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看他又要伸手去掐花,吓得连连摆头:“我不要!你别胡来啊!这世上好看的花那么多,我还能见一朵折一朵不成!郁秋原,你听我的!”
他们小夫妻当众嬉闹,路过的人都不免要多留意两眼。卢照微微红了脸,牵起郁秋原就往前方的廊檐处走,那地方因为重重花木掩映,等闲外人瞧不见。
花架最深处有一面墙,上面斑驳地长着一些爬山虎,卢照先靠上去,秋原跟在她后面,也靠了上去。
那时空气中氤氲着多种花香,霜风细细吹到身上,平堤落日,辽远清寒,并算不得冷。但卢照还是像模像样地拢了拢绿玉斗篷,说:“你这样牵我的手,倒真有张恨水小说里那种白头到老的感觉了。”
秋原并没急着答话,只是侧过头来,盯着妻子的脸看。
那样深情又痴迷的眼神,卢照有些招架不住,只得低下头去,说:“你是第一天认识我么?郁秋原。”
这一次,秋原还是没说话。他只感觉自己胸中有一份很绵长的爱,不知如何倾泻。卢照微微颔首,他也跟着低头,轻轻吻了上去。
在那样澄澈恬静的的环境下亲吻,似乎更容易忘情。郁秋原并不像往常在家时那样克制,他放任自己的唇舌肆意游走,从卢照的唇瓣到下颌再到肩颈,最后又回到嘴角。
卢照的意志是很清楚的,秋原环她的腰,她还抓他的背心算作回敬。后来,郁秋原的动作就越发惹眼,他的嘴一刻不离卢照,他的手却上上下下移动。他一寸一寸抚摸过卢照的上半身,又问:“我可以亲那里么?隔着衣裳……”
卢照还来不及想到底是哪里,他已经先入为主地亲了上去。冬天的衣裳明明很厚,但卢照还是能感受到郁秋原正在舔弄她最薄弱的地方。
她终于低吼出声:“不要在这种地方呀……郁秋原……”
她那位素日以听话著称的丈夫,这一次却表现出极大的违拗。卢照伸出手去护住胸前,却不管用,郁秋原又偏头去咬她的唇珠,一下轻一下重,他在挑逗她。
醉杨妃那样好看的花,在艳若桃李的卢照面前,终究逊色。浑浑噩噩的时候,秋原还不忘记恭维人,他说:“卢照,你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卢照的脸越来越烫,她感觉自己像跌进熔岩里,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阴历十一月,严家也在重庆安顿下来。搬家,归置家产,收拾新房,王颐忙得不可开交。先前跟王太太约定替伊文相亲,一时也无法兑现。又过了小半个月,好歹家里的事情轻省下来,王颐又想出面保媒,偏严太太又要死要活地闹起来,到底没成事。
娄烟湄这病,外行人都知道是没有活头的,多少参汤补药都无济于事,全靠鸦片吊着。但也没有人会认为她会死,俗话说祸害遗千年,看着病病歪歪,实则长命百岁,这样的人也有。
王颐更没想过她婆婆会死,三天两头都在闹病喊痛,谁又当一回事了?老妈子到四房传话,说太太快不行了,王颐也没往心里去,只照惯例请了医生上门打针。
差不多到晚上八点钟的时候,进上房替太太烧烟的小丫头才跌跌撞撞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死人了死人了。王颐这才感觉事态不好,但她还是存着怀疑,谁叫娄烟湄总拿生死吓唬人?
进了上房,严太太无声无息地横在烟榻上,瞧着还真有几分骇人。屋里没点灯,王颐看不清婆婆的脸色,刚准备叫小丫头开电,娄烟湄却凄厉地叫喊道:“别看我!别看我!”
王颐听到婆婆的叫声,心里五味杂陈,既松一口气,庆幸人还活着,又隐隐觉察出失望,她怎么还不死?
因为严太太怕光,小丫头就只捧了一盏小灯进来,王颐自己接过去放到圆桌上,又才说:“您哪里不好?”
娄烟湄却哀哀戚戚地哭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第56章 .月殁
严太太,殁了,王颐亲自喂她吞的鸦片。
该怎么说呢,那天晚上月色还是极好的。娄烟湄一直在哭,呜咽,嚎啕,涕泗横流。
王颐拿她没办法,捧了药上去,也是被掀翻在地。烟湄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抓住儿媳妇的手腕,不停地喊:“让我死,让我死……”
她应当也活得很累罢。
常年得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病,丈夫从来也不过问,儿子等闲见面就是置气,谁叫她天天在烟榻上醉生梦死?余下的人里面,也没有一个真心为她好的,严伊文素日是皮笑肉不笑,王颐也不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早年间或许还有个冯曼感同身受,然而这样的人也死了,再也不会有了……
娄烟湄知道,他们都恨她,所有人都恨她。
她又想起来,自己还是七小姐的时候,明明很得父母的宠爱。岁数还小那会儿,就读书写字学做女红,娄家二老铆足了劲要把她往贤妻良母培养。后来,终于能议亲了,还是父母替她选的人,大户人家的小姐向来在婚事上没有多少自主性。
只偶然听下人们提起一嘴,说姑爷打眼一瞧就是个气派的,老爷太太选女婿的眼光真是好,七小姐下半辈子有福咯。这些话根本没有凭据,烟湄还是选择相信,她没有别的选择,从小到大,父亲母亲至少没有害过她。所以还是相信罢。
有一年端午,婚事基本已经做定了,严启瑞提着各色礼品登门拜访,隔着云母屏风,烟湄同他说了两句话。什么也没有讲清楚,只看见那人略有些发福,头发也稀稀拉拉的,五官虽看不清,想也知道必跟英俊无缘。
那天以后,烟湄对这门亲就有些不情愿,她是神仙一样灵透的人物,再怎样家道中落,也不至于嫁那样一个倭瓜。后来严启瑞再上门,扯故又要见她,烟湄推三阻四,十次里倒有九次抱了恙。
时间久了,严启瑞也觉察出不对劲来,他的家世是很够看的,聘礼也丰厚,不过脸子没那么中看。至于那位娄家七小姐,对外只说是世家千金,实际不过一张花容月貌的脸还值点钱,被父母推出来换荣华富贵的赔钱货,还当自己多金贵呢。
后来一连两个月,严启瑞再没有来过。
然而节礼还是按时送到。下人们知道七小姐高攀了一门亲,都存着一点看热闹的心思,每次严家派人送东西来,丫头小厮们恨不得满院子嚷嚷,好叫外头人知道七小姐如今的阔气。
中秋节那天,严启瑞按例送了月饼来。下人们捧着月饼盒子,一路从大门口喊到烟湄住的地方,七小姐有喜,七小姐有喜,一遍又一遍……烟湄听在耳里,觉得很不是滋味。
月饼盒子描得很精致,很像早年间宫里赏下来的物件。月饼人人都有,另还有一串珍珠项链是单赠烟湄的。菱秧未插鱼秧小,种出明珠个个圆,饶是烟湄这类见惯了金玉满堂的人都忍不住上手去摸。真是好东西,放在外头,一定要价不菲。
再后来,烟湄就哭了。她知道自己在婚姻战争中是毫无疑问的失利者,严启瑞只要轻抬抬手,露出他引以为傲的权势和财富来,就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就会令无数人铩羽而归。她强不过他,她争不过命,仅此而已。
又过了两个月,也是一个冬天,烟湄嫁进严家。
婚后的生活,应当还是不错的罢。第二年生下长子,女人赖以傍身的东西就有了。严启瑞虽然不善经营,但仗着世代簪缨的底子,烟湄走哪交际都还是体体面面。民国落成之后,当然许多事都不似从前,富太太的生活却还是那几板斧,在寂寞中寻欢作乐,又在寻欢作乐中愈加寂寞。
变故只发生在大儿子早夭那一年。烟湄出门听戏,一出红鸾禧才刚唱到金玉奴倚门盼父,孩子就没了,早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医生说是热毒,命该如此。
第二个第三个孩子都是姨太太生的,烟湄一开始也不觉得讨厌,只是不能像亲生的那样疼而已。可是慢慢地,严启瑞就不往她房里去了。母亲总说男人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但他们为什么要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孩子呢?严启瑞明明知道她没了儿子有多痛,可他跟别的女人生起孩子来却是毫不手软。
他不爱她,可以。他好几个月不跟她说话,也可以。他一年半载不进她的屋子……一切的一切,通通都可以!但他不能拿孩子不作数!她满心期待、受尽苦楚生下的孩子……
烟湄渐渐变了,她开始学着调教妾室,教育子女。姨太太们拼不过她,无声无息就了结了,少爷小姐们要尊贵一些,但烟湄也不肯让他们好过。二少爷的病,二少奶奶的疯,三少爷的纨绔,五小姐的疏离,全都跟她有关。
这中间也包括严子陵,她亲生的第二个孩子,也包括王颐,她还算中意的媳妇。她享受折磨这群人的快乐,严启瑞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苦痛,她要以一种同归于尽的姿势报复回去。
都说二十年来如一梦,可这场梦,未免太残酷,太凄厉了。烟湄回想起来,眼泪牵线似的往下落,她已濒临绝境,已痛不欲生,再也活不下去了。
儿媳妇毫无畏惧地坐在不远处,烟湄知道那是个很懂事的姑娘,于是招手道:“你摸摸我的手……孩子,你摸摸我的手……”
王颐轻轻把手搭上去。
烟湄又说:“你不要嫌弃我,我原来也是很漂亮的。如花容颜,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
王颐点点头,说:“您现在也很漂亮。”
烟湄吐出一口鲜血来,白色纱幔帐子紧紧攥在手里,王颐知道,她应当是极痛苦,极需要解脱的。
“您还有甚麽话要交代的?子陵人不在重庆,爸爸我已经着人去请了……”
烟湄越发急促地喘,只是摇头。她并不想见任何人,她的丈夫,儿子,她一生痛苦的根源,她恨他们,到死也不能原谅。
王颐并没有流泪,只是感觉到一种平静的悲哀,她总觉得,自己的下场也绝不会比娄烟湄好到哪去。哪怕严子陵现在还没有走上他父亲那一条路,然而一个男人要想堕落,又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的。
“把烟膏子拿给我。”烟湄闭眼道。
王颐听话地举起烟筒,刚准备往玻璃灯罩上放,烟湄又发话了:“再端一杯莲花白。”
“只有红酒,您要么?”
烟湄点点头。
喝了酒,吃了鸦片膏,王颐照常服侍婆婆睡下。唯一不同的是,她再也没有醒来。
严家又要报丧了。
王颐打开房门,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深不见底的甬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上面踩着。还是那句话,民国二十五年冬,月亮抿成一条细线,像旧时富贵人家做衣裳使的银缂丝,很好看。
王颐闷头往前走,到门槛处方停,她奋力抬起一条腿往外迈,身子却怎么都不听使唤。
槛花笼鹤,不就是这样么。
她痴痴笑了几声,而后,重重跌了下去。
严太太的丧事很快就过去了,子陵并没有回来奔丧,所有的事情一股脑扔给王颐。为这件事,他们夫妻还吵了很大一场架,王颐认为丈夫实在不够孝亲,失去生命的那个人,毕竟是他的生身母亲,人死了,做子女的怎么可以不闻不问呢。
严子陵则在南京忙得天昏地暗,他这个人是很有忧患意识的,陪着市政厅那一群人操心前线战事,还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官阶。王颐催他赶快到重庆,他却总惦记着救亡图存。
王颐真的很生气,她觉得严子陵太不是东西了,把孤儿寡母扔到一边,自己家里的事情都一团乱麻理不清楚,他还要去兼济天下,实在可气。
子陵却只在电话那一头哀求着说:“等这边局势好一点,我一定过去找你们。”
王颐抱着女儿听电话,荦荦听出她父亲的声音,还不住唤:“爸爸,爸爸。”
子陵听见荦荦的声音,一颗心更是拧成一团。
只不过王颐气昏了头,她不许荦荦说话,又气愤道:“现在是甚麽时候了!你才想起来要肩挑大义!严子陵,你有没有考虑过我过得有多难!”
说完,她就扑秃一下挂了电话。
子陵寂寂然放下电话线,忽而就想起娄烟湄年轻时温柔慈爱的样子。再怎么面目全非,那毕竟是生养过自己的人,是母亲,是不可分割的一半亲缘。所以还是很伤感的。
子陵双手抱头,呜呜哭了起来。
丧事过后,王颐又开始着急伊文的婚姻。腊月初,她请了王太太并一众年轻人到家里做客。
虽存了相看的意思,场面上的事情却也不至于太露骨,除去王颐娘家的兄弟姊妹,还有锦如夫妻跟卢照夫妻,对外只说是亲戚旧友们一道坐坐,消遣闲暇。
下帖子的那天恰巧孟瑛也在,卢照知她一向没有机会参加此类聚会,问了她的意见后,便提前跟王颐打招呼,说多添一个客座。
王颐那时候满脑子都想着伊文跟那个姓柴的小少爷,余下的人都不过是凑数,根本没往心里去,卢照的话,自然爽快应允。
只不成想,这样两下里的无心之举,竟敷演出一段惊奇故事来。
第57章 .月莹
锦如还是为着婆婆的死才赶来重庆的,刚到没几天。卢照见她的次数不多,见了面打招呼还有些恍惚。倒不是为着锦如和秋原那一桩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是锦如的变化着实惊人,她原来是十足娇气的,现如今在王颐身边站着接待客人,却是长身玉立,一派从容。
就是秋原,也免不了暗自吃惊。
严家的房子一如既往的宽绰,庭院里既有戏台,也有能跳舞摸牌的地方。男人们大多在听戏,秋原总还是要过去露个脸、客套一二才像话,剩下卢照挽着孟瑛,一时倒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王颐娘家那一串姊妹都霸者牌桌不放手,有几个卢照倒也见过,想上去问个好,到底交情一般,孟瑛又人生地不熟的,带了她去恐双方尴尬,反而不美。
孟瑛看卢照一双眼睛滴溜转,终于想明白自己原不该跟着来的,霎时红脸道:“贵府的车还在么?不然我先回去罢,免得你费心安置我。”
卢照看她这样扭捏,想是极难为情的,不免笑道:“难得来一回,做甚麽又要走?你放宽心就是,四少奶奶不是那起子狗眼看人低的,她要那样坏,我就不带你来了。”
严家四少奶奶或许随和好相处,可孟瑛看着满院子的衣香鬓影,还是忍不住有些怯。总归都是些上等体面人,他们沾了她这样瓦泥一般的事物,只怕还要嫌脏。何况,真要当众闹出笑话来,不就等于砸严家四少奶奶的场子么,那也太缺德了。
孟瑛思前想后,还是要走,卢照又去拉她,激将道:“素日见你是个胆大的,怎么这样就吓到了?”
她们俩这样拉拉扯扯,不知怎么被锦如看到了,她又大大方方地上前来周旋,拉了卢照的手问:“阿照,这位姐姐贵姓?咱们想必是第一次相见了。”
锦如的态度是那样和善,面对穿着打扮落入下乘的孟瑛也是一样的好客。孟瑛不禁跟着放松面颊,也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卢照想起来她们两个素未谋面,便以一种说媒的口吻介绍起来:“大名鼎鼎的沈锦如小姐,料想是不用我多费唇舌的。至于孟瑛嘛,她就是个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