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午后,大伙儿正是犯困,那群山东人里有一个个子极高挑的女孩子,名叫孟瑛的,又来找卢照说话。
卢照亲自接了她进舱,又唤听差的上了茶点,鬼使神差一般,她打听起了北边的境况。
“你们怎么也往南跑,怎么不往关外去?”
那时候的人,是很时兴往“龙兴之地”去的。卢照这样问,并不算冒昧。
因而,孟瑛答她亦十分坦荡:“我们家,总还算过得下去,父母一辈子都是边里人,猛然叫他们移风易俗,反倒受不了。”
“北边很不好么?”卢照又起身去找茶壶。
孟瑛点头道:“仗是一直都在打的,另还有旱情,还有疫病,总之是很艰险了。我们来之前,就听说北平远郊还出了易子而食这样的事,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卢照听说后,心下凄然,沉默良久。
第51章 .问月
北边的情形,秋原想也听说过一些,卢照就没刻意同他提。郁家那一头,原也是做过交割的,再提也没意思。
这趟船还有好些天才能靠岸,人随舟动,实在无聊。
似卢维岳、周以珍这样的老江湖或还好些,他们聚齐人来玩牌,未尝不得趣。况且,牌这东西,有时候真是好,很能制造空气哩。
周以珍跟王婉秋两个人就算不是宿敌,也不至于有多亲近。但就是这样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女人,一连冷了多日,见了面连话也没有,她们在牌桌上遇到了,却意外地和气得很呢。
那是出南京的第三天,船客都憋坏了,卢维岳坐庄开赌局,三缺一请周以珍过去作陪。她一开始还起着架子,对着传话的听差好一通阴阳怪气。最后还是卢照看她一天到晚织线衣,也太无聊了,干脆亲自送了她去。
到了那边,果然那几个山东人也在,船舱里倒热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卢照还是客气地问了卢维岳和姨太太的好。她跟孟瑛也算熟识,便也点头示意。
卢维岳的脸色还算不错,难得姨太太也谦和,一见周以珍过来了,赶忙就给她让座上茶,倒很有旧时妾室敬让主母的风范。
王婉秋不过年长卢照一二岁,旧社会那一套,又早就不时兴了,何苦做出这些腔调来给人看。卢照于是自己从姨太太手里接过茶点,还劝她:“您不用忙,我们自便就是。”
姨太太惊诧地看她一眼,果然高高兴兴地往牌桌上坐了,忙招呼着大家又打牌、又说笑。素日那些不愉快,早忘到爪哇国去了。
牌这东西,卢照自己不怎么上手打,赌桌上的交锋,她却不至于一点不懂。守着周以珍玩了会儿,知她一晚上手气好,直赢得姨太太连声喊输不起。卢照见她们相安无事,就动了回去找秋原的念头,这样的场合,他素来不参与,玩不惯。
刚准备站起来,小潆却坐在地上,轻轻拉了卢照的裙角,一团稚气地喊她:“姐姐,姐姐。”
姨太太往日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这会儿玩起牌来,却又不管不顾了,只有一个老妈子在看管。卢照记得那老妈子,抬起头来望望,却找不见人。
小潆应当要比荦荦大上许多,她走路已经很稳当了。其实她出生的时候,卢维岳也往家里报过信,但具体是哪一天的生日,卢照却忘了。
但她还是伸出手去拉了小潆起来,又替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叮嘱道:“你安静在这里玩,你母亲一会子自来寻你。”
小潆也不知是认识卢照,还是单纯就是不怕生人,她又摇头晃脑地喊:“姐姐!姐姐!”
姨太太的孩子,等闲还是不沾染的好,卢照转身出去,听见小潆喊她,忍不住又回了头。只看见小姑娘手里还拿着上次的奶油香糖往嘴里喂,笑得眉眼弯弯。
哪怕卢照心里清楚,这或许就是姨太太挤进新家的手段,是她们母女俩联手设下的温情陷阱,可她还是禁不住有些心软,不知是为了小潆,还是为了那一迭声的姐姐、姐姐。
说到底,这世上,又有多少真正的亲人呢?
卢照回过头来,无奈地笑笑,最终还是走了。
回到这边船舱,里头果然还是灯火通明,秋原靠在舷窗边,似在出神。
他这个人,骨子里是很耐得住寂寞的,只是不喜欢跟无谓的人一块聊天,从小就这样,怕生。小时候家里但凡来个什么人,他也是这样怯怯的,不爱多话,惯常都做了卢照的小尾巴,就算有什么话,他也只同她说。
记得有一年,卢照还在华南大学念书,已经出落得很漂亮了,开始有男孩子对她示好。她那时有一只绸面绣花的手挽包,每次下学都装得鼓鼓囊囊,全是那些少爷才俊送的礼物。后来不知怎么被郁秋原发现了端倪,他就很生气。吃过晚饭跑去卢照房间里闹,一定要她如实交代学校里的事。
卢照不当回事似的报了一串人名出来,果然是一堆乌合之众,有些秋原听过,有些他根本没有印象。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着恼,他只捉了卢照的手,押着她不许动,又说:“你不要跟他们说话。”
卢照当然不听他的,一贯拿他当小孩看,再不济就是弟弟。至少十八岁以前,她眼里看到的一直都是别的男孩子,他们有的比郁秋原还要英俊,有的远不如他,郁秋原本质上说还是关系亲近的家人,并不具备青春的诱惑性。
换言之,卢照没有把她和秋原的关系往那一方面想过。十八九岁的时候,她固然考虑过许多男人,却唯独把秋原丢在脑后不做他想。后面,她身边围着的这些男人当然是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碍眼,越发把个高瘦谦顺的郁秋原比到泥里去了。
他们尽管背着一个冠冕堂皇的婚约,却不顶事,好多年都是这样。
卢照第一次知道郁秋原的心思,还是在某一年圣诞节。她出去跳舞,回来晚了,秋原一气把她从大门口抱到楼上,房门半掩,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卢照当然没有反抗,她也来不及反抗,郁秋原正亲在她饮过酒的红唇上,沾了一点黏腻的口脂去,鬼使神差地,卢照还掏出手帕来替他擦。
然而他却又低下头,继续求吻。卢照这次终于有了反应,她慌忙站到地上,用力推了一把郁秋原,说:“我喝了酒。”
她或许是在为自己的失态解释,秋原却并没有注意去听,他正置身于一种恍然之中。为了寻求真切,他只好又一次抱住卢照,重重地啃咬起她来。
这一次,卢照真有些着急,她竭力地应对着,郁秋原却并不松手。不知亲了多久,卢照终于反应过来,她被她名义上的丈夫,不讲道理地强吻了。
在那种血气方刚的年纪,这应当算很重大的一件事,两个当事人都觉得十分窘迫。后来,郁秋原慢慢放开手,他的呼吸声却一下比一下重。卢照被他按在怀里,一时也想不起要说个甚么,才能把刚刚那样旖旎的事情含混过去,干脆把脸往秋原衬衫里藏,他身上一直带有清淡的草木香,很令人安心。
又过了好久好久,郁秋原才伸手摸了摸卢照的发心,颤声问道:“卢照,你有一点儿喜欢我么?一点儿也行……”
不过卢照当时并未答他,又或者,哪怕到了今天,卢照也不敢正式答他,尽管她应当还是爱他的。
示爱这件事,当时的确缠绵悱恻,事后再去想,似乎就轻快了。卢照现在想起来以前的事,只不过会心一笑,却再难有当年那种羞怯难当的感觉了。
实在是,岁月不饶人啊。
一路这样想着,已经走到郁秋原身边,他伸出手来,卢照就自然而然地往他身上靠。夫妻两个并头靠在窗边,江水泠泠,天色暗了虽看不见,却能分明地听到水推船移的声音,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头枕着波浪”的感觉。
悠远中又略带几分凄凉。
卢照一下子来了兴味:“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句诗,原来是这个意思。”
人生况味,往往不一而足又大差不差。她讲一句诗,秋原便用另一句去和:“我倒觉得,风枝惊暗鹊,露草覆寒蛩要更合情合景一些。”
卢照侧耳去听,窗外果然又有寒鸦清啼并草虫嘶鸣。一时间,原本杳冥的心境愈发笼上一层薄愁,卢照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后来,还是秋原自己提起,说:“你不必这样伤怀,秋深霜肃,木落山空,都是寻常。乱世人,本就是连太平时节的草木都不如的。”
卢照这个人,几乎一辈子都活在一种浅淡的阴郁之中,她没有自己的快乐。投身过许多事业,最后大败而归;眼见过不少争斗,最后缴械投降;又亲历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灾难,最后望风而逃,所以她总是不开心。
她不是英雄,但又无比渴望能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伟人横空出世来终结乱世,重振天光。她等了这许多年,或许已经有一个类似的人出现,或许连那个人也只是镜花泡影,然而国家却已到了危急存亡的境地,已经时不我待了。
就算此时西行重庆,偏安一隅,可又能安到几时呢?
卢照不免有些灰心,说:“这个世界真寂寞呀。”
秋原拿手心轻轻摩挲着妻子的面颊,他正肆意地享受这份安宁。
不同于卢照内心对未来的惶恐,他简直可以说是信心十足,郁秋原这个人很简单,只要卢照在他身边,他就踌躇满志。未来或许会有灾祸,会有战乱,会有死亡,会有接踵而来的磨难,但郁秋原一点也不怕,只要卢照在他身边,他甚至有勇气去将这个荒唐的世界掀翻。
所以他垂下头,去吻太太粉红的侧脸,说:“等哪天我死了,你再说这话好么?世界再怎样寂寞,总有我跟你一起面对,做什麽要说那样伤感的话?”
死这个字,卢照还是觉得忌讳,便捂了郁秋原的嘴:“不要胡说。更何况,你已经死过一次了,还要死,你有多少条命?”
“我自然死我能死的所有。所以卢照,请你不要再对这个世界灰心,哪怕丧气了,也请考量考量我,我横竖是要你快活,要你一辈子喧腾,而不是寂寞……”
第52章 .月暮
阴历年进了十月,卢照一行人顺利在金刚碑码头靠岸。稍微安顿几天过后,卢照就给王颐发电报,粗粗谈了谈重庆的风土地貌,又问他们什么时候启程,再等下去,只怕水路也要不通了。
只不过,严家如今到处都是伤兵医患,实在开不了头去逃命。
冯曼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只怕也没有多少日子剩下,王颐自己拿钱出来替她请医生,也是白费。从前天晚上开始就吐血,下半身更是淋漓不尽,老妈子一天给她换好几身衣裳,人却是一日不如一日,没什么活头了。
偏那两日荦荦也跟着闹病,晚上还有严子陵陪着,白天却只有王颐独自应付。小姑娘又娇气,身上一点不舒服就没日没夜地哭,王颐有心亲自服侍冯曼吃一帖药,却怎么也抽不出身来。
因而,冯曼没的那个深夜,就只有伊文坐在她身边捂着脸哭。临了临了,她是没想到小姑子还会来送她的终,虽说是丈夫一母同胞的妹妹,但她对她又不好,她还破坏过她的婚事,她还恨她。
凭良心讲,冯曼真的很恨严伊文,或许,一个正当嫁龄的年轻女孩,的确是比作恶多端的老虔婆还要可恨的。娄烟湄对人那样凶狠,冯曼也恨,可她们却是一样的人老珠黄,一样的无依无靠,说穿来,她们都不过是男人的奴才,是婚姻的奴才,是家庭的奴才。
可严伊文却不一样。她没嫁过人,她又那样晓得利害轻重,她还很善良,像一尊宝相庄严的菩萨一样悲悯。
冯曼恨透了这种悲悯,同为女人,凭什么她严伊文可以到社会上做事,听说她还有薪水,她甚至还用薪水给自己买过一件燕颔蓝缕花纱旗袍。可话说回来,那颜色倒是很衬得起……
然而又有什麽用呢?
严伊文,她为什么要有前途!她为什么要有前途!
冯曼斜倚在床头,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滚,她自己却并不察觉。口里鲜血翻涌,她也没有腾出手去管。人都要死了,谁还管那些。她只想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再彻头彻尾地恨一回严伊文,转世轮回,想也知道再碰不上了。
伊文站起来倒水,又攥了几片药在手心。她颤颤巍巍地,想把冯曼抱进怀里,哭道:“你好歹吃了药再睡。”
“你知道么?我真羡慕你……咱们家,就你最自由了……”
“有时候,我真想我自己是你,可有时候,我又想你们所有人都去死。你知道么,严伊文。”
伊文根本抱不住一个将死之人,眼泪发了慌地往下滚,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冯曼说她自由,可她却觉得人生枷锁无往不在,严家是个能吃人的地方,单吃一个冯曼怎么够,一定会挨个挨个吃下来,谁都在劫难逃。
严伊文这个人,其实过得一点也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
情肠既触,伊文抱着她那位口吐鲜血的嫂嫂,越发泣不成声。那个晚上,她们姑嫂似乎已经达成默契,如果有一个人要死,那么余下的生者,就还是慷慨地用眼泪为她送行罢。
炉台上的钟指着两点半,夜风悄悄吹起来,冯曼就在那时阖了眼儿。
老妈子赶着把二少奶奶的死讯往上报,王颐刚把睡着的荦荦放进摇车里,又得披了衣裳赶到二房。
这一场丧事,原是一早就有所准备的,要用的东西就很齐全,冥品纸扎、纸元宝、灯笼香烛一类物品早都送进来了。
只是冯曼年纪轻,长生店送来的那件衣裳王颐仔细翻看过后,觉得有些不伦不类,蓝不蓝绿不绿,都是给上了年纪的人穿的。
正经办起丧来,伊文又恢复了素日的沉稳。她看出王颐嫌弃寿衣做得不好,便自己把责任接过来:“这几日二嫂病得昏昏沉沉,我也有些不省事,连衣裳的尺寸款式都忘记跟裁缝……”
伊文哭得双眼发红,毕竟是亲嫂子,感情总归是不一样的。王颐就去拉小姑子的手,说:“你先不要自责,我不要这衣裳,是嫌它太过乡气。二嫂素来是个要漂亮的人,给她穿这个入棺,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那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明天孝棚支起来,今晚赶不出来一件新的。”伊文接过女佣递过来的热巾子,自己替冯曼洗脸擦身。
王颐掉过头去安排佣人们各司其职,漫不经心道:“汗衫、单衫还是用长生店送来那些,F子也先不管了,最外头那件褂子就换我新做的那件紫底白花的罢,我记得二嫂原也喜欢这颜色。况且那衣裳腰身小了,我也不大穿得上。”
活人的衣裳拿给死人入土,总感觉不大吉利。伊文刚想开口,王颐却解下钥匙,吩咐听差的去库房抬东西,为此,佣人们来来往往,很忙了一阵。
等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了,王颐又才进来,她当真拿了一件紫衣给冯曼换上。伊文按住她解扣子的手,她却凄然一笑,叹道:“我们跟她,不过是一样的人,她穿这衣裳,跟我穿,又有什麽分别?”
伊文听她想得这样透彻,也就不再多话,姑嫂两个一条心,好歹替冯曼把身后事了了。
锦如虽然跟严家那边来往不算密切,但冯曼的丧事,她却自告奋勇帮了一些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