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里的踌躇,相当明显。怀叙一时也犯起难来,婚姻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崭新的经历。小时候尽管幻想过娶一位貌若天仙的小姐,可未来太太具体的音容、性情却依旧飘忽。
眼前的严五小姐当然是绝佳选择,一等一的容貌,一等一的谈吐,傲人的家世,还有宽和的性格。如果他们结婚,怀叙相信,伊文一定会是个十分得体的妻子,相形之下,他自然要差劲一些。但他可以去学,去自勉,去恪尽丈夫的职守。
一辈子,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也许并不幸福,也许满腹辛酸,但一定是平安到老,或许,人真的不能太过贪婪,怜取眼前人,总比这山望着那山高要好。
但,柴怀叙又不住地会想起孟瑛,他生平第一次产生憧憬的女人。他们才见一面,拢共没说上两句话,爱恨情仇连个开始都没有,本来是没甚麽值得挂怀的。可感情这东西,往往是越得不到,越令人恋恋不忘……总感觉心里酸酸涩涩的,恼之不尽了。
沉默得过久,怀叙担心伊文会误解他的意思,只好说:“我也知道婚姻会很痛苦,但我希望自己能够尽其所能地减轻你的痛苦。单我自己是不怕痛苦的,我毕竟已经痛过苦过二十多年,再有多痛多苦,都不在话下。”
伊文重新提起脚步,终于感到一丝丝的松懈。就像王颐说的那样,这一个总比上一个强多了……
那就嫁了罢,不嫁留在家里,成了老姑娘,更惹人嫌弃。反正她这一辈子已经毁了大半,学业职业样样不成,母亲早早去了,父亲哥哥全靠不住,再嫁一个坏种男人,也不会比现在糟糕到哪里去。
就像柴怀叙说的那样,往日那样的痛,那样的苦,都一一受过来了,还差这一遭么?
“要论吃苦,我应当算作你的前辈,毕竟我已经三十二岁了。”伊文回过头来微笑,她要到家了。
“你一点不像三十岁的人。你,很漂亮。”怀叙实话实说。
“是的,我很漂亮。”
伊文挥手说再见,很快消失了。她并没有按照惯例邀请怀叙到家里坐坐。她还跟先前一样,不喜欢他。
但半个月后,他们订婚了。
订婚宴那天,严家当然又是高朋满座,就连半身不遂的严启瑞也被仆人抬出来吃了两杯酒。王颐跟锦如妯娌两个操办的婚宴,子陵那头只拨了电话回来,祝他妹妹新婚大吉。
卢照跟秋原夫妻两个携手出席,孟瑛随行,一眼就认出了胸戴绸缎红花的新郎。
“我姓柴,严家四少奶奶是我表姐,我母亲是苏州王太太的舅表姊妹。”
原来是他。
想不到,他竟还有这样一桩好姻缘。
孟瑛只在普通客人那一桌坐着,许多人挤在一处起哄闹酒。惯常滴酒不沾的一个人,那天却鬼使神差地喝了半杯。
她也知道,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交葛,所以她一开始就表现出极度的自卫,她敢发誓,自己真的从来也没有对那个年轻人起过任何不该有心思。可还是觉得哪里不太舒服,大概是嫉妒的缘故,嫉妒别人的婚姻那样美满,而她自己,却一言难尽。
新郎新娘都生得很标致,手挽手到处敬酒。轮到孟瑛她们那一桌时,换了柴怀叙斟酒,严五小姐举杯相庆,随后,他们夫妻会说很多谢客的话。
孟瑛忙道:“不敢当,不敢当。”然后满饮此杯。
严五小姐甚麽都不知道,所以只当她拿一般客人对待。柴怀叙的眼神略有不同,很像同情或者哀悯,孟瑛简直不敢细看。
明明他们之间甚麽都没有,却好像特别刻骨铭心一样,太奇怪了。
下了席,孟瑛便醉得不省人事。卢照安排人送她回去,到家之后,李鸿却不知又在哪处逍遥。只有最大那个女孩子照顾孟瑛呕吐,又替她洗脸擦身子。年纪小些的两个女孩子则一脸担忧地守在床边。
孟瑛清醒过来,看见三个女儿围着自己,心里越发难过。很复杂,很难以说清,很委屈。
最大那个女孩子端着盆出去,又拿了一杯水进来,还问:“妈,你头还疼么?”
到那一刻,孟瑛便再忍不住眼泪,抱着三个女儿痛哭起来。她知道,她没有任何资格或立场表示难过,她分明只是个局外人,可她忍不住泪水。她苦呀。
夜间,楼下药房来了电话,伙计在楼梯口就高声喊李太太,有人找。李鸿因为想省钱,便跟东家合装了一支电话,平常有什么人找,都先由药房的伙计告知。
那时候,孟瑛的酒基本已经醒了,白天的事,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几乎已经淡忘。她以为又是丈夫那边的亲友找上门来打秋风,所以很久才下楼。
电话接通得倒很快,传来十分清晰的男人声音:“请问是刘太太么?”
孟瑛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平稳地回复道:“不,不是,我先生姓李。”
果然,那头接线的人也另换了一副失望的口气,说:“那对不起,我打错了。”
不,他没有打错。只不过,他们之间的故事既没有开始,也就不存在诀别,所以电话接通的那一霎,他们只能遗憾地说――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孟瑛挂上电话,心还沉浸在一种深刻的悲哀中无法自拔,手上开火做饭的动作却跟往常一样利落。再过半小时,她丈夫就要回来吃晚饭,如果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他就会打她,往死里打。
另外一头,柴怀叙却早已泪流满面。
没有以后了,不会再见面了。
永别了。
第64章 .月照荒城
伊文的婚事确定之后,似乎所有人的生活都陷入了深深的泥潭。大家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装成没事人似的微笑,其实心里都清楚,抗战要来了,死亡要来了。
民国二十六年,粉饰出来的太平被彻底撕碎。八一三抗战发生,随后上海沦陷,同年十二月,南京陷落。那一段日子,不知打了多少仗,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山河破碎,万姓同悲。
重庆受炮火侵袭的程度没有那么严重,但也不是绝对的安全,在战时中国,根本就没有安全的地方。巴掌大的小城镇被炸了,农村也没法幸免于难,每天报上刊出消息,不是哪里沦陷,就是哪里战败。真令人心灰意冷。
人活在那样一个炮火连天的世界,总感觉特别无奈。明明不想死,可活着也是一种痛苦;明明害怕明天,可睁开眼如果不是新的一天,又会觉得特别恐慌。
故而,在一个平凡的恐慌日子里,严启瑞终于也死了。
严公馆那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住,伊文出嫁后跟婆家、娘家的往来都很少,她和怀叙单独住在一幢小洋房里。
锦如本来也有自己的房子,她手底下还养着严子钰的姨太太和几个女孩子,给严启瑞治丧那回,她回严公馆,看见王颐一个人抱着荦荦忙进忙出,特别孤单。于是就带着石含烟,搬了回去。
荦荦因为经常都跟她姑妈在一起,后来伊文结婚,搬到另一条街,这个小女孩子还闹了很多天的气。后来,锦如拖家带口地回来了,荦荦有了新的玩伴,还一直当她母亲的面念:“小姑姑,小姑姑……”
王颐那时候已经特别后悔。她知道伊文婚后过得并不开心,跟姑爷两个也是互相隔膜着,本来关系很近的姑嫂俩,如今碰面,却连话也不怎么说了。
严启瑞死那天,王颐照常派了人去姑太太府上报信,回来奔丧的,却只有怀叙一个人。伊文不肯替她父亲穿孝,从头到尾,哪怕一朵白花都没戴。
同样毫无踪迹的还有严子陵。
也是严启瑞死得太不凑巧,正赶上南京苦战,子陵那方起初还打得通电话,慢慢地,书信、汇兑,全都不通了。
王颐始终都记得民国二十六年,一个寒冬腊月的天气,公公去世,她向南京打去电话,苦苦哀求丈夫早一点回家。
“你不要同我讲生离死别,我不想听!严子陵,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把你爸爸的尸首扔到巷子口喂狗!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脾气,我在这个家里劳心劳力,已经失望透了!”
其实,那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由不得人了。子陵就算想走,也无从实现。南京沦陷意味着甚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红旗半卷,霜重鼓寒,根本没有生路。人都随着城池锦绣被烧成灰了,还有可能爬回重庆,跟妻女团圆么?
当然是不可能。
“对不起,对不起……”
这便是他唯一能给予妻子的答覆。
这也是王颐最不想听到的话。她要这一句对不起来作甚麽呢?左不过她想要的,严子陵穷其一生也未能给过她。
以前日子再怎么样煎熬,心里总怀有些许希冀。也许严启瑞夫妻百年之后,家里就能变好……也许二少奶奶、三少爷那样的累赘消失了,余下的人,就都能得到片刻安宁……
而今才是真正的大梦方醒。
严子陵会死么?也许会的。那他还会回来么?谁也说不好。
他们夫妻本来就只有零星一点爱意,算是被时局糟蹋了个精光。王颐想起她第一次赌气回娘家,那时候她和子陵还没有结婚。她又要闹分开,子陵一趟一趟地往苏州去,刚开始空着手,后来每次都带了礼品。姊姊妹妹一道分了,总是她得到的最好。
终于,有一天黄昏,戏楼上人影稀疏,子陵哭了,她也哭了。分开的时候,她一路相送,他照旧低头吻了她,承诺说结婚。
尽管婚后有无数个恩爱的时刻,可王颐最怀念的,还是没结婚的时候,在王家流翠飞丹的花戏楼上,严子陵嘴角噙笑,沉声唤她“王六小姐”。那是他们这份爱最纯真的时候。后面再有多少好时光,也不及那一个傍晚的簪粉胭淡。
挂上电话,王颐并没有哭。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
晚间照常吃饭,荦荦抓着半只鸭翅子啃,啃完了还要。王颐怕她夜间积食闹肚子,就不给。荦荦发脾气,瘪着嘴哭,还一把摔了汤匙和碗。汤匙是银的,没坏,那一只月影梅粉彩碗却被五马分尸。
没要老妈子搭手,王颐自己弯腰去拣细瓷碎片,桌角,柜子底下,小孩子脚边,一点一点找……找到了,握在手里,瓷片划开几条口子。
老妈子拍着大腿喊:“四少奶奶,血!血!”
王颐却并不觉得有甚麽。她把手攥得更紧些,伤口淅淅沥沥往下滴血,也没甚麽感觉。她想,她应该不会再感到痛了。
战时重庆,各项物资都很紧张,许多人家都开始囤积粮食和药。本来,卢照是不想跟着哄抬物价的,不料小潆却突然生了病,家里原来那些药品都给了她用,后面再有人犯个头疼脑热,就难办了。
药这东西,危急时是能救命的,必然短缺不得。卢照不作他想,很快就跟孟瑛联系,她家楼下正有一间药房,有好药来了,可以先预留一部分给卢家。
这天,正是那间药房的伙计拨了电话来,说是开的药买来了,请卢家派人过去取。
往常这些事,当然都是仆人们帮着跑腿。然而那几天的情形却很不一样,委员长迁了过来,连带着一大帮子政客,搅闹得鸡犬不宁。弄堂街巷里,少不了游行示威的民众和扛着枪的兵,有时候不知怎么就胡乱开起枪来,已打死好几个良民了。
卢照想,这时候派了下人出去,且不论人家愿不愿意,就算愿意,在乱世中弄丢了性命,岂非更加得不偿失。故而,她便决意亲跑一趟李家,拿了药,如果有多余的,还可以匀给孟瑛母女一些。她们的日子也着实可怜。
这事当然要瞒着秋原,被他知道了还得了。幸亏他贪睡,卢照趁他早上睡得最熟的时候出门,只留下一个信条,说她某时去某地办某事。
早上五点多钟,周以珍跟王婉秋两个人当然也是无知无觉,到底让卢照溜了出去。
没坐家里的车,只在路边随意拦了三轮车。过去的路上倒还太平,只不过时间太早了,药房还没开门,卢照在冷风中站了好一会儿,才有营业员出来招待她。
孟瑛倒是起得很早,卢照一进去,就被塞了一杯热茶,转过身又被问吃了早饭没,锅里有热汤面要不要。
卢照不敢耽搁太久,拣紧要的几样西药点了点,又把孟瑛母女那一份交出去,就要往回走。
孟瑛挽留道:“马上七点了,九点钟街上肯定又要闹,你别走了,等晚上,我让李鸿送你。”
卢照拿出表来看了看,估摸着时间还来得及,就不肯跟孟瑛上楼。再者,李鸿那个人,卢照也见过一回,总感觉色眯眯的,不是深交之人。
依旧是来的那一部三轮车送卢照回去。八点钟之前一切如常,大概在八时二十分左右,街市上就开始人潮如织。
秋原也是在这时候醒的,看见卢照留的字条,他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随便跟周以珍、王婉秋交代两句,就坐了家里的车出去找人。去李家的路,他很清楚,所以不算是无头苍蝇。
路上人多了起来,卢照看着也有一点心惊。那时候,似乎所有人都怀着满腔怨愤,不好说会不会滥杀无辜。卢照小声催促车夫开快点,车夫干脆把车开到一个小巷里,抱歉道:“太太,外头闹起来了,少不得要拼刀拼枪,咱们在这儿躲一会儿罢。”
卢照嘴里念着这怎么行,刚想探出头去看看,枪声已先人一步响了起来。好像还有炸弹,很刺耳,卢照不敢多作停留,立马抱起药箱,往阶梯高处跑。这是一处上行街,没有车,来往的都是挑着扁担的小商贩,听到枪声后都乱作一团,根本挤也挤不动。
卢照奋力向前跑,无奈力气不够,反被人潮席卷着不断向后退。药箱不小心撞到石墙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掉了出来。尽管人人忙着逃命,不会多看一眼那些药,可卢照却还是没办法弯下腰去捡。就算弯下去了,也根本捡不起来,无非送给人家多踩两脚罢了。
秋原也不知是何时找过来的。
卢照被人流推搡得动弹不得,视线全被挡了,只听见郁秋原一声比一声高地喊她名字。
那一刻,似乎也能用永恒来形容了。
卢照开始挥手,一声声地回应:“我在这儿!郁秋原!郁秋原!我在这儿!”
她知道秋原是听不见的,太噪杂了,但还是高声喊着。这一天,似乎又跟回国那次,秋原到车站去接她重合了。同样的人群熙攘,同样是郁秋原排除万难过来寻她。他们之间,大概一辈子都会是这样一种关系。
她自有主张,他痴心守候。
又过了许久,枪弹声逐渐消弭,所有的杀害成为过去,游荡的人们再次恢复麻木。
秋原终于听到卢照的声音,大叫着应道:“等我!等我!”
卢照没有再动,只远远看着丈夫神色焦急地在人群中穿梭。她做了傻事,他很担心。
有一句话,卢照历来都难以启齿。但那天,她却鼓起勇气大喊道:“郁秋原!我想!我也爱你!”
这话,秋原当然还是没听到,但也不那么重要了。他们互相拥有对方的一切,爱与不爱,已经不言而喻,无需再多费唇舌。
他们夫妻在一座廊桥上重逢,依旧很多无关紧要的人围着他们。但还是觉得很幸福,很难得,所以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