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月——鹅儿水【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9:02

  迟来的忏悔。
  卢照听在耳里,并不觉得有多感怀。她还是穿上鞋,噔噔噔走远了。
第62章 .月泫
  卢维岳的病,还是很延挨了一段时日。不过养病期间,他却再不许姨太太近身,宁肯要他一贯看不顺眼的女婿伴着。
  王婉秋为这事没少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老爷子,竟遭了厌弃。闲来无事的时候就跟周以珍诉苦,她讲自己这两年是怎么百般迁就卢维岳的,她讲她为了这段见不得人的婚姻做了多少牺牲,她讲孩子养到这么大有多不容易……
  杂杂碎碎地讲,一上午不挪屁股。
  奇怪的是,周以珍也不觉得厌烦。姨太太那些话,那些委屈,那些怨恨,其实周以珍也有,她只是讲不出口罢了,抑或,讲出口来也没人听。
  有时候,王婉秋也蛮让人羡慕的。她至少能说会道,又很懂得笼络人心,她肆无忌惮地把伤口揭给周以珍看,血淋淋的豁口,一点不见外。
  这就是她在大宅门里讨生活的方式,先把自己捅个对穿放血,再把新鲜的血肉恭恭敬敬递到主母跟前,请人家笑纳。借此,为自己和女儿求一个安身之所。
  周以珍莫名也有一点享受这种被人讨好的愉悦,她那些轻易不肯示人的虚荣心,猛一下得到了最大的满足。渐渐地,她也习惯了王婉秋在身边聒噪。进进出出,她都带着丈夫的姨太太跟姨太太生的女儿。
  偶尔,王婉秋带了小潆回那边公馆去探卢维岳的病,卢照和秋原都在社会上忙着,周以珍还会当着仆人们念姨太太并二小姐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她还是觉得有一点寂寞。
  大抵是丈夫命不久矣的缘故,周以珍还是感觉到一种悠远的寂寞。她这一辈子算是彻底完了,卢维岳就算死上千百次,她这一辈子也没有任何改变。
  所以,尤其觉得寂寞。
  又过了一星期,北方人过小年那一天,卢维岳的病有所加重。
  年底那几天,公司里最离不开人,分股抽成对账,今年的营收,来年的预产,样样都要人操心。那一两年国内的行情也坏,加之卢维岳的缺席,有几个董事对年轻的卢照相当不服,公司里的人事越发繁杂。
  卢照尚且没有时间到她父亲床前去侍奉汤药,许多事,都是秋原在代为操劳。
  他们夫妻本是一体,互相分担家庭的责任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卢维岳病中忧思,看女婿不仅没有因他病弱而怠慢,反而事事精心,他难得还给了秋原几天好脸色。
  病来的时候,医生都叫盖了白布,还是秋原站出来力排众议,把卢维岳送到了医院去。去得很匆忙,头等病房怎么也弄不到,只在一间三等房里将就着。
  那屋里还住着另外一家看痨病的,病情应该是相当危急,卢维岳整夜都能听到有个老太婆趴在他耳朵边上咳嗽。虽然知道不是真的,但还是忍不住害怕,他由此连觉也不敢睡。
  这些事,他没跟女婿抱怨。他现在简直畏惧女儿女婿,因为他知道,他这一条贱命,现如今完全捏在人家手里了,等闲不敢造次。
  所幸秋原是个诚心的人,陪床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带了棉花塞子过来,嘱咐卢维岳晚上戴着睡觉,这样应当会好受些。第三天,他就四处央人,一定要把老泰山换到一间清静的病房。
  那时候,病房是很稀缺的,一间房后面好几家人盯着,卢维岳不知道他女婿动用了怎样的手段,哪怕只是普通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他这个病入膏肓的人看来,也是一种很深的情意。
  换到头等房那天,卢维岳就不要秋原背他去撒溺。
  “我叫王福扶我去,你坐着歇歇。”
  秋原这个人,算是被他岳父嫌弃着长大的,从小到大,他简直没有一处地方令他满意过。然而,他还是把女儿嫁给了他,单凭这一点,秋原就不至于刻薄卢维岳。
  “还是我来罢,我都做惯了。”
  说着,他就把卢维岳轻轻松松背起来,送去解溺,过后又把人安然无恙地送回病房。
  做完这些,秋原也要走了,他替老爷子拉拉被窝,恳求道:“公司下午召开董事会,阿照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晚上再来看您。”
  卢维岳喉头发紧,赶忙就指小桌上的水。秋原手脚麻利地端来喂他,他好受了些,就闭闭眼,说:“晚上把她们都喊过来。你岳母,小潆,还有姨太太,都喊过来罢。”
  秋原看他丈人一脸下世光景,素日的那些恩恩怨怨,也就淡了。人死灯灭,何等凄凉。
  晚上七点多钟,天已经黑透了,卢维岳的病床前难得那样热闹。妻子,姨太太,女儿女婿,一个不少。所有人都静悄悄地站着,等待发话,这真是一个挟势弄权的绝佳机会,只可惜,他实在提不起精神来。
  小潆同父亲的关系,只怕比卢照还要亲近许多。卢维岳歪着嘴躺在惨白的床上,一句话也不说,显得分外无助,或许是父女连心,小潆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这可把姨太太吓坏了。老爷子病重垂危,未见得就喜欢旁人哭哭啼啼。况且,这时候哭,太不吉利了,哭丧似的,这不是咒人死么。
  王婉秋捂了小潆的嘴,又蹲下去哄她:“乖,乖,不哭了。”
  周以珍干脆弯腰把小潆抱起来,捏了孩子的手心,说:“没事的,你妈在这里,太太也在,姊姊和姊夫都在。”
  小潆泪眼汪汪地,只对着床上的卢维岳伸手,大哭道:“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卢维岳于是斜眼去看卢照,叹气道:“你们姊妹两个一齐过来。”
  卢照把小潆抱过去,放到床沿上坐下,她自己却还是不远不近地站着。
  卢维岳抬起手,先摸了摸小女儿的脸庞,替她擦眼泪,过后才向卢照伸手,说:“你们都恨我……我知道,你们都恨我。只有小潆不恨我……再大一点,她或许也会恨我,但我想,我活不到那一天了……”
  卢照同样伸出手去挽她父亲,然而她却把脸侧到另外一边。她是流了泪的,但不想让卢维岳看见,那一刻,她宁愿自己不是他的女儿。是的,如他所愿,她恨他。
  “阿照……不要那样恨我,不要那样恨爸爸。”
  卢照还是没把头转过去,她永远也不会原谅卢维岳,死亡绝不能成为任何人洗刷罪孽的借口。
  卢维岳长叹一声,又把目光投向妻妾,哀哀道:“还是你们两个陪我说说话罢?阿珍,婉秋……”
  秋原听出来老爷子这是有话要交代,就自觉地走上前去抱起小潆,又拉起卢照的手,把人带到走廊上。
  卢照在她父亲面前总是眼带冷厉,出了门,她却也学着卢维岳的样子摸小潆的脸。这是她妹妹,是她同父亲最后剩下的一点瓜葛,同时又是她母亲遭遇不公的证据……总有一种凄哽在心头。
  小潆顺势爬到卢照怀里,两只手抱着她姊姊的脖颈,哭得分外伤心。卢照拍拍小孩子的背,因为不知道怎么安抚她,所以也跟着嚎啕大哭。
  秋原见状,只好伸开双臂,将她们姊妹两个同时纳入怀中。生离死别,未有定数,人生际遇,往往如此。哭罢,哭出来也好。
  病房内,卢维岳听见两个女儿的哭声,跟着难过起来。他对着自己的一妻一妾,仿佛也没有多的话可说。
  姨太太同他总还有一两年恩爱的时光,哭得真情实意,太太对他的死,却只是冷眼相看。对此,卢维岳当然也不能再多说甚麽,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身后事似乎也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卢照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一家之主,这方面的自信,卢维岳还是有的,故而很放心。
  姨太太扑到身上来,流了特别多的泪,她喊他:“维岳,维岳,别丢下我……”
  他们应当还是有感情的,尽管成人的世界里,就连感情也是算计的一部分。但卢维岳还是从姨太太的哭声中听出了舍不得,当年,毕竟是他救人于危难在先,她以身相许在后,是他将一个妓女带到了良家妇女的位置,这一笔,当然也要添进男人的功劳簿里。
  卢维岳抬手理了理姨太太的头发,毛茸茸的,并不令人安心。
  心底一阵酸楚,卢维岳还是忍不住拿眼去看周以珍,那个一直隔岸观火的女人。她的脸上看不见悲伤,只有官样文章一般的静穆,因为知道要死人了,所以特意乔装出来的对死者的尊重。
  “阿珍……你走近一点。”他道。
  周以珍于是往里进了两步,始终没有作声。
  这一群人里面,她应当是最恨自己的罢?恩爱夫妻不到头,换了任何一个人来,都要怨恨终身的。
  卢维岳一想到这儿,便抑不住痛哭出声。
  他的哭声同姨太太的哭声含混在一块,呜呜咽咽的,难听死了。周以珍却只是微笑,她想,这三个人中间,终究让她成了胜者。尽管这一场胜利来得这样晚,这样仓促,这样没有用处,但它到底还是胜利,是好事多磨。
  旧年还没翻过去,卢维岳就死在了医院里。
第63章 .月之
  王太太又来信了,请他去家里坐坐,严五小姐也在。
  柴太太下血本新做了一套西服,当然是给怀叙穿出去见客的,就在衣橱里挂着,风一吹就左右晃,看着像是吊了个无头的死人。
  怀叙心里难过,看那衣裳总觉得生气。走过去,取下来,塞到看不见的地方,却也不敢拿它怎样,明天柴太太进来,看见衣裳坏了,一定又要哭闹的。
  这毕竟是钱换来的东西,而柴家最缺的,就是钱。
  故而,严五小姐是一定要见的,要讨好,要娶到手,要正大光明挪用她的嫁妆……
  怀叙眼睛里一阵刺痛,他想,他真是个窝囊的男人。不仅窝囊,而且卑鄙,时时刻刻都在觊觎女人的东西。要不干脆入赘了去,总比现在这样挂羊头卖狗肉强。
  可是柴太太那一关必又通过不了,她是最看重柴这个姓氏的,破铜烂铁堆起来的大户人家,也不知道有甚麽好维持的?真是可笑。
  除了严五小姐,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怀叙也时常都会想起。
  早就打听过了,她姓孟,北边来的,嫁过人,丈夫做着皮货生意,大女儿九岁,小女儿才不到三岁,家里不能说穷,但过得很苦。听说李太太现如今只靠着巴结卢家过活,卢家那位当家小姐对她们一家十分慷慨。
  这些话,当然都是仆人们传进来的。除了话,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一张很普通的纸,像是随便从记事册上面撕下来的。怀叙拿到手后翻来覆去看了半下午,晚上吃饭的时候才叠起来,放到贴身穿的衣服里。
  这事,当然不能叫柴太太知道。她泼辣起来,真没几个人受得住。
  可怀叙心里却总装着这么一件事,总时不时想起那么一个人。是一见钟情么?也未必罢。只是觉得她挺有意思的,个子特别高,揉弄石楠叶的手指特别纤长,又白,的确很好看。
  除了好看,还有穷。真不知道她是怎样混进严家的宴会的,或许也是卢家那位大仁大义小姐的功劳?
  另则,她去干甚麽呢?她明明都已经有丈夫了……
  怀叙事后再想,总觉得他对孟瑛的爱,更像是贫穷诱发的投缘。锦衣华服,满堂欢笑,只有他们这一对男女,穷得人尽皆知,穷得光明磊落,穷得最有知己感。
  当然了,这只是怀叙一厢情愿的认为。他也知道孟瑛对他大概没什么意思,姑且算作单相思罢。不会有任何结局的相思。
  在王太太的宴请上,柴怀叙真正意义上见到了严伊文。
  漂亮当然是极漂亮的,是那种高高瘦瘦、文质彬彬的美。穿着夹皮草的绿缎倒大袖,那绿更接近于梅子青,月亮一照,跟秋霜似的冷,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
  怀叙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见识,是因为那天散了席,是他护送伊文回家的。
  说来也怪,那日盛宴,严家倒只来了五小姐一个,两位少奶奶都没露面,或许这也是王太太特意安排的罢,怀叙并没有深想。
  在宴席上,似乎没说甚麽话,只在看戏的时候互道过家门。现在,两个年轻人都在一部三轮车上颠簸着,两方也都是淡淡的。怀叙还能勉强笑一笑,伊文的脸上却只有漠然,只有置身事外。
  默了许久,严家就快到了,路灯和霓虹灯越渐明亮。伊文便叫车夫停下,下了车,怀叙刚想掏出皮包来付钱,却听伊文平静道:“不用了,已经给过了。”
  怀叙明白过来,这车夫应当是严家的长工,不免有些脸红。伊文却像没看到似的,还问:“可以陪我走走么?”
  这儿离严公馆还有一段路,伊文的步子放得很慢,怀叙守在她身边,也不敢走得太快。空气里一阵寂静,她又问:“真不好意思,上次让你白跑一趟。”
  她指的是上次相亲,她放了他的鸽子。这件事,怀叙当时气愤,现在回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禁微笑道:“五小姐今天,不会专程是来向我赔礼道歉的罢?小事而已,不必介怀。”
  伊文听他语气闲适,便转换话题道:“你是真心要娶我么。”
  她仿佛,是在同刚见一面的男人商榷自己的婚姻,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怀叙也被她带动情绪,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说:“想听真话么?”
  “但讲无妨。”
  伊文停下脚步,侧过身来望向柴怀叙,第一次认真审视他英俊的面孔。诚如外界所言,这个人,至少样貌还看得过去……但也仅限于此,别的地方仍旧一塌糊涂。
  怀叙始终抱着惨然的心态,他知道自己在坦诚布公环节并不占优势。首先,他不喜欢严伊文,其次他还想方设法地要娶她,最后,他还会百般的利用她。这些话一旦说出来,他们之间唯一的那一点可能性大概也就荡然无存了。
  但柴怀叙还是想说。不然,严伊文就会被他骗得很惨。尽管他预先设下陷阱给她跳,但他依旧希望,她能够心甘情愿跳下来,而不是懵然被害。
  “我这个人,我的母亲,我的家庭,你先前都有听说么?”
  伊文点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对了,她的耳朵其实生得最可爱,耳垂那里薄薄一片,像玉一样温润。
  怀叙看到了,反而会心一笑:“你都知道了,为甚麽还要问我?”
  伊文不清楚他在笑什么,便疑惑地看他一眼,又道:“未必就只许你对我穷追猛打,不许我刨根问底?问一问而已,我想我还是有这个资格的。”
  她的语气,是很凝重的。怀叙跟着严肃起来,沉声道:“男女婚嫁,当然是不可以儿戏的。我说想娶你,自然也是肺腑之言。只不过,我是一个靠婚姻吃饭的人,我的真心,并不值钱。”
  “不仅你的真心不值钱,根本你浑身上下就没有值钱的东西。”伊文笑道。
  怀叙表现得颇为认同:“对,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连同我的真心,也是从金银珠宝里长出来的,沾满了铜臭味,完全不值一提。”
  伊文又问他:“那你想好怎么办了吗?我是说,如果我不堪重负,最后仍旧答应嫁给你,我们应当怎样相处?婚姻似乎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我不知要怎样应对。”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