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月——鹅儿水【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9:02

  很快,橘子水就喝完了,锦如意犹未尽地放下瓷杯。真苦啊。她左手腕上挂着一只银铃手镯,一碰就叮叮当当响,在寂静的夜里,那声音尤为清脆。
  忽而又吹了一阵风进来,床帐只放了半面,严子钰上半身在明,下半身在暗,犹如他的话一样,叫人捉摸不透。
  窗户底下放着一把老酸木枝躺椅,锦如披了衣裳坐过去,又隔了许久,她才侧过头去看严子钰。她想,她跟自己那位滥情、纨绔又不堪大用的丈夫之间,是没有情意可谈的。因而,她只是可怜他。
  第一次见面,或许双方都是抱有期望的。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才想起来谈爱,难道不嫌奢侈么?
  严子钰大概也没想过要锦如的答覆,他根本不配她的爱,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觉得应该告诉她一声,他曾经瞒天过海地、短暂地喜欢过一个人。他的故事,也许不久就要结束了……死不足惜。罪孽缠身,只有那一星半点的爱,深刻过,浩瀚过,回味无穷过。
  人一辈子,不就这点念想么?
  锦如把脚上的鞋踢掉,颤巍巍蜷缩起来。窗外没有月亮,屋子里不点灯,整个世界一片漆黑,没有光的所在。
  “有一件事,或许我应当告诉你。”
  锦如在黑暗中轻轻嗯一声,表示她在听。
  严子钰的声音慢慢变得不男不女,活像往年在老太后跟前伺候的宦官。
  “上个月南京清查乱党,陈家就在其中。那个人,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已经被枪决了。”
  在那个年代,死个把人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死的是革命党,那就再正常不过了。锦如不想哭,也没有眼泪,她把脸枕在椅子上,显出稀有的平和。
  “你不伤心,不为他哭么?”
  “秦雪梅吊孝,白氏女哭坟,他陈济棠算我甚麽人?我的丈夫,名叫严子钰,未必你不清楚?”
  严子钰重新躺下去,笑得喘不过来气。
  他们夫妻就这样你一嘴我一嘴地聊天,说了一整晚。
  天快亮的时候,严子钰听到鸡叫,还恋恋不舍地问:“那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守灵么?对着我的棺材,痛痛快快地流上几天几夜的眼泪……也不枉咱们夫妻一场。”
  锦如大声啐他:“你做梦。”
  严子钰无法形容那个晚上对他的意义,兼具极致的快乐与最深切的悲哀。他一辈子也难有那样珍贵的时刻,宁静祥和,隔绝一切乌烟瘴气,仿佛他真活得像个人而不是行尸走肉。不多的温情,难以言喻的满足。
  所以旧年没过完,严子钰就死了。锦如没为他哭,姨太太代劳,因为他是死在石含烟怀里的。锦如赶到那边的时候,人已经游丝一线,医生说是大肚子病,早没得治了。
  亲儿子死了,严启瑞必要到场的。他一进屋,看见姨太太抱着严子钰呼天抢地,就十分不悦。心道:老三生叫这些妖妖调调的女人带坏的!
  严启瑞恨得牙痒痒,想方设法地派含烟的不是。几个女孩子,他作主带回严家养,但女孩子们的母亲,他却预备甩手不管。扔下几个臭钱来,就要撵石含烟下堂。
  含烟一辈子靠男人吃饭,头发盘得端端正正,衣裳也只拣素净贤良的穿,她是从风月场所洗手,立志要一辈子守着严子钰,老老实实给他做家庭主妇的。现在严子钰才刚断气,尸骨未寒,严启瑞这个做老子就要来打杀他的女人,这如何令人服气。
  恰巧锦如那时候也站在角落里,含烟就点名要她站出来主持公道。无论如何,她才是严子钰名正言顺的未亡人,严子钰的身后事,理应也由她说了算。
  “老太爷!您不能这么对我啊!太太,太太,您替我说句话!这么些年,就只看那几个小毛头,我陪着三少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含烟诉完苦,又哀哀戚戚地哭起来。
  严启瑞心肠那么硬,他必然不吃姨太太这一套。含烟越是哭,他越要扭了她去见官,要同她对簿公堂,按法律办事。他宁肯让自己尚未入土的儿子犯上重婚罪,也要让一个什么都没做又无权无势的女人流落街头,图什么呢。
  儿子死了,他想起来酒色害人了,早几十年干嘛去了!
  天底下的男人,锦如还没有怕的。严启瑞在她面前暴跳如雷,对着无辜的石含烟破口大骂,锦如就毫无畏惧地抵挡在含烟身前,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说道:“严子钰生前托我务必要照管好姨太太并几个女孩子,爸爸,她们应该,不归你管。”
  锦如表现得太过大义凛然,含烟简直拿她当救命稻草看,甚至放下身段来磕头,嘴里不停念:“太太大恩大德!太太大恩大德!”
  严启瑞一辈子顺风顺水,至少在严家,还没有人敢当面忤逆他。锦如当众叫他下不来台,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哆嗦着手,只骂锦如是“不孝子孙”。
  放着现成的话,锦如随便几句就能堵得她公公开不了口。
  “不孝子孙?您可太抬举我了,我一不是您生的,二不是您养的,算哪门子不孝子孙?要讨孝道,您该问您的儿子女儿讨去,作甚麽规矩都套到我们媳妇身上来了?严子钰不成器,是他自甘堕落,姨太太不过顺他的意罢了,抽烟赌牌玩女人,难道样样都是姨太太诱引他的?明明是你们男人不中用,反过来还要治女人的罪,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字字句句,如雷贯耳,听得严启瑞气急攻心,立时就倒了。
第61章 .月潇
  严启瑞被儿媳妇气得中了风,这事沸沸扬扬地传开来。
  恰巧卢维岳那两天也在吃进补的药,听说这个消息后,就把姨太太喂到嘴边的小银汤匙往外推。他想:男人真是不禁老,一老了,什么人都能骑到头上来作威作福。
  严启瑞简直太蠢,儿子媳妇再怎样能干,也不能把手里的权力一股脑撒出去呀。现在好了,四少爷当家,四少奶奶在后宅里说一不二,年轻一辈兄弟妯娌之间,岂有不互相包庇的?
  三少奶奶对自己公公那样大逆不道,严子陵夫妻两个可曾替老父亲说过一句话?都不过是装聋作哑,眼睁睁看着老爷子被作践罢了。
  男人一辈子,无外乎钱权利禄四字,一旦失势,最后的结局必然是万劫不复。严启瑞真是蠢,自己把钱权利禄拱手相让,还想仗着老太爷的身份在家里作威作福,这不是白日做梦是甚麽!
  王婉秋看老爷子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只好尽职尽责地劝道:“才刚喝两口,怎么又不喝了?我瞧着老爷吃了刘医生的药,效果很好呢。”
  姨太太总归还年轻,两鬓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神态也恭谨。然而卢维岳多看几眼之后,还是觉得厌烦,背往枕头上靠了靠,摆摆手,意思要姨太太下去。
  王婉秋近来往卢照母女那里去得很勤,小潆现如今倒有一多半时间都养在周以珍身边。或许,老爷子心里正为这些家庭琐事生气,觉得姨太太背叛了自己,转而向女儿女婿投诚。卢维岳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最受不了权柄下移。
  王婉秋于是越发捧着他,另端了一碟子蜜果上来,温柔道:“那就等会子再喝罢,先吃点果脯,岔岔苦味儿。”
  任凭她怎么温柔小意,卢维岳只不领情。一把打掉姨太太递过来的梅子干,他怒喝道:“滚出去!滚出去!”
  他们在一起这几年,卢维岳虽然有不近人情难伺候的地方,却从来没有像这样急头白脸给人难堪。王婉秋不免觉得委屈,她想到自己含辛茹苦地给人当小老婆,一样生了女儿,可在丈夫眼里,却还是有先来后到,有内外亲疏。
  卢维岳逢人总说他偏疼二女儿,说以后要怎样怎样给她们母女体面,实则,她们母女俩拿甚麽跟太太、大小姐比呢?要说伉俪情味,也是他们原配夫妻才有,姨太太反正越不过去。要论父女之情,也是大小姐赶在头里,小潆比她姐姐小二十多岁,拿甚麽去争?
  太太先前还跟一个黄包车夫不清不楚的,卢维岳知道了,亦不过是生气,是大动肝火,是摔东西骂人。他甚至不敢当面质问。这样不痛不痒发作一回,太太回心转意不跟那车夫好了,老爷子还上赶着到她跟前说好话,打断骨头连着筋,说白了,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
  要换了是自己红杏出墙,卢维岳会怎样处置?是扒了衣裳扔到大街上,还是找个铁笼子关起来?实在不堪设想。
  王婉秋越想,越觉得看不到希望,眼前黑压压一片,她的终身,小潆的前途,全都不知去向。
  偏这时候,卢维岳还在那里发老太爷脾气。他见姨太太只管低着头,一脸受气相,更要发雷霆之怒:“你不是爱去那边么!你去啊!去把阿照请过来!我这里,不用你管!”
  从过来重庆,卢维岳的脾气就一日日坏了下去,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姨太太念及这些年受他恩惠,一直精心服侍着,不成想到了今天,立临终遗言的节骨眼上,他却连听都不要她听。
  王婉秋双眼一闭就是泪水,再也受不住羞辱,愤然跑下楼,一气跑到卢照她们那里才停。
  仆人们都是见过姨太太的,看见王婉秋涕泗横流地出现,俱吃了一惊。他们都知道卢维岳近些时日都在害病,只当是老爷死了,姨太太才吓得这般花容失色。
  周以珍也有些晕头转向,她本来在花园里教小潆踩脚踏车玩儿,看见王婉秋蓬头垢面闯进来,不禁脱口道:“这是……怎么了?”
  王婉秋一肚子委屈没处说,看见小潆笑嘻嘻地在那爬车子,又是凄楚,又是感动。她扑到周以珍身上,伏在仇敌的肩头,嚎啕大哭。
  小潆甚麽都不懂,看见母亲哭了,就眼巴巴地看向周以珍,软着声音喊:“太太。”
  周以珍一手托着小潆放到地上,一手拍王婉秋的背,叫她别哭了,好好说话。
  其实那边的事,卢维岳的病,周以珍多少能猜到一点。只不过王婉秋不明说,她也不好直截了当地问卢维岳是不是咽气了。
  黄昏日落,斜阳西照,庭院里四面来风,已生了凉意。周以珍便一手牵了小潆,一手牵了王婉秋,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问:“有甚麽话就直说,一味哭也不济事。”
  王婉秋不知从哪拉出一条丝巾来擦眼泪,哽咽道:“老爷请大小姐去一趟,想是有话要交代。”
  这样说,周以珍就明白过来――卢维岳也许真活不长了。
  她心里顿时变得五味杂陈,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家庭里熬啊熬,熬了三十几年,终于熬到这一天了……压在头上的那一尊大石块,终于到了轰然倒塌的关头。
  痛快么?也痛快。痛苦么?也痛苦。一路走来,周以珍毕竟付出过许多,青春,眼泪,良知,还有爱。
  所以总觉得有点不甘心,卢维岳竟然是稀松平常病死的,她都还来不及报复他,他就要死了,那她这么多年吃的苦,受的罪,又算什么呢?算她倒霉?还是算她命不好?
  这样说来,命运这东西,可真是磨人。尤其女人的命运,简直摧心肝。
  周以珍忍不住又去看王婉秋,她还那样年轻,还那样娟秀,然而她奉为依靠的丈夫,却一样要死了。没错,她是该哭的,男人一死,女人的美貌大跳水,而孩子却仍在不知事的年纪……
  卢照,她毕竟是大姑娘了,一点不用父母操心,在必要的时候,她还会弯下腰来保护自己。就像狠出了一口恶气似的,周以珍看姨太太的眼神逐渐变了,多了一些居高临下的神采。闹了这么些年,三妻四妾,到头来,不还是她这个正房太太比所有人都强?
  真是大快人心。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透着一股子邪门的诙谐。
  卢维岳尽管干脆利落地撵了姨太太,可换了老妈子来端茶倒水,他又觉得哪哪都不顺心。卢照吃完晚饭过去,就看见他父亲正跟女佣置气,揪着褥单吹胡子瞪眼。
  卢照卸了大衣和帽子,就自己从老妈子手里把碗筷接过来,笑道:“辛苦了,我来罢。”
  老妈子正愁这家的老爷子规矩大,一肚子怨气,嘴上还是赔笑:“多亏了大小姐。”
  卢照这个女孩子,算是卢维岳一手培养出来的,他用金钱浇灌出来的时代人物。以前许多事,尽管也存了私心,但他身为父亲,岂有不盼孩子好的。
  现在,卢照把公司接过去,事事出色,样样有着落。卢维岳看见在床前侍奉汤药的大女儿,一时感慨无限。他既高兴她是一个厉害的家族继任人,能够遥阔卢家的门楣,同时,他又无端感到害怕,光宗耀祖的事情都叫女儿做了,他这个做父亲自然就只有退位让贤,颐养终老了……
  他可是一辈子离不开权力,一天不弄权就浑身难受的人哇。
  卢维岳这病,一开始是普通风邪,病着病着,就成了结核。成日在床上躺着,喝粥都费劲,医生说有传染性,吓得姨太太连夜就把小潆挪走,生怕她沾了她父亲的病气。因而,上午卢维岳跟王婉秋发脾气,也有这一件事梗在中间的缘故。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里藏着多少凄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卢照倒不怕那些,她至少,没有因为亲生父亲的病而对他敬而远之。卢维岳再看卢照耐心细致地替他挑菜,吹汤,一口一口喂过来,心里就好受多了。
  “我记得您是不爱吃这种腌腊东西的,嫌弃口味重,怎么现在倒很钟爱似的。”
  卢维岳听见大女儿这样温和地同他讲话,又不知触动了哪一番情肠,当即老泪纵横道:“嘴巴里没劲,吃这些描补描补。”
  卢照因为从没见过父亲流泪,倒怔愣了好一会儿,又才想起拿手帕替卢维岳拭泪。
  “何苦呢?您这病又不是好不了……”她继续安慰道。
  一说到病情,卢维岳就慌了神,又道:“有空的时候,多来陪陪爸爸,我没有多少日子了。”
  卢照对卢维岳,小时候很爱戴,中学时代很疏远,成年后重新接近,到今天,已经完全演化成爱恨交织。她先是他手底下的傀儡,是唱大戏的皮影,是不能有私情私爱的木偶人,而后,她才是他的女儿,是亲人,是另一半骨肉。
  那天晚上,在父亲的病床前,卢照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想起无数的事情。卢维岳慈爱的一面,严酷的一面,平易近人的一面,不近人情的一面,统统浮现在眼前。卢照一颗心,时而坚硬,时而柔软,最后却只剩下无可奈何。
  做纯孝的女儿,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卢照自问没有这样的本领。她不说话,卢维岳也不说话,空气里只有一种难堪的疏离。
  又不知过了多久,仆人进来收了餐具,卢照坐着削苹果。喂了卢维岳两块苹果后,她就提出要回去。
  “姨太太还在我们那边,您这里晚上少不了人看护,我去请她回来罢。或者,我叫秋原来替我,还是他们照顾您方便些。”
  卢维岳心知她指的夜间便溺,女孩子照顾起来吃力,心里虽然总有些舍不得,一时也想不到好的说辞来推拒。他操劳了大半辈子,最后也只得了这么一个成器的女儿,多少有点宝爱的……
  卢照重新理了衣裳,又拿上帽子,交代道:“我明天再过来。”
  卢维岳顿了顿,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你……还有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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