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如始终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你家里三天两头就有访客登门,你们……”
“那是我跟同志们在接头。”
“你在中央大学的课程就那么几门,但你却经常深更半夜才回来……”
“那是我在进行地下活动,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有任务的。”
“那么,你们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
陈济棠沉声道:“驱逐倭寇,恢复中华。”
这八个字的份量,不肖多言,锦如怔怔地流出泪来。她以前只觉得自己痴心错付,她发自内心地怨怪陈济棠,她恨他的前后不一,可偏偏,她爱的那个人又默默从事着一桩改天换地的伟业。同家国之事比起来,她个人的爱恨当然是微不足道的,可是,谁又能给她一个像样的交代呢?
陈济棠的苦衷那样宏阔,理所当然地,她要原谅他最初以及最后的薄情,从今以后,她再也没有立场去拿他怎样了。然而她自己的情感呢?
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再怎样撒诈捣虚地骗她,她也只能受着,难道她还能劈头盖脸地数说他一顿,说他不该为国尽忠么?她做不到。她也不能这样做。
到了后半夜,秋雨淅淅沥沥,越下越沉,外面不知哪处酒肆的胡琴声跟着越拖越长,就像锦如这一生的爱恋一样,拖拖拉拉的,永无尽头了。
锦如知道,那晚,陈济棠是去同她划清界限,同她诀别的。
又过了两日,卢照一家启程去重庆。同乘一船,周以珍不想见到的人全都得见,她那张略显风霜的脸从早冷到晚。
听说太太把那车夫弃了,卢维岳难以说清自己作何感受,兴兴头头地,他还跑到卢照她们那一节船舱去说了话。话虽是说给舱内不相干的人听的,但意思却一丝不错地飘到了周以珍耳朵里,她晓得,自己那个风流多情的丈夫现下又来给她赔礼道歉,又来粉饰太平了。
实在是恶心。
那是许多年前,卢维岳跑生意还攒下一点子辛苦费,周以珍替他存着,家里家外还是一样紧巴巴地操持,她把丈夫的辛苦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卢维岳却不这样想,他跑到上海去快活。周以珍一辈子都记得,她掀开紫红帐子,里头赤条条躺着的,正是她丈夫和另一个不知名姓的女人。
那一等难堪的境地,周以珍不管什么时候回想起,都是历历在目,比以往所有看过的电影都要刻骨铭心。
事后,卢维岳又语重心长地同她认错,同她立下规矩,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然而相同的错,后面还是犯了,一而再再而三,愈演愈烈,甚至于收不了场。
慢慢地,卢维岳也变得理直气壮,不论嫖赌,他再也不会央求太太原谅他。后来有了卢照,他们夫妻更没话说,但,再怎么互相仇视着,握手言和的时候,卢维岳还是会象征性地递两句好话过来。
轻飘飘两句话而已,女人未必就那样不值钱。
周以珍面无表情地将卢维岳赶出船舱,正色道:“你可看仔细了,这里不是姨太太的香闺!”
恰巧那时小潆闹觉,王婉秋抱她出来找爸爸,倒把这话一字不落听了去。她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嗫嚅着叫了一声“姐姐”。周以珍看她来了,便侧过身去,把脸高高扬起,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王婉秋越发站不住脚,在姿态高贵的正房太太面前,她这个连茶都没送过的妾媵自然是无地自容的,连带着小潆,也成了私生的下流坯子。偏生小潆这时候还在那不知事地使性子掉眼泪,王婉秋也不知是气还是急,又骂女儿:“哭哭哭,就知道哭!”
周以珍在一旁环抱着手,只是冷笑:“素日做的腌H事还少么,这会子想起要脸来了,还真是脱了裤子放屁。”
那只船虽算得上是卢家包下的,但也有三五个顺道的外人在一旁。姨太太当众受了委屈,卢维岳有心想回护两句,又害怕大庭广众之下跟自己太太吵闹,被外人看去,传出去丢人。
后来,自然是卢照出来解的围。她本是受不了船舱内的臭味,这才约了秋原一起去甲板上吹风,谁能想到里头闹得那样起劲。
秋原解了自己的外衣披到卢照肩上,小声道:“我们进去罢,一会儿妈再跟姨太太厮打起来,那才难看。”
卢照轻点点头,就往里走。
卢维岳一见女儿女婿,就拉着要他们主持公道,又说周以珍欺负人,拿话辱了姨太太。
虽一早就知道,这样当头对脸地碰见会生事,却没想到是这样尴尬。卢照清楚她母亲的性子,便直直往姨太太跟前走去。听小潆伤伤心心地哭,卢照还从提包里翻了两颗奶油香糖哄她,过后才对姨太太道:“您先带着小潆回去罢,等闲不要往我们这边来了。妈那张嘴,一向是不饶人的。”
王婉秋还想为自己辩两句,谁知卢照却又有现成的话来压她:“我知道,您肯定要说,不是您要来我们舱,是二妹妹闹着找爸爸。那以后,就请姨太太看好自己的孩子,二妹妹要是再想见爸爸了,您大可以使唤小厮来请,犯得着亲跑一趟么?”
明知自己不讨正房太太的喜欢,还巴巴地往上凑,这不是伸长了脸叫人打是什么?姨太太是个聪明人,从她笼得住男人的心这一点就能看出来,她不至于犯这样的蠢。今天这一出自取其辱的戏,就不知想做给谁看了。又或者,她纯粹就是好奇,想亲自谒见卢维岳的糟糠之妻。但不管是哪一种,卢照都不许她在自己的地界上抖威风。
周以珍这些年受得欺负还不够么?总不至于人人都能踩她一脚。尤其姨太太,她同卢维岳两个人怎么情绵意好都行,就是不能在周以珍头上作威作福。她还不配。
送了卢维岳并姨太太出去,关起门来,卢照又数说了两句自己母亲。
“您何苦跟她那样的人置气?她自有她的为难之处。”
周以珍也有些不服气:“怎么,她抢了别人的男人还有理了?”
这个世道,这个社会,哪还有谁抢谁男人一说。不过两下里你贪我爱,各取所需罢了。
卢照别过脸去,并未将这些话细说给她母亲听,反倒是周以珍站住了道理似的,絮絮说了半下午。
第50章 .晚月
王颐一直盼望着要跟卢家一起远走,却始终未能如愿。一则,她身上的病拖拖拉拉不肯好,二则,严家那群锦绣膏粱里的蠹虫又闹了故事出来,她这个当家太太,必得出面料理才成,远走他乡固然是个好梦,亦只得落空而已。
这一向,严子陵也着意在翦除公司里头的琐屑,对他那个四面来风的家,无可避免地又要背上一桩照顾不周的罪名。
但,人生在世,或许就有些事情是别出心裁的,是始料未及的。谁又能想到,冯曼竟会拖着个流血的身子去刺严子钰呢,她准头倒好,一剪子就拔了严子钰的子孙根。
难为前几日严子钰还在众人跟前炫耀,说石含烟这回要给他生个龙凤之相的小少爷,这下只怕更盼着出世的是个带把儿的,要不然三房可就真绝了后了。
王颐初初听到这事儿,只觉惊异,默了会子,她心里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豪气干云来。严家的男人算什么东西,冯曼那一剪子捅得可真好,替严家的女人狠出了一口恶气。
那时候,荦荦已经送回来了。老妈子进屋来传话,说是三少爷叫二少奶奶骟了,还当着小孩子的面儿呢,王颐就没忍住低声咒了几句“活该”。
前几日冯曼没的那个孩子,才多大,只怕连形都还没成呢,生叫打死了。严家枉自说是累世清贵,红罗顶戴祖祖辈辈传下来,家风家训一点瞧不着,磋磨女人的手段却是一水儿地齐全。
冯曼那样的人,活着不过多吃几口饭,又碍不着哪个步步高升,严家父子何苦要这样作践她。严启瑞这个做老子的一马当先地坏,死了男人的儿媳妇也要垂涎,就别怪严子钰在后头有样学样,搞大嫂子的肚子还不认账,一味只知道烧钱败家。
王颐在严家一年年熬下来,真要她说实话,严家的男人,连同严子陵在内,她实在一个也瞧不上。事发当天,她也只私下里去瞧了瞧冯曼,带几样滋补品给她,嘱咐她要好生将养。
冯曼那间房原是个甜香之地,出了那样的事,一时间倒是血腥气更重些。王颐闻着那味儿,只觉痛快。她嫁到严家这几年,生压着自个儿不能疯,那日借冯曼的手,倒真体味了一回血债血偿。
这么些年过去,仿佛谁来做严家的媳妇,都能教剥下一层皮来,如今倒是好了,与虎谋皮,自作自受,还不许她们这群受苦受难的人痛快一会儿么。王颐平心静气地看着虚弱的冯曼,朝她露出极为温婉的笑。
冯曼产后本是体虚,早前又同严子钰殊死搏斗,她本是没有力气睁眼的。王颐这个人,素来又与严伊文亲厚,她们妯娌之间,原是说不上话的。可那天,因为严家四少奶奶的一个笑,有些事情,好像就不一样了。
冯曼常年孀居,一颗心本就孤独,又自知寿数将尽,竟还朝王颐抬手,要她走近些。
床上还渗着一滩暗红色的血迹,不知是谁的。可王颐并不感到害怕,她伸手去搭冯曼的手,只是笑。
这笑里的意味,只有严家媳妇才明白,她们多年来受一样的苦,如今好歹是拨云见月,暂得喘息了。
这个笑容,代表着艰难的胜利。
因为这个宽厚的笑,冯曼忽而觉得一辈子的苦也不过就那样。现下出了这样的事,严子钰当然成了废物中的废物,然而她冯曼,却也是没有活路的。严启瑞绝不会允许她活在世上脏污严家的门楣。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左不过活着也是受罪罢了,这些年为了活这一口气,多少东西都赔进去了,然而又换来了甚么?她在严启瑞身下如履薄冰的时候,她放纵严子钰窃玉偷香的时候,有谁管过她冯曼的死活么?
她知道她是水性杨花的坏女人,是恬不知耻的娼妇、淫妇,显然,这世上没有人看得起她。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她不过只是想在这乱世中苟活一条性命罢了。
丈夫刚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三贞九烈,可总觉得不值得、不甘心。为那么个人,她那个病秧子丈夫,从未替她遮掩过风雨的丈夫,根本一点也不值得。
只可惜,事到如今,依旧还是不值得……
冯曼极轻极慢地叹出一口气,只是觉得惊奇,怎么,她那位贤名在外的四弟妹,在后宅里一手遮天的严家四少奶奶,也同她一样苦不堪言么?
严子陵总比余下的人要好一点罢?
他总要好一点罢……
谁知道呢。
事发以后,严子钰倒是很快就被小厮们抬走了,不过王颐并未送他就医,下半身的血全靠老妈子拿麻布堵着。后来实在不像样,眼瞧着要出人命了,老妈子才风一般跑去请五小姐的示下。
冯曼的事,来龙去脉,伊文比谁都清楚。老妈子要她请医生,她答应得倒是痛快,又装模作样地往医院去了电话,指名道姓要经年来往的章医生看。医院接线员回答说章医生外头出诊去了,她也不肯另换人,非说三哥的病不是急症,等得起。
老妈子不过陪着操心,断根的又不是她儿子,见两个女主人都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她也就佝着腰,不说话了。反正佣人的忠心,她是尽了的。
一来二去地这么一闹,就把严子钰就诊的关口挨过去了,等子陵听说消息抽身回来,再怎么延医问药,也是徒劳无功。他那个一贯风流成性的三哥,如今却是侧卧软榻,疼得嗷嗷叫,今生今世,再也别妄想雄风大振了。
这件事情,猫腻总是有的。子陵陪着他哥哥用了药,转过头就去问王颐。
“二嫂嫂怎样了?”
王颐那时候正抱着荦荦亲香,对她丈夫这话自然是置若罔闻,文不对题地说:“叫吴妈传饭罢。”
平日里再怎么不对付,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子陵不禁有了点气性,道:“他都那样了,你们作甚又不给他请个医家?二嫂嫂心里再是有气,如今也一并撒出来了,人真要是疼死了,谁也未见得光彩!”
听他的意思,倒像是为自己兄弟叫屈似的。王颐并不急着驳他,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替自己斟了一碗甜汤,小口小口抿着玩儿。
她同严子陵的关系,从新婚到有小孩子,都还不赖,至少心还是在一处的。如今也不知怎了,或许是世风浇薄,夫妻两个各忙各的,倒难得能像今晚上这样推心置腹地说会儿话。就连这几回王颐生病,严子陵也没怎么像样地照顾过她,也是他外头太忙的缘故。
子陵提起筷子又放下,心里总归是有一点不平顺,又道:“二嫂嫂到底怎样了?”
荦荦已开过荤,能跟着大人吃一些细软的东西,王颐喂了女儿一口元鱼,后才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严子陵一眼。
“二嫂嫂怎么样,自有二嫂嫂的造化,你着什么急?严子陵,你何时也同你父亲如出一辙了,开口闭口就是光彩、脸面、高耀。你面上无光,那是你的事,严家面上无光,那是你们父子兄弟的事,到底,也犯不到我们女人头上。”
这话,就是从老到小,把严家的男人一块儿骂进去了。严启瑞和严子钰这些年的确罪孽深重,一旦连坐起来,严子陵却也别想逍遥法外。他明知自己父亲哥哥是那样的奸恶,他明知他们这些年是如何将种种手段加诸到旁人身上,他又何尝站出来说过一句主持公道的话?
早些年,还能说他是忌惮严启瑞,可如今,他早已大权在握,家里家外,他都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把手,又为何,长年累月地放纵家中大乱却一言不发呢?
荦荦总归是能说一点话了,王颐宝爱她,喂完鱼头羹,就叫吴妈抱到外头去看晚霞。
日薄西山,烟霞似锦,着实绚烂。良辰美景好时光,本就该有人赏玩的。
王颐冷冷地说了一番话,可她对严子陵,却并未完全灰心。又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哽咽道:“新婚那年,我说我会变成和你母亲一样的疯子,你不相信,难道现在你还不信?你总问我二嫂怎样怎样,我该如何答你呢,我跟她同病相怜,无外乎我的症状轻一点,她药石无灵罢了……”
一瞬间,子陵也痛苦地捂住脸。他知道他不该为严子钰说话的,行恶事,得恶果,本来与人无尤,只是太难受了。不光外头的人合起伙来欺负他,家里也是,他自问呕心沥血,自问顶天立地,然而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人体谅他的。
每天一睁眼就是等着依靠他的人,他生境艰难的时候,又去依靠谁呢?太太以往倒还靠得住些,近来却是每况愈下,连家里也不能够操持了。她总嚷嚷着要疯了,未必他就没有神智失常的时候么?不过硬撑着,不教外人看出破绽来也就是了。
那顿晚饭,他们夫妻都没吃进去多少东西,话也只说了那么几句。后来,还是严子陵率先丢下筷子,紧紧地抱了上去。并没有多少话,只是哭,只是眼泪。
卢家那一班船,行得很慢。
羁旅惯常是无聊,所幸卢照她们那个舱还有几个话多的同伴说笑,要不然这一日漫长的光阴,真不知道要怎么打发才好了。
那一行人本就沾亲带故,自然聊得到一起去。卢照听他们说话带有明显的北方口音,不免又想起郁秋原他母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