝,两个人互相守着吃了半碗素面,王颐体力不支,又躺下了。
  卢照帮她放了床帐,无意间摸到帐檐下滴溜溜坠着的水红穗子,这间屋子,原还跟主人主妇新婚时一般喜庆。莫名地,卢照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恍然。她想起自己和郁秋原,似乎也才刚结婚不久,然而时光却在悄然间流逝,偶然回首,一切都变了。
  “你放下心,我跟郁秋原两个,一定会竭尽全力地看顾荦荦。”
  王颐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并未答话。卢照临走前又探了一回她的额头,发现热已经退了,果然王颐就在这时转过身来握住她的手,眼睛哭得跟桃儿似的:“等我好些了,再登门致谢……”
  卢照没让她把话说完:“火酒炉子上还吊着一盏汤,一会儿记得叫小丫头进来扶着你吃下。”
  王颐把头一摆,已是极度疲累,终沉沉睡去。
  从严公馆出来,天色渐晚,已经模糊能看见些月亮的行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严家这幢房屋修缮得实在巍峨,高门大户,树深花密,秋月鳎全叫挡住了。
  老妈子领着卢照出来,先经垂花门,绕过花园,又过了两道照壁,方才到主人家送客的阶沿。奇怪的是,这样大的院落,人在其中行行重行行,却并感觉不到疏阔,反而心头闷闷的,焦急又慌乱。
  卢照忍不住抬头,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严公馆。不过一幢气势恢宏的高楼,与她素日所见也没多少区别。她原是见惯了这类珠宫贝阙,自小就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可今晚上,卢照心里却总怀着些许不合时宜的哀感。
  这哀感,大约也是无益的。然,越是无益,越是哀感,人之一生,不就这样么。
  想到此处,卢照又忍不住发笑,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无益且迂腐的人呢?
  “你这人真有意思!怎么在别人家门口发起呆来!”
  是郁秋原在说话,他看着卢照出来的。
  卢家的车夫也被遣了,雇的包车许是还没到,许是等久了,已先做别的活计去了。卢照走出严家大门,只看见荦荦还在郁秋原怀里安静闭着眼,小姑娘单看面相,像她母亲要多一些,只有下颌那一点地方,跟严子陵出入不大。
  卢照看见这个小人儿,心里蓦地温软下来。秋原喊了一部三轮车过来,他们夫妻俩一前一后坐上去,荦荦被安安稳稳地护在最中间。
  秋原虽不知卢照同王六小姐讲了些甚么,却也不是纯然的傻气,坐稳后便道:“四少奶奶可好些了?过几日坐船,她还上得去么?”
  虽说拿不准严家跟民生公司谈的哪天出门,但估摸着也不会太晚,要再挨上一阵子,江水浅了不说,就怕炮火连天地,从上海打到南京,那才坏事。
  “她这病,倒像是忍气忍出来的。严家人口复杂,真腾挪起来,只怕又要谈到析产。严太太横竖是不管事,二少奶奶那是在严家受了半辈子苦的人,要说分家产,她必是一分不让。剩下一个三房,就算三少奶奶一声不吱,可你瞧严子钰那副纨绔样,他能不为自家争几句?严公馆的油水都是有数的,如此一层一层盘剥下来,只怕四房也剩不下多少体己。可话说回来,严家若有十分钱,约莫九分都是严子陵夫妇维持出来的,如今还什么都没有呢,就要分家,真金白银拱手让人,你让王颐心里如何想的?”
  秋原叹气道:“这些话,你同四少奶奶讲了?”
  卢照摇头:“哪能呢,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荦荦在这时醒了过来,小手摇晃着嘤咛两声,秋原于是又耐着性子把她托在怀里,咿咿哦哦地哄。
  “严老爷原籍在六安,此外,不过就是青岛、天津、北平、上海这些地方还有些资产。噢,南京应当也有一些,但都是小头,大头的股票外汇只怕还在四少爷手里捏着,也不怕谁来分。”
  卢照跟着去拍荦荦的背,小姑娘慢慢安静下来,睁着一双杏眼,冲着卢照咯咯笑。
  “严家这些年的进项,只怕还不如镇江沈家。这几年省内的生意,大多都叫沈锦如的两个哥哥把在手里,沈家兄弟不说别的,光是国难财就发了不少。这一点,严家拍马都赶不上。子陵的性子,这些年你也应当听说了不少,周严正派,胸怀天下,他不毁家纾难就不错了,投机钱,他是一个也不肯挣的。”
  这就是严子陵的好处了,国难当头,更能显出他身上深厚蕴藉的大义凛然。这些年不说严家,单是卢照,也跟在严子陵屁沟后头往前线扔了不少钱。从民国二十年就开始的月捐,民国二十一年成立“南京救国筹饷总会”,卢照担任名义副会长,随后数不尽的筹赈会、特别捐、义卖以及救国公债,卢家都赫然在列,更别说严家。
  秋原总觉得世家大族,应当还是没那么容易风流云散才对,又道:“严老爷现还在世呢,料想他也不愿看见骨肉分离,分家一说,只怕过不了他那关。”
  “哼,”卢照止不住冷笑起来,“严老爷如今,不过秃子头上的虱子,摆设而已,你真当严子陵两口子是吃素的不成?家里的钱袋子捏了这么些年,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照这么说,卢照也接触卢家的生意有些年头了,那她把持大权了么?秋原忽而有些好奇:“你与严子陵,不是一样的人么?”
  荦荦被王颐养得一点也不怕生,卢照和秋原虽时常都去瞧这个小娃娃,但却也没有像这样单独带她出来过。难得这孩子一路上都不哭不闹,两个大拇指挽住卢照的发梢转圈玩儿,笑声清亮又纯粹。
  卢照伸手摸了摸荦荦细软的头发,话里满是温情。那一刻,她似乎也敢于面对真实的自己了。
  “这些年,我不就做了一件事么。我一直都想从爸爸手上夺权,只可惜……抑或,借中山先生一句话说,革命尚未成功?”
  秋原看着妻子被荦荦逗得嗤嗤笑,一时也有些忘情,喃喃道:“这些年,我也只做了一件事。但我比你的运气要好点,我已经距离成功不远了……”
  他们于是相望一笑,闲闲往家去了。
  这些日子,周以珍总不肯放刘大生出去,她把他关在家里,似乎对他很有情意,但又不肯带他去重庆。
  刘大生从南京乡下长到三十多岁,他心知肚明自己离不开这地方,他也从未想过要走。战争要来,尽管来好了,仗要打,尽管打好了。
  反正轰炸也听人说起过不少次,子弹那东西更不必害怕,现如今的南京,除去枪林弹雨,要人命的东西还少么?穷的穷死,病的病死,饿的饿死,人真要死,那可太容易了。刘大生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他早就无所谓死不死。又或者,他一早就做好了准备,专等着死。
  但他心里,还是觉得难受,因为周以珍真不是个东西。他在床上想方设法地服侍她,他无所不用其极地讨她的好,他甚至,拿出真心要爱她。然而她只是随意玩玩而已。
  真心当然是不值几个钱的,刘大生也没想过要靠这玩意得到什么,只是不甘心。真心尽管是个矫揉的物件,周以珍也不拿它当回事,男人的精血总还是占了一点分量的吧?未若在周以珍的心里,男人就是天生的贱皮贱骨?
  可我不是贱,我是真心觉得她好!刘大生想。
  我觉得她好,可她却只觉得我这是贱!他又想。
  后来,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贱得不像话。
  他急得抓耳挠腮,周以珍却不过静静靠在窗台边,手里数十年如一日捧着织给女儿的线衣。刘大生进去的时候,她就一针上一针下地挑拨着绒线。
  她为什么就有这么多的线衣要织!
  简直烦人!
  刘大生欺身过去,一把夺过周以珍手里的东西扔到地上,他发了狂似的脱衣服。周以珍身上是一件黑湘云纱的旗袍,里头半新旧的蓝印花衬裙被人从中劈成两半。
  “手劲儿真大。”周以珍单手撑起脸笑。
  她总是这样不当一回事!她和他之间的一切,她总不当一回事!
  刘大生越想越难过,他觉得自己真可怜,在毫无经历的时候爱上了一个遍身情伤的女人。她对于爱情、对于婚姻的失望和痛苦,全然来自另外一个男人,然而苦果却要他来承受!凭什么!凭什么!
  他觉得自己真可怜。于是放柔了动作,一点一点去吻那人最柔弱的地方。他知道她喜欢。
  房中私事,刘大生极为拿手,不,或许最开始也是生疏的,现在总归是拿手。周以珍会在他无微不至的爱抚下轻声抽泣,她的眼泪或许是未知的,她的情感却无比炙热。
  刘大生于是越发虔诚,他甚至完全抛弃了自身的愉悦,一味只是取悦身上的女人。她的身子,他逐一舔过,意犹未尽。
  “为什么?为什么?”刘大生问。
  周以珍不知道他在问什么,是为什么不带他去重庆,还是为什么不同他一起生活,抑或,其他?
  因而,这个问题在周以珍那里是没有答案的。她只是沉默,只是一言不发,后来刘大生着意去咬她身上薄弱的地带,攻守易势,她就转换方策,只是哭。
  人生的一切,往往都不是哭泣能够改变的。但人却始终需要眼泪,情欲,热烈,冲动,这些东西犹如烈火焚原,烧得人遍体鳞伤。而眼泪,正是浇灭这一切的利器。
  周以珍前半辈子,放纵生活灼烧她,人到中年,她的心反而冷寂下来,遇事只知道哭。
第48章 .孤月
  为了点检家里的银钱,严启瑞也紧赶慢赶地往家来了。
  他近一两年的日子总是舒心,老太爷做得高高在上,上海那地方仅供人逍遥,看面相还比先前更加神气红润。一进家门,几个身强体壮的伙计二话不说就把十来个大箱笼抬到了二房,瞧那架势,倒像是在哪处发了横财。
  伊文看她爸爸坐在客室里,一副悠闲饮茶的模样,莫名就犯了怒,对着那几个搬进搬出的佣人大喝道:“一群没眼色的东西!家里还有人养着病呢,就这么锣鼓喧天地闹,还要不要人活了!”
  王颐的病,严启瑞在上海就听到了风声,这时还故作诧异地问伊文:“怎么,家里谁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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