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办得很隐晦,几乎没有什么外人,严启瑞自恃长辈身份,虽假意痛哭了许多天,出钱出力的活儿,他却一点没沾。严子钰下半身的症候还没好,他又恨冯曼入骨,自然不会到灵堂上凭吊。剩下一个严子陵,无非王颐指哪打哪,他本人对于冯曼之死也没多少真心感触。
男人们是那个样子,剩下女眷们再不同声同气,那人活一世,未免也太没意思了。
锦如跟在丧葬队伍里,亲眼见着棺木出城才往回走。她本不是做一点好事就要往外嚷嚷的性格,会替冯曼撑场子,亦不过出于女人的本心,所以也没想过要谁感念她的好。送了丧,她就没打算再回严家去。
谁料这时候,严伊文却在身后一声声地唤:“三嫂!三嫂!”
说也奇怪,锦如嫁进严家也有一年多了,却没怎么和婆婆、小姑子还有弟妹说上话。严太太等闲不见生人,只新婚第二天敬茶时见过一面,不怎么好相与的样子,后来锦如搬出去住,就更见不上面了。
严伊文跟王颐的性子,听人说总是好的,锦如也没怎么深入了解过。她对她丈夫就长久地抱着一种厌烦和疏离的态度,哪里还会着意去亲近丈夫的亲友。
锦如停下步子,伊文快步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说:“三嫂,一会儿去四嫂屋里罢,荦荦这几日病了,爱哭得很,你去抱抱她。”
许多事,外头风言风语不断,锦如不信严家的人没听说。陈济棠三天两头往小公馆去,坐包车总会留下车轮印,又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
那时候的人,对于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是很不能接受的,冯曼就是前车之鉴。锦如看着伊文一脸诚恳,犹豫之后,还是拒绝:“下次罢,晚上约了牌。”
伊文多少明白一点她三嫂的心意,知她独来独往惯了,无外乎是害怕拖累其他女孩子的声名。于是直接拉起锦如的手,又笑:“你不要瞻前顾后的,我跟四嫂两个人,还不至于那样俗气。虚名而已,哪有我们自己痛快来得紧要?”
锦如听后,不由得莞尔,由着伊文拉她走了。
王颐跟严子陵住的地方,锦如还是第一次来,可见她对严公馆是真不怎么熟悉。这屋子还是旧时的装潢,里外两进,中间夹着一处花圃,蔷薇架也有,紫藤花架也有。晚上进去,还能看见进门影壁处立着一盏花神宫灯,灯身搁在高架上,左右上下交错放着几株花木。
锦如因为不养花,所以院子里的花草,她大半都不识得。她只感觉,王颐夫妻两个应当是颇有情致的人,要不然住的地方也不至于这样清幽雅致。
王颐亲自抱了荦荦到门口等,锦如算是半个客人,见面先喊了一声:“四弟妹。”
伊文自是跑惯了的,一进门就说:“四嫂!三嫂我可给你请来了,我先回房换件衣裳,饭好了再请我。”她身上那件黑色短褂因为出城送葬沾了青苔,是该换的。
锦如还有些见外,王颐却是熟门熟路地就把荦荦交了过来,一面示意她接手,一面又教荦荦喊人:“来,来,这是你三妈,快叫三妈。”
荦荦刚开始学说话,先叫妈再叫爸,见了锦如也是“爸”啊“妈”的一通乱喊,她还不会说三妈。但这孩子却极为亲人,锦如还是月子里抱过她一回,她却抓着锦如大衣上的扣子,一下接一下地往外蹦,显然是极高兴的。
逗得锦如也抿嘴笑:“你怎么把她教得这样听话,这样讨人喜欢?”
王颐听到这话,没忍住轻轻拍了荦荦的屁股:“闹起来的时候可不得了,白天黑夜地,我跟她爸爸没少犯愁。”
别人的孩子,只要不是见面就哭,外人看着怎么都是惹人爱的。锦如又把荦荦轻轻往怀里拢了拢,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你逗逗我,我逗逗你,难得像这样开心一回。
后来到了晚上传饭的时候,伊文果然又来了,饭桌上虽然没有荦荦,可锦如却还是感觉跟小姑子、弟妹相处起来不像以前那样生疏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第53章 .流月
重庆这地方,外乡人刚去总是呆不惯。天气太不好了,又潮又热,秋老虎晒得人蔫蔫的,可房屋却是一坡上一坡下,一层楼望出去明明是绿地,采光却比地下室好不到哪去,全叫土崖挡完了。周以珍从早念到晚,都是嫌住的不如以前顺心。
另外,语言也是不大通的,这边本地人说话又快,嗓门又高,一股子江湖气。周以珍过来虽说也出去摸了几场牌,无奈外头那些小姐太太们也都是天南海北逃难来的,真正说得上话的,实在是少。
卢照跟郁秋原两口子当然是无事也忙,不必受流落异乡的苦。像他俩这样有来历、有文凭又不缺银钱的年轻人,在社会上怎么都有一碗饭吃。
卢家的权势因为战事败落了一些,但富商之家的根基还在,四川这边的产业虽然不比江苏雄厚,却也要人静下心来打理。因而,卢照便领着秋原去自家公司帮忙,多事之秋,大家族里不能没有能承继家业的主心骨,就是卢维岳,也放心地多交了一部分权出来。他平素就有几个保险柜锁在银行,如今也肯给卢照透底,不再防贼似的防她。
他大概是真的老了,姨太太再娇艳,也难以唤起他年轻时的斗志。在船上生了一场风邪病,到重庆请了好几个医生也不管用,虚弱的时候,连小潆也托举不起来。
春归人老,后事无凭,卢维岳到底害怕。
姨太太这一向倒殷勤,虽陪着卢维岳住在另外的房子里,却天天挤破脑袋都要往卢照她们那边去。起先,周以珍自然是不待见姨太太,也是王婉秋自己太讨人嫌了,见了面总是一副低人一等的样子,窝窝囊囊,也不怪周以珍看着来气。
周以珍这些年,忍了一肚子气,难得有人肯在她跟前伏低做小,越发把个正室的姿态高高抬起,轻易放不下来。本来女儿女婿白日里都在外头做事,除了小月跟新请的两个老妈子,周以珍没什么人说话,是有些寂寞的。
偏这时候姨太太不知死活地撞了上来,天天又是送蛋糕,又是陪着去时装公司订衣裳,又陪着说话解闷,该干的不该干的,全都干了。周以珍有双绣鞋,也穿了有些年头,坏掉扔了就是,不知怎么被姨太太看到了,她第二天就献了一双一模一样的过来。
周以珍问她在哪找的针线姨娘,手艺真是好,鞋面工整不说花样还漂亮。姨太太莫名受了一顿夸,当时就有些下不来台,嗫嚅道:“是我自己做的,原来做姑娘的时候学的,您不嫌弃就好。”
其实,自恃身份并不会给周以珍带去多少快乐,她换着花样地戏弄姨太太,无非是因为白天太长夜太黑,没别的事可做了。
要说欺压姨太太能给周以珍带去多少好处,那也是没有的,未来多少年,到老、到死,她们身上都得挂着同一个男人的印鉴,生的孩子也流着同一个男人的血,要放在旧时代,她们可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人。
现在当然是大不相同了,时代变了嘛,跟姨太太做家人,说话跟放屁一样。
周以珍于是又有些怀疑姨太太的动机。王婉秋不过就比卢照大一两岁,模样生得好,身段又风流,卢维岳也器重她,晚年还有女儿可依靠,她做什麽要这样没皮没脸地讨好色衰爱弛的正房太太?
故而,姨太太那双鞋做得再漂亮,周以珍也不肯要了。她们两个本来在露台上坐着喝咖啡,半壁斜阳照得人通身柔和,王婉秋见东西送到了,周以珍也喜欢,小潆也应当睡醒了下午觉,她就准备扯故告辞。
周以珍却在这时候把绣鞋推了回来,冷冷道:“我不要你的施舍!”
王婉秋简直一头雾水,她自认对卢维岳的太太尚有几分了解,但也想不通周以珍怎么突然就变了脸,只好笑道:“您在说甚么?我怎么听不懂。”
她这样温柔小意,十足的勤谨恭敬,可周以珍却越说越来气。
“你不要拿你狐媚男人那一套来对付我!你如今霸着卢维岳,自然可以得意,捧着东西到我跟前炫耀,生怕旁人不知道你借谁的威势,又得谁的恩宠!我告诉你,我不稀罕!你的东西,连同卢维岳在内,我通通不稀罕!你们别打量着我糊涂,该我和阿照的那一份辛苦,谁也别想夺走!谁也别想夺走!”
一番话下来,王婉秋的脸色也不好看,白了红红了白,哪怕她和小潆还并没有任何要逼宫夺权的意思,然而事情却已然在朝那个方向发展,至少,周以珍是这样认为的。
那大小姐呢?在体察人心这一方面,大小姐似乎要比她母亲高明许多,可这毕竟牵涉到金钱利益,她还会愿意把人往好处想么,王婉秋没有把握。
“太太,我没有那样奸邪的心思。我跟你一样,膝下不过一个女儿罢了,大小姐跟姑爷两个人都是在社会上行走过的,小潆现在却连走路都还要摔跟头,就是争,我们也争不过呀……G,算了,说多了只怕您又要疑我装腔作势,日久看人心,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说完,王婉秋就拿上手包,匆匆回去了。
周以珍愣在原地,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话太伤人,姨太太毕竟没有惹到她。真正该死的人,是卢维岳。
姨太太时常都往那边去,这也瞒不过卢维岳,周以珍是甚么性子,他更是了然。那就不是个贤惠人,在她跟前卖乖,不吃亏才有鬼。
因而,王婉秋红着眼睛回来,卢维岳也不问她的去向,只说:“阿珍那个人,几十年都没有容人之量,怎么,你还指望她能对你有多好?”
说是在一起几年了,但王婉秋心里清楚,一遇到事,卢维岳还是个偏心眼。周以珍再怎么不好,也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何况,背了人告黑状,那是多没品的人才会做的事?王婉秋不至于那样下作。只是时代太乱了,她跟小潆母女两个六亲无靠,这事不免让人焦心。
卢维岳当然是靠不住的,风流浪荡了一辈子的人,小老婆遍地都是,谁知道他还能老实多久?这几年对外只说养活着王婉秋,实际上没名没分的多了去了,舞场戏楼里的格格,前清的门面,未必卢维岳就少沾染了么?
只不过王婉秋还有个女儿,幸亏她还有个女儿。只可惜,女儿的父亲,喜欢滥交,实在太不值得信赖。
王婉秋想想,简直有气:“我原不过花楼里出来的人,太太今儿虽话说得重了些,又没打我,又没骂我,未尝不是恩德。”
卢维岳听姨太太还在那逞强,倒放下些戒心来,他是顶不耐烦女人哭哭啼啼讨公道的,王婉秋就是这一点好,明事理,知进退,不让男人操心。这也是为什么,新鲜劲早就过了,卢维岳还愿意留她在身边的原因。
“你以后不要去那边讨嫌了,不光阿珍不喜欢,阿照也不会欢迎你!你是我卢维岳的姨太太,办了婚酒的,又养着个庶出的女儿,太太都没有要立你的规矩,何苦自取其辱?”
王婉秋一听这样的话,恨不得跳起来:“你当然是不操心!横竖女儿是我一个人的,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卢维岳听她这句话,就知道她是嫌他老了,怕他哪天死了,她们孤儿寡母会受人欺负。刚跟王婉秋在一起的时候,无外贪图她的美貌,她的年轻,她的秀外慧中,然而现在,她却已经蜕变成一只焦忧的母鸡,一心只知道护崽。
那一瞬间,卢维岳忽而觉得自己更老了一些。他的语言,他的权力,已经无法取信于人了。这的确是衰老的前兆。
“你也不用在我跟前做出这许多腔调来!小潆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就算哪天我两腿一蹬,不至于立时就教人把你们母女欺负死。卢照是我一手拉拔大的姑娘,她的为人,我很清楚,绝不是那种恃强凌弱的坏种!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当你的姨太太,不要整日里想一出是一出,考上秀才盼当官,我还没死呢!”
卢维岳最忌讳的,还是大权旁落,他还是喜欢所有人都敬他、服他。王婉秋深知他的脾性,自然不同他争辩,眼一斜腰一扭,借口去厨房看菜,转头就抱着小潆到街上逛了一会儿。放在前几年,她或许还心甘情愿受老爷子的气,可现如今她好歹有一个女儿傍身,不情愿看眉高眼低的时候,就抱着孩子躲出去,也没人能把她怎样。
姨太太还年轻,她苦恼的无非是自己还有女儿的好日子能过到哪天。卢维岳却是真真切切感觉到苍老的人,他本还咳嗽着,为了强撑自己身强体健,也不敢吃药。现下重重咳嗽起来,胸口也疼,他便越发自觉凄凉,这一病,倒像是不能好似的……
卢维岳的病,卢照并不是一点也不知道,就算她不关心,姨太太一天三趟地跑,许多事想瞒也瞒不住。
要依周以珍的意思,当然恨不得丈夫越早死越好,趁现在家里的权力还捏在卢照手心里,想要清理门户也简单。卢维岳要是今晚上就死了,那才好呢。
卢照的想法要更复杂一些,公司里有许多董事都是跟着卢维岳多年打拼过来的,卢照年纪轻,又是女人当权,在生意场上的威望远不及她父亲。卢维岳一旦有什么事,卢照手中又没有值得倚赖的军事力量,万一公司内部哗变,事情就完全脱离掌控。卢照很担心。
现如今的局势,弄得秋原也有一点忧心,他也赞成寻求武力庇护。晚间跟卢照并头躺着,他就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爸爸之前认识许多开皮坊的,那些人大多都跟军队的被服厂有生意上的往来,顺着这条路子,我们也可以尝试着跟军政机关达成军贸协定。我们可以承诺让出去一部分利,另换一路兵来看家护院,甚至我们都不要那些训练有素的军士,只要腿脚便利,能抗枪杆,绝对忠心就行。”
他这个提议,卢照也在心里琢磨过,她的犹疑在别处。
“郁秋原,你真是胆大包天!私建军队,小心通敌叛国的罪名找上门!”
黑暗中,郁秋原笑得混不在意:“国将不国,遑论其他?你担心那些军队不是正规军,对不对?”
卢照就叹气:“托你的福,我现在不担心了。”
管他是正规军还是杂牌军,只要能打胜仗,不比甚都强?卢照下定决心,第二天就开始四处攀关系,她预备跟革命党做生意了。
第54章 .月惜
冯曼过世差不多一星期,严家终于也动身往重庆去。严子陵依旧按照约定不随行,他近来跟市政厅那群人走得很近,各方力量拉拉扯扯,的确抽不开身。
令人意外的是,锦如也不肯走。王颐跟伊文两个人劝了她好些天,她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她在想什么,她却只是低了头笑,一句实话也不讲。
陈济棠这个人,也算得南京城里有名的才俊,外头人总是传他学识高,为人也还算正派。只不过他家里靠祖上军功发迹起来,如今虽在各类公司买了股份却并不参与经营,相形之下,严家跟陈家的往来就十分有限。
王颐因为并不十分清楚陈济棠的为人,所以跟锦如说话的时候便格外注意,生怕一不小心有失冒昧。
锦如对于她这段受人诟病的爱恋,倒也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真心卫护。她谈到陈济棠,语气是难得的平淡:“我并不是因为他才想留下来的,只是觉得有一点无趣,翻山越岭逃到另外一座城去,又怎样呢?重庆那边,还不是跟南京一样无聊。”
人生固然无聊,但生死之事,总不能儿戏的。王颐还想再说个什么,锦如却走上前来按住她的手,说:“我是个没有盼望的人,或许某一天,稀里糊涂我就死了,或许我也会长长久久地活着,比你们哪一个人都活得长。听天由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