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颐只是摇头:“前些日子,家里替她张罗了一门亲。更难得的是,这两个年轻人约见过几回,彼此还算合得来,私底下我问伊文怎么样,她也是点了头的。眼看着就要成了的事,偏二嫂出来捣乱。她那个性子,我想全南京应当都有所耳闻,她恨着我们这个家。莫名其妙地,她把五妹的男朋友勾到了自己床上……她,她分明就是在报复我们……总之,是很腌H的事。”
王六小姐后面再说什么,卢照就没心思往下听了。她从前只知道严家是一个旧家庭,但她从没想过竟会是这样的陈旧腐朽。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为没有嫁给严子陵而感到庆幸,还是为严伊文、王颐的种种遭遇而感到悲哀。
又或者,这根本就不仅是女人的悲哀。
这么一会儿功夫,严子陵已经剪好了头发,他稳步朝王颐走去,又附耳说些什么。卢照看着他们夫妻如胶似漆的模样,内心却毫无波动,严家,真的容得下这一对恩爱夫妻么?
王颐因为怀孕没办法久坐,所以他们夫妻离开理发馆要早一些。等外人都走了,秋原才探过头来问卢照:“四少爷说明年要请我们喝喜酒。”
卢照觉得很疑惑:“谁的喜酒?”
“严家三少爷跟沈家三小姐,说是要订婚了,就在明年初春。”
沈锦如也要结婚了。
她要嫁给南京城有名的纨绔,严子钰。
人这东西,有时候真是无趣。
第39章 .月魄
民国二十四年,几乎一晃而过,大家的人生都还毫无着落,卢照夫妻俩的书桌上就放满了各路友人的拜年飞片。
其中严家四少爷夫妻俩不仅命人送了贺年片,还有一份正式的婚礼请柬,沈锦如跟严子钰的婚事,这就算没有转圜了。
锦如本人,卢照见得并不多,也不算很熟悉,只大概记得是个模样很俏丽的姑娘。
反倒是郁秋原,在翻看严家那份请柬后,难免要神色凝重地叹惋。他跟沈三小姐,总还算有些交情。
“沈锦如小姐,人是很不错的……”
卢照知道他在惋惜什么,也蹙眉道:“怎么就到这份儿上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偏就要做夫妻了?”
大抵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的不通情理罢。郁秋原想起自己和卢照的婚姻,亦不过一种参差不齐的结合。他对于沈锦如要嫁给严子钰这回事,也就没话可说了。
“正月里事情少,恰好这几日严五小姐也回家去团年,你们不是约好碰面的?”
秋原最终还是放下了那张喜庆的红纸,转而问起妻子别的事。
大节下里,本来就是供人走亲访友的。卢照也想趁机去瞧瞧伊文,却难以实现。
她漫不经心搅转着两根食指,说:“严太太这几日又病得沉了,月仙尚且不得空出来。你知道的,她们那个家里,现下怎么离得开人呢?严子陵的母亲跟二嫂两个,总是一刻也不停歇地闹……六小姐的身孕怎么也有八个月了罢?就这样,听说除夕那天还因为里外里地操持年饭见了红,如此一来,子陵又只好带了她到外面的别墅养胎,剩下严家那一摊子事,不全得靠月仙出面料理?”
严家的事情,总是日复一日的繁琐,秋原知趣地不再问别人家的事,只试探着说:“上海那边,小半年都不通电话了……妈总跟那个黄包车夫在一处,正月也不回来家里住住么?”
卢家之四分五裂,绝非一日之功。父母那头的事,卢照竟是连问都不想问了。
她心里早就模糊拿了个主意,这时说出来正好:“等把这个年过了,我预备亲跑一趟上海。无论如何,我还是爸爸的女儿,妈还是他的太太,凭我们女人再怎么不值钱,他也非给我们一份交代不可。真闹到不可开交,干脆把这个家分了才好,左不过情义这一类东西,我们原就是不指望的。”
这句话总归漠然,仿佛并未掺杂说话人多少情思一样。可听在郁秋原耳里,却无端有一种难言的寂寞。
父母亲眷,他本是不看重的,他知道卢照也未必将这些俗世之爱放在心上。
他只是又想到,自从卢照得知郁家的事,逢年过节,她总也不忘派佣人去乌衣巷问候郁太太。或是吃穿,或是劳病,许多郁秋原尚且料想不周全的地方,她都一一照管妥帖了。
卢照骨子里其实是个很温良的后辈。
而要一个生性温良的人,去跟离家远走的生身父亲大谈特谈决裂,这无疑是一种残忍。郁秋原觉得不忍心。
他从背后轻轻抱住太太的腰,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拥抱。这应当算作一种安慰。
卢照任由丈夫抱着,心头逐渐浮现出绵密浓重的凄恻之感。她这个人,似乎也就这样了,不管是家庭、婚姻、事业还是其他,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就连这世上最普通的父母之爱,她都无从选择。
周以珍这个新年,是在刘大生那个穷人家里过的。
一个粗手粗脚的男人家,也不能指望他预备出多么精细的年饭。除夕晚上那顿饭,跟周以珍近些年来入口的东西都大有不同。鱼翅虾子是没有的,烧鸭只有半只,还是临时托人去六凤居买的,上桌的时候已经半冷不热,鸭子外皮上满是白腻腻的肥油。
饭桌上只有小半碗馄饨还冒着热气,可那是刘大生在街边随便买来自己吃的,汤汤水水里飘着半只无头苍蝇,不干净,他不好意思拿给见惯了山珍海味的阔太太吃。
刘大生于是只手忙脚乱地撕了鸭腿递给周以珍,她接过手,拿起放下好几次,始终下不去嘴。
当然了,吃饭的地方也不好。
周以珍自问从没有亏待过情夫,从她手里漏给刘大生的钱,三五万怎么都是有的,够普通人家活多少年了。
可刘大生却还是跟一群穷苦之人挤在大院子里,凭着高昂的租赁费获得了一间小屋的居住权,毛坯房一般的地方,要什么没什么。周以珍进去的时候,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刘大生实在面不过情,这才到邻居家里借来桌椅板凳。
一顿饭吃到最后,周以珍几乎可以说是连筷子都没动。刘大生羞得抬不起头,忙不迭地跟她致歉,说:“太太何苦上我这里来遭罪。”
周以珍其实知道刘大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卢维岳在没有发迹之前,也就是个天南海北走江湖的茶叶贩子。周以珍嫁给他,也尝过不少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
记得有一年,周以珍过二十岁的生日,卢维岳被合伙做生意的几个人骗光了家当,什么都不能为她置办,他就跑到人家农户的地窖里偷吃的。为了几根水萝卜、冬白菜,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灰溜溜地回到家,卢维岳一面献宝似的把偷来的东西给周以珍看,一面也像刘大生这样羞得满面通红。似乎男人在无权无势的时候,说话也中听许多,那时候,卢维岳也会语带惆怅地跟周以珍讲,阿珍,嫁给我,真是委屈你了。
时隔多年,周以珍再次听到另外一个男人对自己说着不尽相同又大差不差的话,她那心里,却没有一丝丝忆苦思甜的感慨,只是自觉恍惚。就好像,二十几年前的旧事,原模原样地又发生了一次。
唯一的不同,就是女人已经老去,而她面对的男人却依旧年轻。约莫男人就是有这样的权力,在蹉跎了一个女人的青春之后,再毫不留情地指责她发秃齿豁。
刘大生见卢太太默不作声,情知是自己办坏了事,便想着赔礼,又说:“太太能等我一等么?我原还会做几个菜,只不过这么多年独身,过年过节都只管跟车行里的人喝个烂醉,也想不到要做年饭来吃。我,我更不敢想您这样的人肯贵步临贱地,到这种烂包地方来……总之,总之是我不好,我这就去隔壁花大嫂家里赶做两个菜出来,太太,您,您别生我的气!”
说着,他就一把掀开门帘要出去。周以珍来情夫家里本就是临时起意,她也不怪刘大生没准备,还招手叫他回来:“慢着!多早晚了,还折腾个甚?”
刘大生梗着脖子,莽头莽脑地,说什么都要重新赶制一桌饭菜出来。周以珍只好快步追上他,硬把人拽回屋里。
他们这种关系,也不需要耍多少嘴皮功夫,刘大生从被按在椅子上那一刻,他就对周以珍无力招架。
除夕这一天,他们俩从早到晚都在一起,那方面的事,其实是不少的。但这一刻,仿佛又是新的水到渠成。
周以珍本来想在上面,但她累得腰肢酸软,弄得双方都不尽兴。后面,刘大生索性脱下自己的袄儿铺在将才吃饭的桌上,再抱了周以珍上去,就那么深深浅浅地进。
天儿冷,但屋子里的两个人却浑身燥热,周以珍热得受不住,想卸下大衣来,刘大生却一把按住她的手,同时下身越顶越快。他似乎天生就是吃这一碗饭的人,伺候阔太太的功夫总是一流,周以珍教他不怀好意地捉弄几番,就放下脱衣裳的手,转而抱住男人的脖颈,一声高过一声地吟哦起来。
怀里的女人近来瘦了不少,更见纤细,刘大生拿手把了把周以珍的腰,心里不大痛快。他更喜欢卢太太丰腴一点,又或者说,他从第一次爬上卢太太床的那天起,就莫名地,有些喜欢她。
她是他第一个真正肌肤相亲的女人。以前也跟车友们去过窑子,也闻过脂粉香,但都是做样子罢了。刘大生舍不得花那个钱,事实上,哪怕他现在小有资产了,他同样舍不得花钱。
他还奢望能攒下一笔钱来,正经讨一个媳妇,两口子关起门来,安安心心过日子。不管外面的世道乱成什么样,他单单想要一份安稳的家。
以前受穷受怕了,苦力能值几个钱,所以刘大生的期望也小,认为只要是个女人,并且不嫌弃他穷,愿意嫁给他,他就娶!
现在是不一样了,从头到尾,完完全全地不一样了。他遇到了一个改变他命运的女人,给他钱花,跟他睡觉,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点喜欢她。她有丈夫,但跟没有差不多,她有女儿,可女儿已经嫁人了。
偶然地,刘大生也会发梦,他想娶卢太太。多么可怕的想法,他竟然想娶一个已经冠上别姓的女人。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也就是想娶一个女人而已。
仅此,而已。
屋里一丝热气都没有,刘大生顾念卢太太身子弱,结束得也比平时要快。事情办得潦草,难免就有不周到的地方,刘大生一个不留心,竟把他那些黏黏糊糊的东西弄了卢太太一腿。
他赶忙掀起卢太太屁股下头的棉袄,想帮着擦一擦,周以珍却只是望着他微笑。嘴角扬起的弧度不大,只是那双媚眼因为情欲而变得分外莹净,刘大生盯着身前的人看了许久,才敢确定,卢太太是真的在笑。
鬼使神差一般,他问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您会跟那个人分开么?”
周以珍随手按了按鬓间的碎发,她并不会去着意遮掩一个半老之人的风情。但她也不会像年轻的时候那样轻易相信人言,对于刘大生的问话,她只笑着反问:“分开,然后呢?”
“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太太,我跟你结婚。我,我已攒了三万元钱……我知道,这样一笔数目,在您这样的人眼里,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更有甚者,它大半还出自您的钱袋……故而,您看不上我也是理所当然!但我想,我想……”
周以珍抿抿嘴,轻描淡写地问:“你想什么?”
“我想,我还是应该对您坦白。一个男人想娶一个女人,这本身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周以珍自己从饭桌上下来,收拾收拾衣物,就准备回去。刘大生那些话,她根本一句也没往心里去。甚至她连脸上的表情都没多少变化,还跟先前一样微微笑着。
卢家有一部汽车停在巷口,刘大生是知道的,卢太太踩上高跟鞋,款步就要走,这更不言而喻。
刘大生仍有些不死心,又站在原处不轻不重地嘟囔一句:“您那里到底是个甚意思?我们在一起也小半年了,就谈结婚,也不算出格。就算要我去说给卢小姐听,我也不在话下!”
喜欢一个女人,就着意把她娶回家,然后再重新喜欢外面没有成家的女人,莫非,男人就喜欢干这样的事?
周以珍这样想着,更觉得刘大生傻得可爱。她又回过身来,用鲜红的指甲尖轻轻刮蹭刘大生的手心,笑意不减地说:“我已经陪过一个男人吃糠咽菜,你如今又要我陪一个新的,我没有那样的胆气。年轻人,我没有那样的胆气。”
她说完,就踢踢踏踏走远了。徒留刘大生一个人在原地发愣,他其实也不敢奢望卢太太会真应允他什么,他只是觉得,他无端地爱慕了一个女人,他有必要让她知道。哪怕是单相思呢。
那天过后,周以珍就带着几个佣人搬回了卢照跟秋原住的小公馆,后面一整年,她又跟几个年轻人相好过。但她始终,都没有再见刘大生。
第40章 .月缀
后来又兜转了些日子,卢照终于跟伊文约在咖啡馆里见了一面,虽不过匆匆一见,却也叙了不少私话。
伊文的气色倒还好,说话间也是笑眉笑眼的,卢照问她个什么,她都直言不讳,仿佛并没有多少难堪需要遮掩一样。
她的姿态是那样淡然,话语更是平静,彼此问候几句近况之后,卢照就好意思问她一些切近自身的事。
“月仙,先前碰见你四哥四嫂,他们提起你的婚事……按说,我们也时常牵挂着,你有了喜欢的人,怎么提也不跟我提?我们从读书那时候就认识,如今虽说各过各的日子,总也不至于生分到互不理睬罢?”
伊文听她的口气,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故而奇道:“你这些酸不溜秋的话都是跟谁学的?瞧着像是郁先生,他对你,才是一贯的患得患失……”
顿了顿,伊文又狡黠一笑:“这样说也不对,你跟他是夫妻之爱,你跟我,到底只能挂上一句同窗之谊。何以,你要用这种郎情妾意的口吻同我讲话?”
卢照听她在那兴致勃勃地开玩笑,又因为这玩笑的主人是郁秋原,心里难免有些发窘,但还是云淡风轻地笑着。又往伊文的茶碟子里放了些糖,自己端起一杯可可来喝,嘴上只文不对题地讲:“这儿的音乐还不错,月仙,你说呢?”
伊文看她一副避重就轻的模样,更抑不住莞尔,直接道:“郁秋原和你,那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是怎么把日子过到一处去的哩?再看我四哥跟四嫂,人人称羡的一对鸳侣,反而三灾八难地过不安稳。你还不知道罢?我四嫂前些日子生了,因是个女孩儿,太太又是好一顿嫌她。婚姻这东西,当真是不通情理。”
卢照独身之时积攒的习气,业已脱了大半,可婚姻一道,她却也不过一个惘然的局中之人而已,并不能就此发表多少见地。
她跟郁秋原,要往残忍里说,也绝不会比这世上的大部分夫妻高明到哪里去。他们对于生活,也只是尽可能戮力同心地见招拆招,甚至于在许多事情上,他们还都无能为力,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由命运戏耍。
可所谓的同舟共渡,直白点讲,不就是摸着石头过河么?至于结局如何,就全凭各自的良心了。
伊文这个没有走进婚姻的人,有关她话里的犹疑,卢照一时也难以言明,只得换了个声气,说:“你要我讲婚姻,我讲不上来。一则,我的婚姻不是我自愿的,哪怕我跟郁秋原不算怨偶,诚然,在外人眼里,难免又要把我们归为恩爱……但其实,还是不尽相同的。我不能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爱郁秋原,但我想,我跟他如果是正常地相知相恋,我大抵会更爱他。二则,爱在婚姻里,实在太不值一钱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糊涂,我到底是因为爱郁秋原,才决定静心跟他在一起,还是因为想要一份体面的婚姻,所以蹒跚着去爱他。你瞧,我这就有点颠三倒四,讲不清楚了。”