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通了名姓,便更说得上话。锦如平素就不喜欢搭架子,这时便一只手挽卢照,一只手又去拉孟瑛,脸上还是平和的笑:“阿照那样一张坏嘴,难为你跟她做朋友,真受得了。”
其实锦如跟卢照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好,平常也没有很多往来,但真在甚麽场合碰见了,似乎又很聊得来。是一种很奇怪的友谊。
锦如把人带到一处很暖和明亮的茶厅,又招呼卢照和孟瑛先后坐下,小丫头们立即捧了几只玻璃碟子上来。卢照一看里面装着各色糖果就笑:“你拿我们当孩子哄呢。”
伊文今天是娇客,荦荦又有一点依恋她母亲,家里家外这么多人,王颐必是忙不过来的。锦如有心出去帮衬一二,只嘱咐卢照说:“你替我好生招待孟姐姐,外头正忙,我就失陪了。里头坐着要是无聊,就让小丫头领了你们出去听戏打牌。或者,等我和四弟妹忙完这一阵,就来陪你们,只不过,王家的女孩子可都是赌坛圣手,你们的钱袋子最好捂严实点。”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锦如前脚走,伊文后脚就进来了,步履匆匆的,倒像是赌气一般。
卢照一块点心还没送进嘴里,就被伊文抢了去。她眼眶泛红,看着又像是哭过。卢照拿不准出了什么事,只好先拉着好友坐下,轻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伊文一只手紧捏着桌角,眼泪夺眶而出:“凭什么人人都要来做我的主!”
卢照这才听出来,王颐办这场相亲会,伊文竟是不同意的。她们姑嫂一向不外道,这样大的事,王颐竟然一手遮天办下来了,确实匪夷所思。
孟瑛完全蒙在鼓里,只知道进来一位单弱清灵的小姐,正拿着帕子哭天抹泪。她这时候真是后悔不迭,严家这场宴,说什么都不该来的,太格格不入了。
卢小姐显然跟那位新进来的小姐关系很好,孟瑛看她们像是要说体己话,便自觉地让了位置,笑道:“我先去前头听会儿戏。”
伊文这里毕竟是人生大事,卢照总要听听她的意思,对孟瑛,她只能歉然一笑:“姐姐先去外头等我,我随后就到。”
孟瑛从茶厅里出来,便有小丫头替她引路,她摆手表示不需要。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今天来严家,无非存了一点见世面的心思,嫁给李鸿也快十年了罢,连富贵气象的影儿都没见过呢。能跟着卢家大小姐混进上等社会打个转儿也好呀,过不上这样的日子,眼馋肚饱,能看一看,回去吹牛也有话说。
然而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高门难进,这话一点不假。
什么都不知道,跟谁都不认识,要不是卢小姐肯提携,真不知要出多少洋相。孟瑛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顺手就拧下两片石楠叶在手里揉搓起来。她早应该明白的,贪慕虚荣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孟瑛兀自想着心事,突然有人从背后喊她。
“喂,树叶怎么惹你了,你把人家都揪烂了。”
是柴怀叙。伊文今天要会面的那个人,不过孟瑛那时并不知情。
担心会给卢小姐惹麻烦,孟瑛转身就往里走,柴怀叙又含笑道:“你很怕我么?”
孟瑛一面走一面答他:“我作什么要怕你?我是嫌这园子逛着了无生趣,没意思。”
严家这一方花园比起南京来是差远了,景致太过寻常,只有石楠树上结着红彤彤的果子,玲珑可爱。
柴怀叙是第一次到这来,母亲起先说相看严家的小姐,又说表姐王颐会从中撮合。来了才知道,甚麽都没有,严五小姐根本连面也不露,表姐忙着照管其他宾客,也不怎么理人。
来之前就知道,这门亲必是成不了的。柴家不过是王太太娘家的一门远亲,跟严家那位四少奶奶甚至可以说八竿子打不着,严五小姐听说又是个喜好文墨的,柴怀叙读书纯是半吊子,硬凑成一对也不相当。
柴怀叙哈巴狗一样去追孟瑛。他在屋子里闷坏了,好容易遇见一个同病相怜的,就想拉着一块说说话,逗逗闷子也好。
“他们这会儿正在里面豁拳斗酒,你若不怕醉,尽管进去!”
孟瑛是一个酒量捉襟见肘的山东人,喝一点就吐,万万上不得酒桌。卢小姐跟郁先生都各自有事做,此时去找他们也是无益。左不过那时候男女交际已开明许多,孟瑛索性也做一回新式女人。
恰好不远处草坪上有个秋千架,孟瑛自顾自坐了上去,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跟在她身后。她立马反客为主,质问道:“你是谁?”
“我姓柴,严家四少奶奶是我表姐,我母亲是苏州王太太的舅表姊妹。”
说话这样饶舌,孟瑛立时就有一点不耐烦,她丈夫李鸿就是这样的男人,一句话颠来倒去也说不明白,是个抠门的大结巴。姓柴的年纪轻轻,怎么就有这种讨人厌的毛病。孟瑛不说话了,她对冒冒失失的年轻男人并没有多大兴趣。
抑或,她对男人这种东西早已经失望透顶,一个李鸿就够人受的了。
柴怀叙也将要二十五了,倒也不是没见过女人,他大概也能猜出面前这个女人的年纪。至少不年轻了,尽管相貌还是周正,人也清瘦,但岁月风霜的痕迹藏不住,眼神更不单纯,可能大上十岁也是有的。婚应当早就结过了,但丈夫肯定对她不好,她的眼睛里尽是冷漠。
被爱的人绝不会这样。
柴怀叙默默揣度了一会儿,又抬眼去瞧孟瑛,已经在心里将她认定为一个极有风韵的女人。并非世人想象中那种妩媚,只是寒素,薄薄一件菱格大衣,眉毛又细又长,瘦出尖下巴,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件像样的首饰。只有襟上那一只心形梅花胸针瞧着还有一点别致,但那也是铜鎏金的,已经很旧了。
孟瑛轻轻踮踮脚,秋千就自己往外飞。她早已经过了人倦彩绳闲的年纪,人在秋千上坐着,心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眼底浓愁,怎么也散不开。
柴怀叙待要讲话,孟瑛却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怀叙不解,脸上挂着一个颇为局促的微笑,他是准备放出手段来蛊惑她的,奈何她的戒备心实在太强。
孟瑛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只用看孩子的目光看柴怀叙,是的,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一个不知事的孩童。
“你似乎,很讨厌我?”怀叙笑问。他终究不死心。
孟瑛侧脸过来定眼望着,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她说:“哼,讨厌,你配我讨厌么。你们这群富家少爷惯常都是不要脸,花花轿子众人抬,不拘何时何地,沾了女人就忍不住要施展情调,呸,也不嫌恶心!论年纪,你妈也比我大不了几岁,还想调戏我,你哪来的脸呢?”
柴怀叙不妨她把话戳得这样破,又急着为自己辩解,正巧这时严家的小丫头过来请他进去,说是四少奶奶有请。母亲临行前的嘱托,怀叙尚且记得,也不好再跟面前的人多作纠缠。
只他还不知道孟瑛的名字,几个箭步冲出去,又回过头来问:“你等着!我一定还来找你!”
孟瑛朝他离开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第58章 .月怀
伊文跟她四嫂狠吵了一架,卢照在中间怎么劝和都没用。
姑嫂两个都在茶厅里坐着,王颐气得耳朵都红了,伊文却把脸朝向另外一边,伏在桌面上,只是哭。
“我费心费力地操持,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如今的生活,今日有明日无的,哪天洋枪利炮从头顶上轰过来,你这些哥哥嫂子都是没本事的人,护不住你!我找个人守着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识好歹呢!”
伊文那天的气性也很高,外界对她命运的摆弄已令她烦不胜烦,何况王颐跟她一向又是很亲近的,便更加重了那一层失望。
“真到了九死一生的时候,谁还顾得上谁?你用不着把话说得那样中听,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不就是嫌我在家里碍眼么!这些年,我被你们作弄得还不够?太太在世的时候就不喜欢我,爸爸和几个哥哥对我也不过尔尔,先前替我说亲,找来那么一个人,看着比爸爸还老,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你又故技重施,你又找了人来羞辱我,四嫂,真枉费我们相识一场!”
她那样呜呜咽咽地哭着,哭得王颐心里也一阵酸楚。她不禁有些败阵,又放缓语气,劝道:“就是因为先前那个太不像样,我心里总觉着对你不住……柴怀叙不说别的,光相貌就不止强了多少,他母亲我也见过,年纪大了耳根子软,极好说话,嫁过去至少不必受婆婆这一层苦。世道这样乱,我不过盼你的好罢了!”
伊文一句也没听进去,哭声反倒越发悲切,她反问王颐:“嫁人的苦,你自己还没吃够?你嫁给我四哥,他怎么也算得上年轻有为,你执掌一大家子,说一不二,何等风光,你开心么?你高兴么?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日日都在后悔!嫁进严家,成为严子陵的太太,这不是你心甘情愿的!现在你倒要来逼我了,简直跟我那些狠舅奸兄没有分别!我恨你!我恨你!”
王颐被这番话说得脸色惨白,可越是伤情,越是哭不出来。卢照看她脸色很不好看,冷汗长流,倒像是得了甚麽急症,赶忙就去扶她的手。
王颐却混自不觉,她手上攥着一根纱巾,全汗透了,浑身冷颤。
真相,往往就是这样简单而又惨烈。
伊文的话一点没错。从嫁进严家那一天起,王颐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严子陵随时记挂着的家国大业,无数次的愤世嫉俗,她这个做妻子的,既不懂得,也不信任。从出嫁以来,她没有一天是安心的。
家事乱麻一般拖着她,就因为她是严家四少奶奶,是严子陵的妻子,所以她一时一刻也不能松懈,否则就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窝囊,不济事,净给人添乱,没出息。
然而这一切都是她情愿的么?当初明明是严子陵求到苏州去,在王汉章夫妇面前指天誓日地说要娶她,说今生今世只待她好,不然她未必肯嫁。
可嫁过来了又怎样呢,整日价地穿金戴银,光鲜亮丽,然后呕不完的气,理不完的事,吵不完的架。
没有孩子的时候催着要生,拼死拼活生下个女儿来又碍了人家的眼,女人这辈子又算个甚麽呢?现在好了,诚心诚意为小姑子打算,她却说你是狠舅奸兄,把你跟男人相提并论。
恨不得把人冤枉死。
王颐两片唇开开合合好几次,就是说不出话来。百口莫辩,这似乎就是女人的一生。
那时候,伊文脸上的泪也干了。她是盛装打扮过的,脂粉含糊着泪水,厚厚叠在腮颊,很不好看。卢照只好请小丫头去打水,她自己则松开王颐,转而替伊文收拾起面容。
“不要吵了,好么?”卢照的声音也难免哽咽,“一人有一人的活法,作甚麽要吵呢?”
伊文夹袍上绣着一朵很大的玉兰花,她一直盯着看,又哭了。她后悔对王颐说那样难听的话,她明知她素来忍气吞声,她一早算准她不会回嘴,所以她才往她最痛的地方,狠狠踩上一脚。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王颐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双眼失神,只觉孤凄。不知过了多久,她捂着胸脯吐出一口血痰来,这才放声痛哭。
锦如一直只在门口听着,她跟王颐还有伊文的关系尚且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况且她既是做嫂子的又是做妯娌的,姑嫂之间的争端,最好就是不插手。左不过王颐跟伊文都不是度量狭小的人,她们之间的事,就放她们自己解决罢。
听到王颐放声哭出来了,锦如反而放心些,只悄悄提了裙角,到戏台牌桌上去招待客人。王颐跟伊文两个人估摸着还有话说,外头那群人总要人出面应承,没有比锦如更好的人选了。谁叫她也是严家的媳妇,她那个已经不能称之为男人的丈夫,依旧豪气干云地坐在女客堆里哗众取宠。故而,维护家庭的责任,她应当也有一份。
锦如刚进客室,还来不及说话,里头的人倒先躁动起来。王颐娘家那些姊妹兄弟都是知道原委的,牌打够了,戏听足了,一股脑就要往茶厅涌,都是要看风华绝代的严五小姐。锦如唤来丫头老妈子,奈何对方人多,根本抵挡不住。
要真只是四少奶奶同五小姐拌嘴,落在外人眼里,不过是未出阁的小姑子对嫂子使小性,原也不打紧。这事乱就乱在,里头还夹着一个频遭冷遇的柴怀叙。他正被一群看热闹的红男绿女往茶厅推,面红耳赤,瞧着就怪臊。
剃头挑子一头热,严家跟柴家这门亲一准儿成不了。柴怀叙想得很清楚,严家五小姐明摆着看不上他,他再这样没皮没脸地往上凑,实在没道理。奈何周围跟着一群糊涂虫,看不懂主人家的眉眼高低,只知道瞎起哄。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挤进来,要真撞见严家四少奶奶并五小姐抱头痛哭,这不等于看严家的笑话么。柴怀叙尚且没有这个胆。
幸亏还有个三少奶奶在一旁打圆场,寻了个开饭的借口出来,有礼有节地把客人们都请到餐室去,否则也太难堪了些。
柴怀叙往里进的时候被推在头阵,往外退的时候又不知被挤到哪个犄角旮旯,途中不小心撞到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他还客气道一声失礼了。
秋原之前就听卢照提起过,王颐预备替伊文保媒,定的人是一位柴姓小少爷,将才又听王家的小姐们满口不绝地拉着一位青年打趣,阴差阳错地,他倒把柴怀叙认了出来。
柴怀叙却没想那么多,他心里一直在想严五小姐放他鸽子这回事。他也知道齐大非偶,依着严家的门第,看不起柴家小门户也正常,但就是心里不大痛快。原就是严家这头先示的好,母亲又三番五次地劝他,不然何至于来受这等闲气。
柴家再是势单力薄,也不是全无家底,寻了门当户对的小姐结亲,难道不好么?不知怎地,柴怀叙又想起今天在严家花园遇见的那个女人,那个已经结过婚的女人。她能说会道的,不比神出鬼没的严伊文好?
柴怀叙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嘴角向上扬。
秋原留心了一会儿柴家少爷的言行,看他一时紧皱眉头,一时似笑非笑,反倒觉得这个人还有些意思。
吃过午饭,王颐和伊文姑嫂俩才换了副面孔出来待客。因为来的大多都是王家那边的兄弟姊妹,所以大多数时候还是王颐在亲戚丛中长袖善舞。伊文静静跟在她四嫂身后,不过是赔笑脸罢了。
严家的权势尚且还有些威慑力,饭前那些尴尬,在场的人都默契地闭口不谈。王家的女孩子们看伊文生得那样清隽文雅,脸上的笑也不像装的,就以为她已经下定决心了,有意无意的,她们又把柴怀叙拿出来说。
伊文并未理会这一群人,王颐当着外人虽然没说什么,却悄悄从袖筒里拍了拍小姑子的手。伊文知道,这是请她安心的意思,于是笑得越发和气。
跟同辈们打完招呼,王颐才想起来在另外一间房打牌的王太太,问了小丫头和老妈子,都说太太忙着打牌连饭都不吃。王颐深知养母的秉性,叹了口气才叫佣人们把饭菜备好,她亲自拿去给王太太。
其实,王太太那天是最早到严家的,只没有跟小辈们一块厮闹,一直在跟太太们推牌九。她爱好这个,几乎是当成女子职业在做,被人戏称是“女子打牌员”。
伊文其人,王太太先前也听说过,是个有才气的,旧体诗做得蛮好。至于管家理事这一项才能嘛,相信有严家的高门底蕴在,也差不到哪去。就是年纪大了点,光绪三十年生人,要比怀叙整整大上七岁。但以柴家的门第,配严家这样的岳家,属实是高攀了,许多事,当然也就不能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